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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分 红火的日子

?一 拆

最近洋二放出风来,说张东有意把公司迁到东街来,不久还真陪着张东来东街视察了一遍。走到小卖部门口时正告碰上方路,由于有集资的交情,张东主动打了声招呼。没想到洋二却拉开了话匣子,他拉住方路道:"我们东子要把公司搬到东街来,把北边那一溜门脸房都租下来。"

方路看了张东一眼,这小子傲然地昂着头,眼角却自高而下地瞥着自己。"怎么?他也要开饭馆?"方路不动声色地说。

"什么呀?这叫衣锦还乡。"洋二义正词严地说,估计他想在这事里捞些好处。

"对!锦衣夜行吗?"方路笑道。

洋二张口结舌,而张东却明显清楚这个典故,他瞪着方路道:"你骂我是穿着衣裳的猴子?"

"咳,我就这么一说,你千万别当真。"方路不想和张东有什么瓜葛,他看不起这个暴发户,实际上他觉得把这小子比喻成项羽已经是太高抬他了。其实他下里清楚,在张东面前,自己有些自卑,明明岁数差不多可人家什么都有了,自己怎么就不行呢?

"放心,我不会把你扔锅里炖汤喝的。"说着张东转身走了,洋二吧嗒着两眼,想了一会儿赶紧追了过去。

也许是方路的奚落起了作用,此后再没人提张东公司搬迁的事了,而洋二见了方路也客气了很多。

秋风凛冽,爬山虎的叶子日见焦枯,东街的树坑里已经可以见到冰茬了。最开心的是豆子,他终于在衬衫外加了件羽绒服,而且逢人便显摆衣服里的白毛毛。据说豆子的衣服只有衬衫和羽绒服,至于裤子都是捡别人的剩儿。其实那件羽绒服也是来历不明的,去年的某日豆子妈一觉醒来,在门口发现了一件新羽绒服。本来豆子妈是想自己或老公穿的,可这件大号羽绒服似乎是为豆子定做的,最后她才极不情愿地让豆子穿。

秋深了,口外肥羊进京,满城又飘起了火锅的香气。此时八爷也开始了他的新一轮促销活动,这老家伙确是有两把刷子,涮羊肉虽好,却是臭街的东西,了无新意,八爷另辟蹊径,在闭塞的东街玩儿起了鸳鸯火锅。据说厨师是从重庆特聘来的,一时间整个东街都弥漫着一股香麻火辣的味道,初来乍到者不免都要打几个响亮的喷嚏。

这天方路下班回来,走到东街路口,迎面碰上了满脸堆笑的八爷。最近方路俨然成了东街的风云人物,谁见谁稀罕。主要原因是办事处的小周到处宣扬东街是藏龙卧虎之地,小卖部老板方路是个大学问家,早晚要成大器!于是赞扬者有之,鄙夷者有之,不相信者有之,反正他往街上一站,指指点点的事就多了去了。

此时八爷走过来:"兄弟,忙不忙?"

"我有什么可忙的?一个破小卖部,瞎忙呗。您这儿怎么着?听说上火锅啦?"方路扭脸看看八爷的饭馆儿,还不到六点钟,屋里只有两桌客人,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服务员正在为客人点菜呢。

八爷听到这话,突然瞪大了眼:"谁瞎忙?我这才是瞎忙呢!你看着我每天忙得都跟只小鸡子似的,其实就是挣几壶醋钱。再说了,没底儿的匣子,没谱儿的耙子,搂一耙子没准丢一匣子,谁知道哇!"

"那也比我强啊。"方路笑道。

"您有学问,咱哪儿能跟你比,早晚给咱东街争气的是你。我是老喽!"说着八爷由衷地感慨起来。

"这可是把我吊起来啦,我要真当一辈子废物,咱东街不就没人了?"最近拜年的话方路听多了,说起话来竟冲了不少。

八爷大胳膊一抡,手点街面道:"有什么人?这趟街全他妈是歪瓜裂枣,一个赛着一个窝囊,文革的胚子,识字儿的都没几个。我跟你说,以后干什么都得有文化,知道饭馆儿为什么立在这儿吗?这位置叫大有,是升卦,请高人看过的。没文化行吗?"

方路听过这话,他不愿意反驳,反正自己也不懂。

突然八爷神秘地凑了过来:"对了,我找你有点儿事。"

"你不是想请我吃一顿吧?我可不想拉稀。"方路笑道。前一阵子,八爷在凉棚里吹嘘他请来的重庆厨子,那口气就跟请来个邪教教主差不多。据八爷说,重庆厨子手艺有多高就别提了,反正人家想让你拉稀,吃客绝对拉不出干的来,想让你大便干燥,拿手指头抠都抠不出来。于是方路问:食客们都拉稀了,谁还敢到您那吃去?八爷嘿嘿了两声:"人家想让你吃得香,您就得顿顿来。"当时方路就知道火锅绝对加料了,在四川时他可没少吃这玩意儿。

"我让你吃香的还不行?拉稀的料是给那帮吃公款的准备的。"八爷义正词严地说:"我这事要真成喽,请你吃一顿算什么,新来的重庆厨子,手艺真不错。"说着八爷将方路拉到饭馆儿门口,他指着玻璃门道:"我新添的鸳鸯火锅,想打打广告,你帮我想句广告词。"

方路正好站在一个铁笼子旁边,此时他看见有个伙计正对着铁笼子发呆,笼子里全是蛇,旁边的一块木牌上赫然写着:"名贵毒蛇,勿近!"。方路觉得有点儿危险,于是特地站开了些:"我哪有这个本事?您真拿我当人。"

"听说马克思主义你都懂,写句广告词算什么?我就是想告诉大家伙,咱这儿的火锅又辣又香,好吃呗!要不,咱哥俩先吃一顿,找点儿体会。"八爷拉着他不撒手,似乎惟恐方路跑喽。

"算啦,算啦,那玩意儿吃完了两头着急。"其实方路没有痔疮,他是怕辜负了八爷的期望,弄不好落一世骂名。

"咱是老爷们儿,老爷们儿还怕吃辣的?"八爷拉住他不放手。

正在二人拉拉扯扯之际,旁边突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那是惊恐到极处的嘶鸣,方路和八爷同时哆嗦了一下,脸都吓变色了。更让人恐慌的是这惨叫声竟如上了发条一般,"啊啊啊"的不停,中间连气都不带喘的。

原来那捕蛇的伙计是个新手,他打开铁笼子时一直是战战兢兢的,最后伙计鼓足勇气咧着嘴探手抓出了一条蛇,而毒蛇却回头照他胳膊上就是一口。伙计甩手扔下毒蛇,闭着眼站在当地一直叫个不停。

八爷的脸色还没转过来,却一眼就看见蛇马上就要钻进草丛了,他大步流星地跑过去,一探身抓住蛇的七寸。然后恶狠狠地盯着伙计道:"叫唤什么,你再把狼招来?"

伙计哭丧着脸,带着哭腔道:"我被蛇咬啦,我被蛇咬啦。完了,眼镜蛇,我要死了,要死了。"他越说越没力气,眼看就要摔下去了。

八爷真是好样的,他一手抓蛇,一手拉住伙计,身子纹丝不动。此时方路看见伙计胳膊上出现了一圈细小的牙印,正在向外殷血。

伙计靠在八爷身上,绝望地悲鸣道:"我要死了,老板,老板我真要死了,你给我多少钱?"

八爷却爱搭不理地说:"给你钱?给你个大嘴巴。哪儿那么容易死啊?没事儿没事儿,抹点儿紫药水就好了。"

伙计看着自己胳膊上的两个小血洞在汩汩往外冒血,越发地害怕起来。"这不是毒蛇吗?毒蛇咬了是要死人的。我们村就有被毒蛇咬死的,老板你救救我吧,要不你少给家点儿也行。"

"财迷转向!"八爷得意地笑起来:"妈的,年纪轻轻的还挺惜命,毒蛇得多少钱一条?全他妈是草蛇。"

他说完一把将草蛇塞到伙计手里,那蛇卜卜棱棱地,似乎雄壮得很。伙计楞在当地,自言自语道:"草蛇,草蛇!"

方路开始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此时他哈哈大笑起来。八爷真是个妙人,说起实话来一点儿不带脸红的。"妙!真是妙,你简直是妙不可言。"忽然他灵机一动,一把抓住八爷道:"干脆鸳鸯火锅的广告词就叫'辣到妙处'吧,广告贴出去,保证叫得响。"

"'辣到妙处'?"八爷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迷惑地望着方路。

"对呀,咱不能说太辣,太辣就没敢人吃了,也不能说不辣,不辣吃主儿又觉得没劲。所以咱说是辣到妙处,广告画上再配上一大串红辣椒,到时候就让那帮孙子自己去琢磨去吧......"说到这儿,方路突然觉得自己天才得很,一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好,好,就这么着。"说着八爷转身就往饭馆里跑。

第二天,八爷"辣到妙处"的张贴画就挂满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四个血红血红的大字和一串红辣椒煞是惹眼,据说当天晚上饭馆儿竟翻了两次台。而八爷却逢人就说自己如何如何灵感突现,广告词妙不可言,却忘了请方路吃饭的诺言,好在方路也不在乎。

当然这都是后话。

当天与八爷讨论完广告词后,方路便兴冲冲回家了。他一路上都在盘算老妈今天的流水如何,是不是又创了记录?实际上小卖部最近和东街一样,风调雨顺,塌实得很,俗话说没灾就是福,总不能指望天天做春梦吧。可老天爷就是这么不消停,不找点儿事好象对不起你。到小卖部后方路就觉得气氛神秘而紧张,老妈坐在柜台前,脸耷拉得像冬天的门帘子。她见方路回来便扔下钱盒子,一扭脸进里屋躺下了。说是里屋,其实不过是用货架子隔出的一个旮旯,放上张床好让方路晚上睡觉使。方路翻翻帐本,发现今天买卖挺不错,光万宝路就走了整整一条,可老妈居然什么都没说,真是奇怪了。

他跟进里屋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老妈正躺在床上,吧嗒吧嗒掉眼泪呢。

"您怎么啦?"方路诚惶诚恐地搬着她的肩膀。老听人家说,更年期的老太太都跟神经病似的,老妈不会也犯病了吧?

老妈把身子扭向里面,哭得更厉害了。

"有事您就说!哭管什么用,苏联是您哭垮的?"原来于仁总说方路是护城河边胡同里长大的,所以说话总免不了胡同气。

老妈"扑哧"一声让他气乐了,她略微欠了欠身子道:"你这孩子,说起话来就没正经的。"

"我七老八十了,在您面前也是孩子,对不对?"这是他开导老妈的绝招,屡试屡灵。

老妈坐起来,恶狠狠地瞪方路一眼。"要知道你这么贫,小时候在医院里就该把你舌头剁了。"可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又止不住落下来,哽咽地说道:"咳!你妈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没活头了。"说着她又一头倒在床上,这回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竟然哭出了声。

"到底怎么了?您要吓死我?"方路走过去使劲摇老妈的肩膀。

"咱家小棚子要拆了。"老妈呜咽着说。"费了这么大劲!刚收回本儿来,你说咱家倒霉不倒霉......"

"什么?"方路也吓了一哆嗦,心忽悠一下就沉了下去。"谁说的?是不是又是街上的老太太瞎传的?"

老妈终于坐起来,她抹把脸,几颗泪珠挂在腮帮子上,当啷当啷直晃悠。她长叹了口气。"街上人都这么说,说南边的排子房要拆迁盖楼房,咱们这趟街的买卖都保不住。"

方路坐在床边,半晌没说话。其实他早就听说附近的排子房要拆,按道理说这些房早就该拆,要不一场大雨下来,没准儿就会砸死两口子。可他没想到会这样快,更没想到能牵扯到自己家的小卖部。"老太太的话不能信,前两年他们有几个老太太还跑到咱们这儿说地球要爆炸呢。这话到底谁说的?"他虎着脸问。

"洋二。"

"他说话还有谱?"方路觉得洋二嘴里的话,大多是掺了水的。

"我去办事处了,他们也说要拆,就是说不准时间。"老妈道。

方路咽了几口唾沫:"实在没办法就拆呗,反正咱家本钱早回来了。您放心,话传得快,可要拆还早着呢,怎么也能再干几个月。再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呢,八爷、狼骚儿他们不比咱着急?人家多大买卖?不也得一块儿拆吗?"方路安慰着老妈,实际上也在告慰自己。

"事儿是这样,我也明白。可咱们想干点儿事怎么老是磕磕绊绊的!我还想明年扩大点儿营业面积,雇个小工呢。唉!"老妈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做饭。

方路苦笑一下,老妈原来真是想当阿信,可惜!没阿信的命。

晚上,洋二、八爷、狼骚儿还有几个平时总在街面上转悠的家伙,不约而同地聚在方路家凉棚下。大家人手一瓶啤酒,一个个像晒干了的茄子,好久居然没人先开口。方路知道这帮人是干什么来的,他懒得说话。夏天时人们总喜欢坐在凉棚里,包括饭馆儿里装了空调的八爷,大家说坐在这儿喝啤酒爽快。入秋后,来的人渐渐少了,像今天这样齐整的还是头一次。

最后是八爷先开口的,他全然没了白天要求方路写广告词时的意气风发,气急败坏地嚷道:"真背气!鸳鸯火锅刚置办齐,广告还没打出去呢。"突然八爷瞪着眼珠子振作起来:"我怕谁?我是护城河的鸭子--老炮!哪个兔崽子******要是敢拆我的饭馆儿,姥姥的!我就,我就......"八爷大手在半空挥舞了七、八下,也没说出就所以然来。

"玩儿横的没用,政府不比谁横啊?红头文件一下谁敢不动地方?我就不一样啦!"洋二瞥了八爷一眼:"排子房里还有我两间呢,拆?到时候他们得给我钱,听说咱们这片一平米4500呢。再说了,我有残疾证,他们丫拆修车铺,行!得给二爷我找地方,地方次了,洋大爷我还不去呢我,跟他们耗上了。"说着洋二从口袋里拿出个小本,一个劲儿地抖落。"瞧瞧,吓死他们也不敢!"

"您多牛哇!"八爷大眼珠子瞪着他,一脸不耐烦。"您是小母牛打手机,无限的牛逼!"

"哈哈哈......"狼骚儿嘎嘎笑起来。"高!八爷说话实在是高!"这小子今天越发地油头粉面了,三十来岁的人却穿着肥裤子瘦衬衫,刻意把自己装扮成十八、九的新新人类。方路私下里想道:这不是老黄瓜刷绿漆,不嫩装嫩吗?此时狼骚儿接着道:"你们呀!瞎操心!咱管得了谁?那是政府的事,不就换个地方吗?咱不怕,咱有人!到哪儿都是吃饭。"

"呆着吧你!有好地方你早走了,谁不知道谁?"洋二不敢和八爷斗嘴,对狼骚儿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我废物,我是管不了别人,可谁他妈要敢拆我的饭馆儿,我,我就豁了我。你们瞧着,你们瞧着嘿!"八爷喘着大气,嗓门比平时粗得厉害,看得出他是真着急了。

此时蛐蛐儿从修车铺方向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我-我一个老乡说-,要来咱们这儿盖楼,过-几天-就-来。"

"你老乡是干什么的?"八爷问。

洋二可能是嫌蛐蛐儿说话费劲,一甩手道:"民工呗,包工队里的。"

凉棚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恶狠狠地盯着蛐蛐儿,这个消息使所有人心里最后那点儿希望破灭得干干净净,大家恨不得将蛐蛐的牙掰下来。

狼骚儿用手胡噜一下头发,摩丝太多,头发支棱着,像长了一脑袋铁丝。他咳嗽了一声道:"都少说两句吧,咱们今天干吗来了?"

狼骚儿的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凉棚里立刻又安静下来,五、六个人的眼睛一起望向方路。

方路一直坐在旁边,一边听他们发狠较劲一边暗叫倒霉,他没心思说话,甚至有点儿百无聊赖。此时大家忽然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凉棚里立时出现一个很滑稽的场面。让一帮老爷们儿看着的滋味真不舒服,方路觉得自己好象是众目睽睽下坦然登场的歌厅里新来的靓女。好久他才反应过来:"你们到我这儿来,是不是商量好了?有什么套儿啊?"

狼骚儿见没人说话,率先跳了出来。"咱们这趟街就数你有学问,给大伙出个招儿还不行?有了好办法,八爷请客。"

"不是说好了大家请吗?"八爷又急了。

"谁请都行,有了办法谁请不一样?"洋二今天出奇的大方。

方路牙疼似的捧着脸笑起来,笑声比油葫芦叫唤还难听。"老少爷们儿,我还为这事发愁哪!"他伸手指了指自家的小铺。"这烂摊子是不怎么样,可也是我和我们家老太太好不容易才支起来的,我要有办法还跟你们做在这儿蛋侃?"

"嗨!我打赌你是没好好想。你有学问,有学问就有主意,现在什么时代?信息时代!什么是信息?招儿呗!好好想想。"说着狼骚儿郑重地递上一支烟,似乎那烟重似千钧。

要是平时方路非让狼骚儿的胡侃气乐不可,今天他没兴致。"学问要能当得了饭吃,我吃饱了撑的干这个?"方路铁青着脸。本来就一肚子窝囊,这帮鸟人又跑来添乱,真讨厌!

"一条街上混,还拿一手是怎么着?"

"被窝里放屁的是老爷们儿吗?想想吧。"

"你好好想想,全拆了还能留你们家一个?"

"别逗闷子!我跟你爹都认识。"

大家七嘴八舌,小铺门口像是个蛤蟆坑。

正在方路掰不开镊子,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郭叔慢慢悠悠地骑车过来了。"呦呦!老哥几个开茶话会哪!听说现在管茶话会叫恳谈会,你们说是怎么个啃法啊?"他冲大家笑笑,却没人说话,于是尴尬地转向方路道:"就你一人?你们家老太太呢?"

方路像见着救星似的,赶紧躲到郭叔身边:"回家做饭了。"

"老郭!你让他给我们想个主意。"八爷气呼呼地走过来。

"老几位!老几位!"方路直给大家伙作揖。"你们就饶了我吧!都是肩膀上扛一个脑袋,我狗屁主意都没有。"

"没有?"洋二拧着身子,一高一低的窜过来。"你们家老太太上劳动局去告他们单位的事,是不是你出的主意?管用不管用?小周的作文是不是你写的?听说拿了一百分,了得吗?"见方路没言声,洋二似乎找到了根据。"你支个招儿,咱们也去告他们。"

"咱们肯定齐心,全去,不去的是地上爬的。"八爷瞧了洋二一眼。

"对!不去的是地上爬的。"狼骚儿也跟着起哄。

方路冲着路灯长叹一声,喉结上下直颤悠。"爷儿几个!那不一样。咱是违章建筑,根本不占理,就是不拆迁,人家早晚也得拿推土机把咱们推喽。得!得!我是地上爬的,行不行?"

"干嘛呢你们?"郭叔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们。"告谁?你们还想颠覆政府是怎么着?到底谁是地上爬的?"

方路又长长叹了口气:"您不知道,南边的排子房要盖楼,我们这趟街的买卖都要拆,这几位死活认准了我有办法。您说我又不是规划局局长他爹,人家要拆不全得玩儿完。"此话一出,八爷他们几个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脸色暗淡,几双眼珠子一灭,凉棚里的光线都不足了。

"谁说你们这儿要拆?"郭叔左右打量了方路几眼。

方路从屋里给郭叔搬了凳子。"街上人都这么说,刚才我妈还为这事哭了一鼻子呢。"

郭叔一脸疑惑,他挠挠头皮,抿着嘴,长吸了口气:"我怎么没听说?"

方路差点乐出来:"我的叔,您又不是区长,人家能跟您汇报吗?"

"咱们这儿附近是要盖楼,是我们公司承包的,图纸我都看过了。拆到你们这片儿,还早着呢。"郭叔一板一眼地说。

"怎么个茬儿?"八爷一把将方路扒拉开,他拽住了郭叔的手:"老郭,你快说说,快说说是怎么回事。"狼骚儿,洋二他们几个像猎狗发现了新的猎物,红着眼珠子不约而同地凑了过来。

"慢着,慢着。"郭叔显然没想到自己一下子成了中心人物,八爷几乎是把他按在了凳子上。"咱们南边那片排子房是要拆,危房改造项目。可又没那么多钱,只能先从最南边着手,拆一段盖一段。轮到你们这儿片,怎么也得两、三年后的事了。还得看那时候有没有钱。"

"嘿!真的?"八爷两只铃铛似的眼珠子几乎胬出了眼眶。

郭叔"哼"了一声。"您呐,就把心放在肚子里,这片工地我负责,"

"哎呦!"八爷举右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脑门子,"啪"的一声脆响连马路对面的屋子里都能听见。"咸吃罗卜淡操心!前几天风水先生还说上上大吉呢,我怎么就不信呢?你说这是瞎他妈着什么急?什么叫信息?这就是信息!"说着他抄起小铺的电话。"不行,我得赶紧告诉我媳妇一声,要不她今天晚上非上吊不可。"

狼骚儿眨了眨眼,他伸手拉住郭叔:"这么说开工还早着呢吧?"

"这月就开工。"郭叔说。

"那干活的不少吧?"狼骚儿又问。

郭叔仰头想了想:"先盖四个楼,得三、四百号人。"

狼骚儿原地转了一圈,嘴里像给京戏捧场似的,连叫了几声好。

"人家开工,你臭美什么?"洋二不解地问。

"来生意啦,我得再招几个小姐。"狼骚儿眉飞色舞,鼻子都快冒泡了。

"拉倒吧!刚顾过命来就想美事。"八爷已经打完了电话。"你指望民工到你那去洗头?下辈子吧你!他们不偷你晒的毛巾就对得起你。"

"有民工就有包工头吧?"狼骚儿胸有成竹地说。"包工头没一个好东西,挣的钱还能都带到火葬场去?放心,咱这条街要火。"

大伙频频点头,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走,到八爷那儿喝酒去。"此言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八爷临走时再三拉方路和郭叔也去,最后方路以小卖部没人照应回绝了,郭叔则众星捧月般被众人架走了。

方路独自坐在凉棚里,紧张之后突然松弛下来,脑子里竟空空的。此时他忽然感到一种由衷的疲惫袭来,上半拉身子都凉了。

他把身子平躺在两个凳子上休息,天已经全黑了。

京城红色的夜空,没有星光,没有月色,连云都看不见了,有的只是人们一颗颗激烈跳动着的心。一缕凉风刷子似的掠过面庞,此时他竟想起了刘萍,要是她现在出现在小铺门口买点儿卫生巾什么的,看见老板是自己又做何感想呢?

忽然刘萍美丽的面庞迷离起来,蓝薇出现了。她开着辆富康,头从车窗里探出来,一脸鄙视......。

二 车祸

第二天是周末,周末的买卖都是不错的,早晨方路把老妈劝回家去做家务,自己在小铺继续奋战。老妈临走时在帐本上狠狠画了一条粗线:"这以上的是昨天我卖的流水,你别想记花帐。"

方路笑道:"您是我妈,当然比我能葛儿啦。"

老妈只得意了两秒钟,忽然又恼怒起来:"你长点儿出息行不行?我可不愿意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

方路无可奈何地把老妈哄走了,他觉得老妈可能到更年期了,自己干得不好她看着不顺眼,干得好她依然有话说,反正自己总是里外不是人。

秋日的煦风特别宜人,轻扶在脸上,像小孩子柔软的手指给你抓痒痒。天蓝如水,云白似玉,爬山虎的叶子一片片飘下来,偶尔一辆车驶过,这岁月的脚印便蜂拥着飞起来,欢快而疯狂。方路特地提了把笤帚,边卖货边扫地,异常悠闲。天好,生意也好,一早上他就卖了二百多块。小铺刚开张时,方路和老妈是见了买主就当爷,现在他们已经学会挑人做生意了,老远拿眼珠子一瞟就知道这位爷兜儿里有几个子儿,也许这就是势利眼吧?

刚才来了个推销酱油的,方路一眼就看出金狮酱油是假的,瓶子商标上的狮头颜色不正。方路点着推销员的脑门儿道:"做假你们都做不好,干什么吃的?看看,酱油根本不挂瓶子,好好和人家河南人学学,干什么应该像什么。"

推销员虚心地接受了批评,惭愧地说:"是,是,可我们的酱油味道不错,要不您先来一瓶尝尝?"

"尝尝?尝瞎了眼,你把眼珠子抠下来赔我呀?"方路指着后街道:"再不走我可叫工商的了。"

推销员哼了一声,满脸不服气地蹬着三轮车走了。

方路真想追上去给他两拳,作假还这么横!他凭什么呀?

酱油推销员走后,那女人和老公一起过来了。似乎成心气方路似的,走到小卖部门口,女人买了盒火柴,然后为老公掏起耳朵来。女人欠着脚,一根火柴棍在男人耳朵里左右扒拉,而男人歪脖站着,嘴里发出"吸流吸流"的声音,很是享受的样子。方路默默盯着他们,忽然自己耳朵里也痒了起来,他用指甲去抠,却怎么也够不到痒痒的地方,最后他不得不使劲咳嗽了两声。女人似乎觉察到什么,她挽着老公走了。方路却越热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实在是个没有出息的人,人家掏耳朵,自己就痒痒,那人家要是做爱呢?

十点来钟,狼骚儿跑过来买烟。这小子一丁点儿男爷们儿的气派都没有,一天到晚收拾得跟个驴粪蛋儿似的不说,还是东街上出名的小喇叭,有影的事说起来眉飞色舞,没影的事在他嘴里简直就神乎其神了。洋二私下里叫他随身听,哪家养的狗有没有证他都门儿清。买完烟狼骚儿趴在柜台上不走,似笑非笑地看着方路。方路假装看书,心里却盼着他赶紧走人。

"昨天你怎么没去喝酒?人家八爷叫你好几次呢。"狼骚儿见方路不答理他,终于绷不住了。

"我去喝酒,小卖部不得让人家连锅端喽?"实际上方路是真不愿意凑那个热闹,八爷和洋二喝酒,不打起来才叫怪呢。其实也说不出他们俩有什么矛盾,但东街的人都说这里面的道儿深了,你没看见洋二见了八爷就躲吗?保不准洋二小时候勾搭过八爷的妹妹也不一定呢。当然没人知道八爷有没有妹妹,正如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样,但大家都这么说多少会有些道理。

没等方路说完,狼骚儿竟一手扶着柜台,另一只手指着屋顶笑起来,他越笑越起劲,"咯咯咯"的肩膀直哆嗦。

"你昨天晚上做梦娶着媳妇啦?瞧给你美的!大鼻涕泡都冒出来了,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方路让他笑了个莫名其妙,更怕狼骚儿把哈喇子流到柜台上,于是特地把他推开一步。"有什么可笑的?"

"我,我还用得着做梦娶媳妇?"狼骚儿自豪地看了看自己的发廊。"我不是笑你,我是乐昨天,昨天......"他使劲抹了把脸。"昨天你没去真得后悔半辈子,乐子可大了。"

方路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们能有什么新鲜的?洋二的腿还能喝酒喝直了是怎么着?看见你我倒后悔了。"方路平时与狼骚儿不大说话,这小子太鸡贼,最近听说他和一个小姐搞上了,还大言不惭地嚷嚷着要结婚呢。

"那倒不至于。"狼骚儿终于不笑了,他正儿巴经地说:"昨天他们的酒喝得别提多热闹了,一开始,就是我在搅和局,图个热闹呗。洋二和八爷都鞠着面儿,谁也不爱理谁。后来喝得差不多了,就推心--,推什么来着?"

"小母牛推磨。"方路歪着嘴说。

"不对,不对,是推--推--?"

"推心置腹。"方路替他翻译道。

"对,推心置腹,那叫亲!就跟失散多少年的亲戚似的,稀罕劲儿就别提了。"狼骚儿说话时不自觉地看了眼饭馆儿的方向。"你真没看见,他们俩相互数落自己的不是,什么一条街上的谁跟谁呀,什么以前都是自己的错啦,这年头儿大家伙混都不容易啦,那劲头狠不得当时就要拜把子。最后八爷喝高了。"

"走吧你。"方路指了指门口,顺手推了他一把。"走,你在饭馆儿对面开发廊,哪天不得瞧见几个喝多了的?八爷喝多了也至于你美得跟白捡个儿子似的!"

狼骚儿看着方路,居然"嘎嘎嘎"地又笑起来。"乐事儿在后面呢。八爷走不动道儿了,我本来想叫俩伙计送回去,可洋二流氓假仗义,死活要送八爷回家。你猜怎么着?上到二层他就给八爷扔在楼道里了,摔得那叫惨,哥儿俩都差点儿从楼梯上骨碌下去。"

"真的!"方路眼前立刻显现出一个瘦小的瘸子,扶着二百来斤的八爷上楼的样子,整个是猴背水牛,他终于也跟着笑起来。

"真的,后来洋二喊来几个街坊,费姥姥劲了才把八爷弄上去。八爷今天一来就让小工帮忙拔罐子,不管用又点着了二锅头在身上来回搓呢。不信你自己看看去,这钟点儿还在饭馆桌子上趴着呢。"狼骚儿又朝饭馆儿看了一眼,他终于把烟和坏笑都收起来,走到门口,又很不尽兴地转过身。"你猜八爷怎么说?"

"他还能去给洋二道谢?"

"哪儿啊!八爷都骂了一个钟头了。他说洋二是成心要毁他,早晚跟这小子没完。"狼骚儿笑着走了。

方路瞧着洋二的修车铺摇了摇头,看来他们俩和好的愿望是告吹了。应该找人给他们算算命,看看两个人命里到底是怎么个克法,要是能破解开,没准俩人都能大富大贵了。

中午,老妈送饭时告诉方路,小卖部大门合叶的螺丝松了。方路便去找洋二借改锥,走上街面他就发现修车铺门口停了辆巨大的摩托车。那是辆雅马哈500,是日本车商模仿"哈雷"(美国的著名摩托车品牌,以马力强大著称)的一款车,摩托车巨大得让人看着有些寒心,车把足有一米五高。方路边走边摇头,这款车保证是日本人开拓海外市场用的,矮小的日本鬼子根本骑不上去。

此时蛐蛐儿正蹲在摩托旁边用钳子敲着什么。

"车不错啊。"方路走过去,他知道蛐蛐儿虽然口舌不好使,却是个十足的车迷,几个月来已经练就了一身的好把势,修车铺的活计全是蛐蛐儿一手完成的。洋二表面上不把他当大拿,实际上人们都清楚他的钱是蛐蛐儿一钉一锤敲出来的。

蛐蛐儿连头都没抬,他边敲边琢磨着,眉头拧成了疙瘩。

方路觉得没趣儿,只得径直去找洋二了。走进修车铺方路发现洋二正陪着张东聊天呢,看见他进来,洋二容光焕发地叫道:"兄弟,瞧见外面的摩托没有?好家伙您呐,六万多哪!"

方路看见张东略微拔了拔胸脯就知道这辆车是他的了,自从上次集资之后他就一直没见过张东,不知怎么他对这小子有一种特有的好感,或许是这小子比排子房出身的其他人聪明吧。"是不错,怎么没牌儿啊?"方路问道。

"买得起马,还能配不起鞍子?"洋二抢着说:"我们东子是什么人?人家给手下发了死命令,不管花多少钱,三天里一定要把车牌拿下来,拿不下来就走人。"

方路看到张东的嘴微微撇了一下,弄不清是自得还是无聊,反正深沉得很。是不是当了大老板都这德行?方路也撇了下嘴。自从上次集资失败后,这还是他头回见张东,不知怎么他对这小子是又讨厌又喜欢,讨厌是因为他有钱,喜欢是因为这小子太聪明,而且还救过自己一命。当然方路是不会向他谢恩的,他有钱,见义勇为是应该的,要不怎么对得起老天爷呢。

最近确实有不少人在他面前提过张东,据说他是排子房里出的第一号传奇人物。十年前人家就杀到了香港和东南亚,那段经历已经被传成神话了,据说当年周润发请东子吃过饭,港督差点儿接见这个北京人。回北京后,他在百花倒服装发了大财,如今东子手里的广告公司在北京广告界已经是响当当的角色了,听说每年都有几千万的产值,小买卖根本不接。前几天,洋二说张东又开了家建筑公司,光固定资产就投进去两百多万,专门在南方承包政府工程。

排子房更是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东子的父亲得了脑血栓,他嫌天坛医院的服务不好。于是跑到院长办公室嚷嚷道:"别跟我玩这离个楞儿,要不我把你们这家医院买下来,你老小子到时候得给我打工。"院长解释道:"不能卖,医院是卫生局的。"张东愤怒地说:"敢小瞧我?说,卫生局多少钱?"

方路明白这个笑话是编排张东的,这小子再不知道深浅也不会这么无知的,有钱自然要允许说几句。当然有钱是一码事,排子房的住户对东子的人品却微词颇多。据说张东从这里搬出去后,就再没走进过排子房一步,每次给山林老爹送钱都是派手下去的。上次张东回来,同样是手下拿着大信封进去的,而他一直在洋二修车铺里等。以前的邻居要是有个大事小情,张东是绝不肯露面的,顶多派人把份子钱送来。于是大家都说,张东这孩子是忘本了,根本不承认自己是排子房的人。老天爷对没良心的人总是要惩罚的,这不张东有个傻儿子,据说比豆子强不了多少,报应啊报应!但不管背后怎么说,哪家有了红白事还是照样请他,老邻居说得有道理:许他不仁,不许咱不义。好在他与洋二关系不错,隔上几个月就会来坐一坐,弄得洋二总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逢人便道:"咱是什么档次的人,瞧瞧跟咱打交道的都是什么人物,不是美国人就是大老板,你们都说张东牛逼,可在咱面前他照样得老实。"

此时蛐蛐儿高兴地走进来,他结结巴巴地说:"减震的-弹簧松了,紧-紧紧就好。"

洋二得意地看着张东:"怎么样?你手底下那帮人都是摆设,戴眼镜的有几个能干正事的?瞅瞅,蛐蛐儿一会儿就摆平了。"

张东甩手扔给蛐蛐一盒三五:"受累啦。"

蛐蛐儿诚惶诚恐地把烟放在张东身前的桌子上,吭哧道:"我不抽,我-我-我想,骑一圈儿-就就一圈。"

张东疑惑地看着洋二,洋二一挥手道:"没问题,蛐蛐是个车迷,整个东街说起玩儿车的来,他是头份。"

张东点点头。

蛐蛐儿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此时张东忽然转向了方路,他指了指八爷的饭馆儿道:"听说那家饭馆的广告词是你写的?"

方路不得不点头,他不知道这个法西斯似的的小子想干什么。其实仔细算来,自从在把业的饭馆第一次见面后,方路已经和张东打了好几回交道了,几乎每件事上方路都明显处于下风,就像当年在于仁面前一样。不,于仁阴冷,但心地不错,张东这小子却是披着人皮的狼。有时方路甚至担心,这小子的眼睛晚上会不会放蓝光呢?

"不错,真不错,这个妙字用得的确是妙,功力很深啊。"张东终于挤出一丝微笑,其实不过是嘴角微微上翘而已。张东从不承认自己是故做深沉,可自从山林死后,他觉得脸上的神经似乎麻痹了,偶尔乐一下也是强装出来的。前几年为这事张东还苦恼过一阵子,专门去了几趟医院,可他见了医生就来气,三句话说不完便想动手揍人家。最近有人说这是大老板的气派,因为大老板都是三角眼的,索性就这样了。

"您别夸我,其实我就是个****,吃多了没事干,瞎编着玩儿。"方路目光迷乱,他一直在找洋二的工具箱。真可气!本来自己是来借改锥的,可呆了好几分钟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我有个朋友,从小就是块宁折不弯的料,特刚强。在他眼里别人都是****,后来跟人家飙车,眼看要撞上了可就不愿意服软,那是真不服,最后撞死了。"张东若有所思地说。"咳!以前我们拿别人全当****,现在没准在别人眼里我们也是****了。"

"你不是,你是大老板,别人不敢。我可真是。"方路说话时非常诚恳。

"所以你心态好,能想出别人想不出来的东西。其实广告这东西玩儿的是天赋,一般人就是撑死也想不出来。"张东下意识地看了洋二一眼,似乎在告诉方路自己与这个残废不是一类人。

"那是,那是。"洋二插嘴道:"敢玩儿广告的还是一般人?我们上学的时候东子是班上学习最好的,要不是......。"他知道张东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大闹工体的事,可又想告诉方路只有自己清楚张大老板的底细。于是坏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其实你们俩有话聊,方路是咱们东街上最有学问的。人家替办事处的小周写作文,能拿一百分!没听说过吧。"

张东吃惊地望着洋二,他根本不相信:"作文能得一百分?判卷儿老师有病啊?"

"丫脑子肯定进水了。"方路真的笑起来,看来张东是明白人。

这时门外响起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张东侧耳听了听,然后放心地对方路说:"我现在接了个项目,为一款越野车做广告,这是国内第一款电喷越野车,下星期就要在全国范围内的报纸上发布了。可广告词换了七八个都没定下来,要不你帮我想想。"

"具体要求呢?"如今方路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谦虚了,自从为八爷写完广告后他还真看了两本关于广告的书,这东西原来一点儿都不神秘,不就是吹吗?其实广告就是骗术,是天下最昂贵的骗术,他们用花哨的语言和形象把别人口袋里的钱弄到手,具备了欺骗的一切要素,却又是合法的。

"突出环保性质,而且还得把越野车的特点说出来。"张东指了指自己的皮包。"那里面有好几百篇资料,全是介绍越野性能的,其实说白了就一句,哪儿都能跑呗。"

"环保天下行!"方路脱口而出。

洋二倒没觉出什么,张东却一挺身站了起来,他惊异地望着方路,口中喃喃自语着:"环保天下行!环保天下行?"

"咣铛"一声,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方路他们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时都有点儿拿不定主意。忽然蛐蛐儿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他目光呆滞,口歪鼻倒,靠在门框上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出车祸啦。"说着他就顺着门框慢慢滑了下去,方路和洋二赶紧去扶,而蛐蛐儿却真晕倒了。

原来蛐蛐儿的确开着摩托跑了两圈,但他终归是修车的,玩儿车的工夫不灵。回修车铺时,蛐蛐儿的手只是松了松劲,摩托车便撞到了墙上,而蛐蛐儿的脸也完成了与砖墙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三分钟后,修车铺关门了。张东找地方修车去了,洋二带着蛐蛐儿去看病,而方路没借成改锥,反而在搀扶蛐蛐儿的时候弄了一手血。

回到小卖部方路说了说蛐蛐儿的遭遇,老妈心肠软,立刻把这件事归结到身边没亲人,言外之意竟是方路要是不赶紧找个媳妇,其下场也不会好多少。

下午两三点钟是生意最冷清的时候,方路和老妈决定盘点一下货物,于是娘儿俩忙活起来。四点多时,徐光高高兴兴地跑了进来。他进门就高叫道:"行啊。看样子东街要红火。"

"怎么了?"方路把最后一只烟箱塞到货架下,无可无不可地问。

"都有在东街要饭的啦。"

"西单还有要饭的呢。"方路觉得徐光是少见多怪。

"对呀,要饭的也挑地方,人家专门找繁华的街面,多碰上几回警察都认了,利润高哇。东街出要饭的了,那真是好兆头。"徐光笑着说。

"只要不是坏兆头就行。"老妈道。她一直担心拆迁的事,虽然方路开导了老妈一整天,可她还是放心不下。

"您放心,我们公司倒闭了,您的小卖部也拆不了。"徐光大声说道。

"你们那么大的公司怎么能倒闭呢?不还是外企呢吗?"在老妈看来,所有的外国公司都是千年不倒的。

徐光哈哈笑起来:"阿姨,我们公司前一阵子让荷兰人吞并了,没准儿过两年又让法国人吞了也不一定呢。"

"你不是挣得不少吗?"老妈担心地问。

徐光脸上突然出现了尴尬的神情,他摇着头对方路说:"按说公司被人吞并不是好事,可日本人一走,我们的工资普遍长了一千块,要老这样公司真应该让人家多兼并几回。"

方路也笑了,他早就听说日本企业的工资水平是外企最低的,也难怪,小日本怎么能看得起中国人呢?到中国纯粹是剥削廉价劳动力来了,真盼着他们的企业全倒闭了才好。

"别看老外老牛逼烘烘的,哪国人都一样,谁也别以为比别人强。"徐光厌烦地点上支烟。"我们新来的荷兰经理保证经历过******,人家真敢想!一到中国就提出五年公司销售额达到五十亿的目标,而且把指标分解到每个人,还他妈让我们写计划呢。"

方路知道徐光公司的销售额还不到十个亿,五年提高五倍的业绩的确是天方夜谭。"那你们就写啦?"

"当然写,写好了还发奖金哪!全写啦。我对桌那小子还说能达到六十亿呢,吹呗!五年,谁知道五年后干嘛去?可那个荷兰经理真美坏了,一个劲儿往总部打电话,说中国员工全是好样的,敢想敢干,大有作为。"说着徐光憋不住笑出了声。"这几天,我们公司的网站上出了个顺口溜,是这样写的。天上为什么这样黑,因为满天牛儿飞,为什么满天牛儿飞,我们销售的在地上吹。"

方路和徐光笑了一阵子,老妈回家做饭了。

见老妈一出门徐光忽然嗔怒地揪住方路道:"你介绍的是什么人?都把我的哥们儿快整死了。"

方路大瞪着眼睛,一时想不起徐光说的是什么事。

"就是你介绍过去的,那个姓蓝的女作家。"徐光道。

方路拍了下大腿:"她真找过去啦?"

徐光长出了口气说:"好!这女的真绝了,往出版社去了三趟就把我那哥们儿带床上去了,听说是肉色撩人哪!"

方路笑了一声,他从不认为与女人上床是什么重要的事。"上就上了呗,老爷们儿上几回床算什么,大不了提起裤子不认帐。"

"你说他一个小知识分子哪见过这么荤的?一下子就掉坑里去了。"徐光无可奈何地摇头。

"怎么啦?"

"我这哥们儿还没结婚哪。"徐光悲壮地说。

方路觉得脑袋里轰轰直响,他倒不是关心蓝薇的书,而是为那个倒霉而愚蠢的编辑痛心。"他不会吧,那可是个鸡。"

"后来我跟丫说了。可你猜怎么着?"徐光忽然呆了一会儿,似乎这事实在不可理解:"我哥们儿早就知道,那女的把自己以前的事都说了,还说得特清楚。我那哥们儿楞说这是命运多艰,有性格,蓝薇早晚不是凡人,还说有一个著名的女画家也当过鸡呢。"

方路知道那个女画家是潘玉良,他无奈地摇摇头。蓝薇这丫头真有心机,先把自己的从前披露出来,然后弄出一脸我本佳人,无奈为娼的怜人样,那个没见过市面的小编辑保证晕了,没准比蛐蛐儿晕得还厉害呢。"那她的小说呢?"

"我哥们儿给起了个名,叫《欲望陷落京城》,下个月就出版。真可恨!你说这事是谁占便宜了?"徐光咂着嘴问。

"当然是你哥们儿占便宜了,她那本小说说得过去,你哥们儿出了本畅销书又解决了单身汉的******问题,当然是他占便宜了。"

"可,可丫真要娶那个鸡呢?"徐光虎着脸说。

方路摇摇头,他根本不相信蓝薇真会嫁给那个小编辑,正如她当时利用自己一样。她用自己的肉体做武器,而征战对手则全是男人,不,不是所有男人,是她认为有利用价值的男人。天知道她的终点在哪儿,天知道她想要什么。

此时老妈突然出现在窗口,她慌张地说:"蛐蛐儿怎么回来啦?"

蛐蛐儿出车祸的事,方路全告诉老妈了。看见老妈一脸惊慌,便若无其事地说:"肯定是看完了伤,让洋二弄回来了呗。"

老妈望了街面一眼:"你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方路走出小卖部,一眼就看见在离修车铺七八米远的街边上立了张木板床,有个人躺在床上,床前还立了块白纸板,几个行人站在旁边窃窃私语着什么。豆子则站在木板旁,一个劲用手往床板上煽着风。

"这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个要饭的。"徐光在他身后说。

方路走过去,发现床上躺的真是正在哼哼的蛐蛐儿,他半闭着眼,脸肿得像个大号包子,鼻子、嘴巴比平时都宽大了不少,而豆子正向他脸上煽风呢,看见方路过来豆子赶紧付下身去,动作夸张地在蛐蛐儿脸上吹起来。

方路轻轻推开豆子,定睛去看白纸板,见上面用毛笔写着:"遭遇车祸,车主讨债,请求北京的好心人伸出慷慨之手"等等。纸板旁放了个铁盆,盆里零零星星的大约有百十块钱。

此时只听旁边的行人议论道:

"嘿,看看,现在要饭的也是门技术,瞧人家的脸做得多像啊。"

"看这肿劲儿,没准是自己拿木板子拍的。"

"天可够冷的,你说他晚上怎么办,也在这儿躺着?"

"要不您在这儿守一宿,看看这小子晚上怎么收场。"

"陪他?我拉稀把脑子拉出来啦?"

只有豆子!只有豆子关切地在旁边忙活着,他一会儿为蛐蛐儿煽风止痛,一会儿把地上散落的几个带血的棉花球拾起来,塞到蛐蛐儿手边。

忽然方路看见有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一张十块钱的票子轻轻飘落到铁盆里。他猛然回头,买擦手巾的女人怜悯地看了自己一眼,转身离去了。在这一刻,方路真想把自己的脸皮撕下来,然后充满气在地上踢着玩儿。

徐光也看到了那十块钱,他在方路身后叹息道:"刚才我扔给他十块钱,是真的吗?看样子可挺可怜的。"

方路伏在床边,轻声叫道:"蛐蛐儿,蛐蛐儿!"

叫了几声,蛐蛐儿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费劲地把眼睛挣开一条逢,居然还冲方路挤出了一个微笑,结果一咧嘴竟滚出了几个带血的棉花球。这一来豆子又有事干了,他边拾棉花球边嘿嘿傻笑,样子很是享受。

"医生怎么说?你没事吧?"方路问。

"方哥,没-没事,就是-就是疼。"本来蛐蛐儿说话就费事,这几个字竟说了一分钟。

"豆子,帮我看小卖部去。"方路拍了豆子一把,豆子欢天喜地的跑了。方路再次转向蛐蛐儿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蛐蛐儿觉得这样躺着不太礼貌,手撑床板想起来,可能是身上太疼,一着急嘴里竟说开了陕西话,幸亏方路去过陕西,能懂个大概。只听蛐蛐儿叽里咕噜地说道:"老板说我把摩托车撞坏了,人家要两千块钱修理费,叫我在这儿要,啥时候凑够了钱啥时才能回修车铺去。"蛐蛐儿越说越伤心,渐渐双眼通红,泪如泉涌,可他说话居然一点儿都不结巴了。

后来方路才知道,蛐蛐儿根本不是结巴。他到北京后一门心思想学北京话,可舌头却怎么也卷不起来,而说家乡话又总被人取笑,于是越学越急,最后北京话没学会竟学成了结巴。但蛐蛐儿比邯郸学步的那位大爷强不少呢,最少说起陕西话来一点都不结巴。

方路恶狠狠地看了眼修车铺,他几乎在怒吼了:"洋二你穷疯啦?他那哥们儿不是大款吗?"

蛐蛐儿赶紧摇手,紧张地说道:"都是,都是我的错,老板是好人,我的医药费还是老板出的呢。"

方路咽了口唾沫,奇怪的是那唾沫竟卡在嗓子眼里不下去,于是不得不狠狠啐了一口。他摸遍了所有口袋,最后拿出二百多块钱塞到蛐蛐儿手里。蛐蛐儿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嘴里一个劲地"呜呜"。

老妈摸了摸眼角,她抄起地上的铁盆转身就进八爷的饭馆儿了。

那天方路和老妈成了蛐蛐儿的经纪人,小卖部当天的流水都捐了出去,八爷和狼骚儿也在老妈的教育下出钱了。洋二拍着胸脯说蛐蛐儿还要花不少医药费呢,这些钱他可以出,绝对不找后帐。

第二天,两千块钱终于凑了出来,而蛐蛐儿也终于给抬回了修车铺。

三 大队人马

郭叔的话不到一个礼拜就应验了,不久他所在的施工队搬到小卖部南边儿几百米远的一处平房办公,紧跟着大队的民工也蚂蚁搬家似的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他们面无表情地背着铺盖卷,一拨一拨地从小卖部门口涌过去,就像二战资料片里被苏军抓获的德国俘虏。方路和老妈一边为包工队清点人数一边会心地眯着眼睛笑,这哪儿是民工啊?这是群财神爷。他们特地计算过,二、三百号民工,每人一天抽一盒烟,每天就得增加多少流水呀!

接着大型机械就上来了,如今工程机械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奇形怪状,要是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东西比起变形金刚来是绝对不差的。最可怕的是小山似的推土机从小铺门口经过的那天,好几台大家伙鱼贯而行,棚子的铁皮被震得直颤悠,方便面在货架上根本坐不住,一个劲儿地往下出溜。

是啊,东街站不住了,方路和老妈都清楚自己家开连锁店的计划不可能实现了,现在的任务是多挣一点儿是一点儿。

排子房那帮人,平时总和楼群里的住户吹嘘说,住平房是如何如何自在,如何如何舒坦。以洋二的话为代表:"在楼房里忒憋闷,连花儿都养不活,人能落了好去?那叫不接地气,人是地上跑的玩意儿,不接地气能行吗?"

如今轮到他们要往楼上搬了,一个个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走路都透着精神。再没人提接不接地气的事了,似乎为了首都建设,大家都愿意牺牲一把。说来也是,逃离了贫民窟又能高升一步,谁能不美呢?不过也有例外的,老妈认识的一个老太太听说搬进楼房后,煤气一块钱一个字儿,惶恐不已,足足在家里炸了三天丸子和小黄鱼儿。幸亏往后的天气是越来越冷,要是夏天非得臭了不可。

要搬楼了,对于绝大部分排子房的住户来说,这是一生中最大的机遇,不捞上一笔简直是白活,于是人们像蜂群一样出动了。当然蜂群里也是有差别的,有草蜂有蜜蜂更有能要人命的马蜂。方路相信如果自己住在排子房里,顶多是只蜜蜂,嗡嗡两声也就没什么新鲜的了。但别人不同,开发公司的前两天刚测量完房屋面积,狼骚儿和洋二就差点儿动了酒瓶子。

那天,狼骚儿来小卖部买卫生巾,正好赶上方路值班,他捂着鼻子笑道:"你这孙子真是恶心到家了,当老鸨还带批发卫生巾的?是不是在这事上你还想赚人家一笔?"

"天地良心,这可是给我女朋友买的,你别那么复杂好不好?"狼骚儿扭捏地看了发廊一眼。

方路听说狼骚儿的确找了个女朋友,满街已经风传这家伙要结婚了,而那女的则是介绍蓝薇来的节子。"你不就是想多分间房吗?听说一个户口就是七万五千块钱呢。留神,现在的女的逮着你就是一口,到时候甩不掉可就不是七万五的事啦。"方路笑道。

"我们家那趟街是分街岭,南边的拆,轮到我们家得明年了。再说,咱结婚可不是为了分房,谁跟洋二似的那么没素质。"狼骚儿一脸不屑地说。

"洋二怎么了?"此言一出,方路差点儿给自己一个嘴巴,他明明知道狼骚儿这家伙满嘴跑火车,而且一说起来就没完,怎么自己还往里面钻呢?

"他?"狼骚儿果然来了精神,他指着修车铺道:"他们家头一拨儿不拆第二拨也得挨刀,那小子算是奸到家了。开发公司第二天来测量,人家头天晚上齐着南墙盖了间猪圈。"

"猪圈?"久不住平房的方路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间七八米的小平房,墙上连灰都没抹,就糊了层报纸。蒙钱呗。"狼骚儿突然拍了下柜台,大义凛然地说:"什么人哪?弄得哥几个为丫干到夜里两点多,那孙子连顿夜宵都不请,抠逼嘬手指头。"

方路低头摆弄计算器,他从一加到九,然后算平方根玩儿,算到屏幕上出现一大堆零便又从头算起。方路实在不愿意跟狼骚儿聊下去了,这家伙太没劲,有时看着他的嘴,却担心里面滚出大便来。

狼骚儿却看不出方路的厌烦,他胸有成竹地说:"一平米4200,一晚上我们就为丫挣了五六万。都是朋友,挣了钱不请朋友请谁呀?谁挣钱也别想独闷,丫不请客我就到处说去,早晚开发公司得急喽。"

方路盯着狼骚儿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险些煽他个大嘴巴。前几天,他单位在一家餐厅请客,正好赶上餐厅举行抽奖活动。方路真狠自己的两个手指头,怎么就这样不争气,老板在场,自己却偏偏抽出了头奖。虽然只是1000块钱的事,可同事们依然炸了窝,当场就要去顺峰吃海鲜。大家伙振振有辞地说:"都是朋友,中了奖不请朋友请谁呀。"当时方路差点儿尿了裤子,无奈他只好向老板求援,老板瞪着天花板道:"虽然客是我请的,可中奖的终归是你呀。"无奈方路只得宣布,客是老板请的,奖应该让在坐的朋友重新抽一次,这一来大家心理才平衡了。但倒霉的是重新抽奖的结果照旧,方路差点儿把奖券撕喽。最后虽然没去顺峰,但方路依然花了1500多请客,最终大家对他的评价是:"那小子手气好!"自此方路对"朋友"两个字过敏了好长一段时间,听到这两个字就颤抖着想摸钱包。其实口口声声到处认朋友的货色大多别有居心,除非朋友穷得叮当响。

狼骚儿见方路虎着脸不理他,只好走了。可他前脚出小卖部,洋二转眼就冲了进来。他怒气冲冲地问道:"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瞎蛋逼。"

"****的,丫是不是说我占便宜了?"洋二瞪着发廊问。

方路没接话,他只是呵呵笑了两声,笑得暧昧,笑得意义深远,那神情分明是对洋二英明判断的赞赏。

"操,咸吃萝卜淡操心,丫没少嚼舌头。你说我盖房碍他什么事了?我也没占他的便宜,他眼红什么呀?啊?"洋二狠狠跺了下脚。

"天冷,上火容易感冒。"方路道。

"我感冒了也没他的好处,孙子要是坏了我的事,我就活劈了他,把丫的舌头拽出来当口条,给呀炖喽。"洋二脸上突然出现胜利者的笑容,似乎狼骚儿已经被按在铡刀下了。

听说当天晚上洋二喝多了,提着酒瓶子去找狼骚儿拼命,虽然半路上被老少爷们儿拦了下来,但洋二依然放出话来:"谁不让我过日子,我就叫他没得混。"后来狼骚儿的确是消停了一阵子,但狗总是改不了****的。

东街的生面孔越来越多,特别是一早一晚,民工就像潮水一样朝去夕归,声势浩大。小卖部的顾客也明显多了起来,牙膏、毛巾、小袋洗发水卖得特快,傍晚下工的时候,方路和老妈两个人卖货都忙不过来。其实卖得最快的是香烟,块儿八毛的烟走得最快。有一回,方路竟跑到批发市场一口气批发了一箱迎宾(河北烟,一块四左右一包),气得烟摊老板直嚷嚷:"你们家真没出息,卖盒万宝路赚得比这一条都多,咱也有点儿档次行不行?"

方路摊开双手道:"我还想卖白面儿呢,有人买吗?"

其实生意就是这样,看着红火,但苦乐自知!

有一天下班回家,挺老远方路便看见老妈站在小卖部门口,抱着肩膀瞅着街南边儿运气。方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东街最南头的那片拥挤破败的小平房已经变成了废墟,几个拣破烂儿的老太太跌跌撞撞地在废墟上寻寻觅觅,苦苦找寻着旧瓶子、易拉罐。废墟边上建起好几个巨大的工棚,说是工棚其实不过是芦苇墙上糊了层泥,幸好现在的冬天一般不会太冷,民工们皮糙肉厚,多半也抗得住。更让方路惊异的是就在工棚旁边,又立起个鸽子窝似的小铁棚子,侧面墙上挂了张"开业大吉"的红纸。

"生意没好了几天,就来了个凑份子的。"老妈嘟噜着脸,估计她拿火点了人家棚子的心都有。

"谁?"方路问。

"大眼儿。"老妈很不屑地咬着嘴唇。"就是原先和咱们隔两趟街住的那个胖光棍儿。"

方路好象知道这个人,他眼睛和肚脐眼儿都很大,但旁人都说他后面那只眼更大,于是就叫大眼儿了。"不是结婚了吗?"

"娶了个乡下的,听说是个羊角疯呢。"

方路突然由衷的叹口气:"这年头,活着都不容易。"

"他不容易,咱们就容易?"老妈虎着脸,目光在方路脸上刮来刮去,好象江姐看见了甫志高。

"是、是、是。"方路也觉着自己是妇人之仁,大眼儿现在是阶级敌人,不共戴天哪!"您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咱们干多长时间了!"

晚上方路把电视机搬到凉棚里,特地将声音开得特大,管它是哪个台呢,有个人影儿就能招人。偏巧那天有甲A联赛,不一会儿凉棚边就凑了一大堆民工,他们抻着脖子,目光贪婪,还不时地偷偷看方路。"都踏踏实实地看,大老远从家出来都不容易。"方路假惺惺地装好人。

千人千面,虽说民工挣几个血汗钱大多是攥出水来也不舍得花,可总会有些年轻人不甘寂寞。球才踢了半场,小铺的流水就增加了好几十块,主要是汽水和香烟。方路美美地瞟着鸽子窝,大眼儿站在不远处正向自己家的方向瞪眼呢。方路很得意,看来自己真是块市场营销的好材料:你大眼儿虽然抢了个好地方,可我们家是老字号,地儿大货全,还免费给民工看电视。大眼儿的鸽子窝恐怕连摆电视的地方都没有。干瞪眼你吧,早晚给你挤关了张。

下半场球刚开始,就见几个民工小声议论几句,便往旁边活动地方,中间腾出来一块挺大的空地。方路不明所以地四下张望着却什么也没看见,直到眼光从上方移下来时,才发现有位不到一米四的人从工棚方向佝偻着身子溜达过来。走近了才看出是个前胸塌进去一块,后背高耸的罗锅儿,他走路时身体前倾70度,而头却一直高扬着。

天黑,罗锅儿好象是冲方路笑了笑,就很不客气地把民工扒拉开,拣最好的角度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方路站在一边抱着胳膊,越瞧越觉着新鲜。看得出来,罗锅儿肯定是民工里的头面人物。年景不顺,什么东西都能成精!

中国的足球联赛就这样,踢的酸臭绝伦却总嚷嚷着有滋有味,看的都是帮贱骨头。罗锅儿坐下没两分钟,就大呼小叫起来:"好球!""哎呦,这臭哦!""传,传!""你切到后面去!""对!飙着他......。"

方路没想到,一个残疾人士竟还是体育事业的忠实支持者。其实前几年方路也是个球迷,没少给体育馆贴钱,《足球报》更是一期不少地往家买。可中国足球实在臭不可闻,冲出亚洲的事儿是没指望了(本书正在撰写时,中国队真冲出亚洲了,而且是个外国教练,这个嘴巴不知道是抽给谁的?)。后来足协穷急了眼,便搞起职业联赛,还是那几只找不着门的臭脚,还是那一帮字儿都认不全的教练,却一下子涌出大大小小几十个球星,有一段时日把来访的国外大牌球队都涮了。当然纸里是包不住火了,一到正式比赛照样完蛋,你说中国足球狗屁不行吧,可一个个玩儿足球的人腰包里是大把大把的钞票。人家都说市场经济是能人的时代,可你说中国的球星算什么呢?方路认为职业联赛只不过是个大骗局,这两年他是不怎么看球了。可媒介太发达,有时候就跟被动吸烟似的,不看都不行。有一次他跟徐光说:足球新闻是信息时代的垃圾。

球赛结束,罗锅儿支持的队胜利了,他兴奋地挥挥拳头,咧着嘴站了起来。罗锅儿长了张刀脸,嘴角上还耷拉着两撮稀稀拉拉的小胡子,他的背塌得很厉害,腰与背部制高点形成了一条美丽的弧线,与人说话时不得不探起脑袋,于是那弧线又自然延伸了不少。他来到方路近前:"得嘞!老板,麻烦您啦!"

"没事儿,有空就来看。"方路笑了笑。

罗锅儿走到面前,居然跳跃着拍了拍方路的肩膀。他操着远郊口音道"得!,俺们还是头一次看见北京人这么够爷们儿,都是俩肩膀架一个脑袋,牛什么呀?"他伸开手,像老母鸡掩护小鸡似的在民工们头上一划拉:"这都是我的人,给他们脸就是给我脸。告诉你买卖就得这么做,童叟无欺!没的说啦!"

"哥哥,您真是!不就看场球吗!"方路扔给他一支烟,这几年高人见得多了,他已经不把自己的身高当回事了,可站在罗锅儿面前,浑身骨头节儿都爽透了,似乎这人还不到自己腰眼儿呢。现在方路已经断定这家伙是民工头了,别看身量不高,可那挥手的气派与八爷如出一辙。

"嘿!告诉你,人一辈子能碰上几件大事?小事才能看出为人仗义不仗义哪,俺就认仗义的朋友。"说着,他指了指最近的一个工棚。"那儿,我说了算,有事你支应声啊。"

方路频频点头:"有钱没钱的,缺什么就来。"

"得!得!"罗锅儿咂着嘴。"就这么着。"

看着罗锅儿缩着脑袋远去,方路突然特想问问他有没有残疾证,洋二曾想拿残疾证要挟拆迁办公室。看来罗锅儿用不着了,人家身残志坚,专门给国家建设添砖加瓦。自己要是当了领导,保证评他一个十大杰出青年。

没几天罗锅儿就成这趟街的熟人了,他不抽烟却专门爱喝二锅头,酒量奇大。这家伙不仅自己喝,还带着手下人一块儿招呼,两三天就得往工棚里搬一箱。后来八爷告诉方路,大家伙背地里都管罗锅儿叫半拉人,不知是因为身高还是人品,反正是不健全的意思。半拉人家住远郊,几年前瞧见建筑好挣钱便拉起个施工队,专门包建筑公司的活儿,不过听说施工队的效益也不是太好。

有天方路回家,发现豆子笑容可掬地坐在柜台里。"我妈去厕所啦?"方路知道老妈轻易不让别人帮忙,豆子是例外。偶尔上回厕所,便请豆子来看店,虽然这家伙卖不出什么东西,至少也丢不了货。

"嗯,嗯......"豆子拼命向工棚方向胬嘴。

方路抬眼望去,刹时间眼泪差点儿流出来,老妈正歪歪斜斜地搬着两箱二锅头推工棚的门呢。他知道自己过去也没用了,于是只得坐下来等。两箱二锅头!40瓶,最少也得四五十斤,看来老妈的身体不错,后背笔直,腰一点儿塌的迹象都没有。其实方路仅仅坐了几分钟,却感到头皮发麻,坐如针毡,似乎嗓子眼里堵了块大石头,那股气是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难受极了。而豆子却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边,不时向方路飞几个豆眼。方路真想揍豆子一顿,似乎这事是豆子指使的,他抬了几次手终于放下了。

老妈回到小卖部时有点儿气喘吁吁,她得意地甩下一百八十块钱:"看看,五分钟的工夫,挣了六块钱。"

"您不会让--"方路看了眼豆子:"不会让别人去送啊?"

"我不放心,豆子能收回钱吗?"老妈顺手塞给豆子一只棒棒糖,豆子欢叫着跑了。

"等我回来收钱就不行啊?半拉人还能赖帐?"方路有点儿气急败坏,老妈推门的背影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他们外地人!我能放心吗?万一不认帐呢?"老妈惊奇地看着他,似乎儿子神经出问题了。

"好,好,好!您算是钻钱眼儿里了。"

"废话!"老妈拿起柜台上的钞票,在手里掂量着:"没钱?没钱行吗?你还没娶媳妇呢。"

不久工地开工了,没半个月原先排子房最南端的一部分已经成了大土坑,暴土扬场的,洋二天天去丈量土坑的进度,据说下一批拆迁才轮到他们家呢。

大批施工人员的进入让这条小马路出人意料地繁荣起来。八爷的饭馆儿见火,每天中午都有包工头请客,狼骚儿的皮肉生意也一天强似一天,新来的小姐几乎把小卖部的卫生用品包了。

"你说怎么就没人管他呢?"有一回方路问洋二。

"干这行,官私两面都得有人,狼骚儿说他和这片派出所的人有关系,要不早给丫封了。"如今洋二也摸不清狼骚儿的路数了。

方路似乎也听说过,不少人还为这事替狼骚儿拔过份呢,而当初聚集在洋二周边的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向发廊方向靠拢。当然饭馆儿他们是靠不上边的,八爷知道白吃白喝的意义。方路有时想腐败这东西是没法根除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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