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途游魂
“公子殿下，为何推说身体不适，取消角太大人的晨课呢？”浅葱见我坐在廊下发呆，关切地询问道。
“嗯……”
我怎么说得出口？我害怕面对角太，害怕面对那双满含柔情的双眸。那样的眼神，会让我心怀内疚，不知所措。就让我任性地逃避一下吧。
然而取消晨课之后，我又感到百般无聊，只是坐在廊下数落叶。
“似乎有点寂寞呢……”我低声咕哝着，不知不觉又回想起那天在后园池塘边遇见犬饲现八时的情景。
对了，我还有件事儿要做！“浅葱，我去后园转转。”说罢，我便起身离开。
“公子殿下……”浅葱连忙紧随身后。
“没事儿，别担心，我一个人就行。”我只是要去看锦鲤而已。不管怎样，那也算是兄长拜托的一件差事吧。而且天气也这么清爽，难得阳光明媚如春，躲在宅邸独自郁闷可对身体不好。
后园里，秋草红叶，小桥流水，景色怡人，多少也让我心情舒畅了些。即使在这寒意浓浓的深秋，那池中的鱼儿仍是生机活泼地畅游水底，似乎丝毫不受季节更迭世事变迁的影响。
我漫步在池边，思绪再次回到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晚的突发事件，真的对我有那么大的伤害吗？所有的记忆荡然无存，唯有饲有现八的表情清晰深刻……那双幽深黑眸之中蕴含着的惊异神色……是否意味着某些不同寻常的现象呢？
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一阵嘈杂喧闹的声音。
我停住脚步环顾四周，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出后园，来到家臣的公务区域。那喧闹声来自不远处的长廊之间，捕役们正强押着几个拼命抵抗的犯人经过，想必是要押去过堂审问的。
而长廊的另一头，却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我定眼看去，不禁心中一惊。
是犬饲现八和……赤岩角太！而且，二人正缓缓朝我所在的方位走来！
“怎么办？角太也在！”我顿时一阵心慌。明明不想见他，却又偏偏撞个正着！
幸好身侧有一处巨大的观景石头，我想都没想一下，立刻闪到石头后面蹲下身子躲起来。
二人谈话的声音逐渐清晰，我缩了缩身子屏住呼息，心跳也跟着加速起来。
“……前段日子，公子主动要求习学绘画，”角太那清亮的声音听起来似乎略显兴奋，“本以为公子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那绘画手法出神入化，令在下深受启发，这件事现八大人也听说了吧。”
居然在谈论我？！我越发好奇地竖起耳朵聆听……
“御所上下都知晓公子画技出众，我当然也有所闻。”犬饲现八的声音一如往常的低沉，“只不过，以前从未听说过公子喜爱绘画，角太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吗？”
“现八大人的意思是……”
“性格习惯、言行举止，还有兴趣喜好等等，突然之间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就算是失忆，这样的骤变也太荒谬了，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什么？！换了一个人——
我仿若遭遇电击一般地当场定住。换了一个人？这是什么意思？
“现八大人，现八大人一定是多虑了。”角太语气变得激烈起来，“亲兵卫公子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如今即使有些言语和行为异于往常，也是情有可原……”
“角太，你别忘了，这个人是我救的。”犬饲现八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这个人？居然刻意用了“这个人”一词！
我用力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拼命抑制内心的惊异和怒火。
直到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原来犬饲现八一直都在怀疑我！所以才会有那不屑的态度和冷漠的言语。亏我一直把他当作恩人一样地感激！我真是天底下最笨的人！
一阵沉默之后，角太的声音又再度响起：“现八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角太竟是质问的语气？！这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他想要保护我的心情，心中升起了一丝暖意。
然而，犬饲现八的语气却并没有因为角太的强硬态度而有丝毫的软化，“角太，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和亲兵卫公子从小一起长大，你应该是最了解他的。”
他接下来道出的事实，让我和角太都为之震撼了——
“说起来不可思议，那天在利根川边，我亲眼见到亲兵卫公子已经断气了，而现在御所里的这个人，虽然占据着公子的身体，却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这番话犹如惊雷轰于头顶之上，我顿时惊呆了。
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不是亲兵卫？我真的不是亲兵卫！我的预感果然没有错！
那我究竟是谁呢？我为什么会失忆？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占据亲兵卫的身体？
强烈的恐惧感迅速蔓延到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我忍不住失控地抽搐起来……
“亲兵卫公子？！”耳边突然响起角太的惊呼声。
我触电般地抬头，角太和犬饲现八正立于眼前！完了，他们发现我了！
我本能地支撑起颤抖的身体，急欲逃离现场，不料双腿发软，无法挪动半步，只能再次跌坐在地面上。
“公子！”角太神情慌张，他蹲在我身前用力摇晃着我的肩膀，“亲兵卫公子！你怎么了……”
身体依然不停地颤抖着，震惊、怨怒、惶恐、无助，突如其来的各种情绪纠织在一起，使我无法承受。
我已经听不清角太的声音了，也听不清其他的声音了，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最后，似乎连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浓黑的夜色之中，青蓝的微光若隐若现，一位身着日本古代华服的仙女飘然而至，她容颜清雅脱俗，犹似空谷幽兰，项上挂着一串晶莹剔透水晶念珠，中间八颗大珠子上浮现出青蓝色字迹，在暗夜里闪烁着幽幽的柔光。仙女温柔地微笑，张开双臂将我拥入怀中……
别害怕，孩子！别害怕！我会守护你的……
我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有泪水自眼角滑落了。
又是那个梦。不过，这次有点不一样，仙女竟然开口说话了……
我吃力地撑起身子，只觉得头痛得厉害。我这是怎么了？
我仔细回想，恍然忆起在后园之外偷听犬饲现八与角太谈话的那一幕，不禁一阵瑟缩，心中顿时感到万般惶恐和无助，忍不住泪如泉涌……
一直以来，笼罩着的不安情绪就没有消失过。果然，我的感觉是对的！
我不是古河御所的人，我不是足利亲兵卫！足利成氏，还有这里的家臣和下人们，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是足利亲兵卫的身份？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啊！
“公子殿下，你醒过来了。”浅葱推开木门，进屋怜声轻唤。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流着眼泪。
浅葱微微叹息：“公子，角太大人来看你了。”
我缓缓转过身子，门外的廊下，角太正悄然无声地站立着，似乎站了很久，脸上带着一丝倦容。
他垂下眼帘，默默向我欠了欠身，“公子……”
陌生的感觉再度袭来。角太对我的态度已经变了，尽管仍是那么恭敬、那么谦和，然而那微热的暧昧感觉已经荡然无存。
我倍感凄凉地冷笑了一声，“请进。”
浅葱已经退出厢房，角太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好半天，他才开口说话：“公子……”他眼神复杂地注视着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低低地说道：“现八大人……他是不会骗人的。”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况且，如今他只称我“公子”，省略了“亲兵卫”几个字。
我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默不作声。
“……但是，在下会保守秘密的。现八大人那边，在下也会尽力想办法。”那双黑眸依旧温柔，却笼罩着无尽的伤感和惆怅。
对了，他是应该黯然神伤的！他已经知道眼前的我不是亲兵卫，他所爱恋的亲兵卫早就已经命赴黄泉了，在那个残酷的雨夜……
“……”我忍不住嘴角轻扯。
“什么都别说。”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只要公子平安无事就好。或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的安排？命运安排我失忆？！安排我借尸还魂，以亲兵卫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命运让我惶恐无措苦不堪言！命运啊，这难道不是在捉弄我吗？
我禁不住悲从中来，抱头抽泣不已。
“公子不要沮丧。”角太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待找回记忆之时，大概所有的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吧。”
待找回记忆之时？多么遥遥无期。
就算等到那一天，等待我这迷途灵魂的，将会是怎样的真相？我乐观不起来。
“别害怕，上天一定会守护你的。”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上天一定会守护我？
听到这句话，我微微愣了。
梦中的景象浮现于脑海之中……那仙女也说过同样的话……
或许，一切真的都是命运的安排！
而我，只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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