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嘣”地一声,麻藤绳在空中断裂,绳子连接的长木杆失去拉力,径直向海面落去。
另一侧的长木杆依然被拉拽前行,两根木杆间的大片渔网摇摆开来,网中的十余条大鱼倾泻而下,有两条落在了船板上,发出“啪啪”声响。
但这声音远没有那边“嘭”的一声响亮。原来是拉断藤绳的那人收力不住,向后一屁股坐倒在船板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他上身穿着一件由十余块成人手掌大的鱼鳞串成的鱼鳞衣,背后的鱼鳞片砸到船板上,又发出砰砰声响。
突然间他“啊啊”惨叫起来,忍不住一个翻身,顿时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场景出现了!
只见他窄小的后背上深深刺入一片鱼鳞,那鱼鳞的宽度几乎和他后背相当,整个后背看上去似要被那鱼鳞切开一般!
切口处的鲜血汩汩冒出,很快染红了晶莹洁白的鱼鳞。
原来他摔倒的时候,后背鱼鳞衣上有片鱼鳞恰巧立着,他后摔的力道又太猛,那鱼鳞竟刹那间硬生生地刺入了他的后背!
这人看上去还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哪里承受的了这种剧痛?他立刻放声痛哭,趴在船上的小身子也忍不住剧烈抽搐起来。
船上另外的三男一女都被这场意外所震惊。年纪大的中年男人连忙跑上前来,按住孩子的后背就想把那片鱼鳞向外拔。同时抢上的少女连忙阻止:“爸,慢点,下面其它的鱼鳞要先拿起来。”
原来那鱼鳞下面通过细麻绳连着三四块鱼鳞片,若是贸然拔出那片鱼鳞,其它的鱼鳞势必会被带动碰触到伤口,增加孩子的痛苦。
那中年人点了点头:“小三说的是,你先拿好。”又向受伤的孩子说:“小四,你忍一下,拔出来就好了。”
小四仍在哇哇大哭。那叫小三的少女托起其它四块鱼鳞片,双手却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原来她年纪也不过十二三岁,看到眼前血肉模糊的场景,不仅脸色吓得苍白,连手都难以托稳了。
中年人见状招呼船上的另外两个人:“阿大,阿二,你们快来帮忙。”看来他们是一家人,这中年人是四个孩子的父亲。
那叫阿大的年青人之前一直懒洋洋地坐在东边的船板上,意外发生时他稍觉震惊,随即便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他闻声也不站起,反而翘起了二郎腿:“不就是被鱼鳞刺一下么?有啥大不了的,我脚后跟都被切开过呢,脚都差点没了,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小四就是没出息!”言语中压根不关心弟弟的伤情。
小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刚要出言责骂,便想到还是先救弟弟要紧,转头向阿二说:“二哥,你来帮忙。”
那阿二之前和小四一起拉拽渔网木杆,小四摔倒受伤后,他似乎也不以为意,先是将渔网整个拉到船上,然后将摔到船上的两条大鱼踢入船西边的鱼洞口。这时才走上前来,接过小三手中的四块鱼鳞片,低声说:“我来,你去舀水。”
小三一向信赖二哥,这时也不叮嘱,快步走到船的东南角,抄起旁边的木勺,从船上的水洞口舀起一大勺清水。
只听小四“啊”的一声大叫,一看正是父亲已经拔出那片鱼鳞,只见小四背上鲜血狂喷,整个人已痛晕过去。
小三端水跑上前来,待父亲和二哥脱去小四的鱼鳞衣和贴身兽皮衣,方才将水递给二哥。只见小四的身体仍在不自觉的抽搐,她不禁又是心疼,又是安慰:“还好小四晕过去了,不然不知会有多疼。”
阿二一边倒水,一边仔细清洗小四背上的伤口,先后用了三勺清水方才清洗干净。
小三从身侧掏出一块只有手掌宽却极长的鱼皮,裹住小四背上的伤口,又在他身上绕了将近三四层。在鱼皮上系绳的时候,她双手尽可能的放轻,但想到不系紧又不行,只好狠心系紧,上中下先后系了五条细麻绳。
只见有些地方的鱼皮还在渗出血来,但伤口毕竟已经扎紧,不会再大肆出血了。这样包着几天,伤口便能慢慢愈合,中间再换几次鱼皮就会好了。
小三走到船板下的船舱,拿上来一件父亲穿的宽大兽皮衣,给小四盖上。又将船上的血迹擦洗干净,方才拿起那件鱼鳞衣在船边清洗。
这件鱼鳞衣是她昨日专门给小四缝制的。鱼鳞衣是她所在种族的发明,族人在大片鱼鳞的四角穿孔,用麻绳相连,便可制成一件挡风耐寒的衣服。至于用多少和多大的鱼鳞,那就要因人和因鱼而异了。
对于常年漂泊海上、以打渔维生的族人来说,鱼鳞衣是天气寒冷时很有效的防寒外衣。
最近时节虽然已是春天,但天气忽冷忽热,小三担心弟弟受不了海上的风寒,便从难得捕到的一条跟她身高几乎相当的大鱼身上挑选了十余块大鱼鳞。为了增加防寒效果,她还专门挑了较为坚硬的鱼鳞,哪想到弟弟才第一天穿上,就遭遇了这个意外。
她重点清洗着那片插到弟弟背上的鱼鳞,想到弟弟遭受的苦痛,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滴滴地滴到鱼鳞上。
那边的阿大见状惊奇:“你又哭什么?又不是你被鱼鳞刺到了?”
小三见父亲和二哥一起拉网打渔,而大哥仍然瘫在那里,想起他刚才对小四的不闻不问,满腔的心酸顿时化为愤怒:“我哭什么要你管!小四年纪小都帮着打渔,你呢,都快二十了,还整天好吃懒做!活该你成不了家!”
阿大“腾”地跳起:“你说谁成不了家?”
小三也倏地站起,双眼直瞪阿大:“我就说你,难道我说错了么?”
阿大“哼”了一声:“你有啥资格说我?要不是你不同意,我怎会成不了家?”
小三满脸鄙夷:“拿自己的妹妹去换媳妇,你不觉得丢人我还丢人呐!”
“你说什么?”阿大立刻满脸通红,走上几步,伸手要打。
小三丝毫不惧,反而走上一步,杏目大张:“有种你就打!”
阿大立刻一巴掌挥出,堪堪要打到小三脸上,忽然被旁边伸出的一只手阻住,却是阿二。而那边的中年人同时猛喝一声:“够了!整天就知道吵!三,你捣点海刍草,海里的草都快没了!”
小三恨恨地瞪了阿大一眼:“就算是换,我也只给二哥换媳妇,才不会给你换!”
“你敢?”阿大忍不住又要抬手,但小三已不再理他,扭头走开。阿大又看向阿二:“老二,你怎么说?”
阿二一声不吭,转身去和父亲继续打渔。
阿大心中怒气无处发泄,捞起船上的一根木制鱼叉走到船边,猛地一下投掷到海中,随即拉回鱼叉尾部连接的绳子。
只见鱼叉的头上已刺中一条红色豪鱼,仍在跳跃挣扎,但那鱼叉头上设有木质倒刺,豪鱼根本无望挣脱。
阿大并不褪下豪鱼,反而塞到嘴边,张口猛咬,“嘶啦”一声,牙齿硬生生撕下一大块生鱼片,吞入口中大嚼起来。
那生鱼片鲜血淋漓,弄得他嘴角唇上都是血迹,再加上他发怒狰狞的神情,场面一时间显得有些恐怖。
但船上的其他人都不以为意,大概这样生吃也并不是多奇怪的事情。
直到他又猛吃了几口,那中年男人方才说:“少吃生鱼,等烤熟了再吃吧。”
阿大兀自猛嚼,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清楚:“干嘛要……要烤?这样吃才带……带劲!”
中年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你能这么吃,弟弟妹妹也这么吃么?我是让你去生火!都到晌午了,不是只有你会饿!”
阿大吞下一块鱼:“小三不给我换媳妇,我为什么要烤鱼给她吃?”
那边小三冷笑一声,却不说话驳斥。中年人叹了口气,正要亲自生火,阿二已走到船南侧,在日常烤鱼的石头上钻木引火。
中年人看向小三:“草弄好了么?弄好了就撒了。”
“好了。”小三用粗短的木棍拢了拢木盘上已然捣碎的海刍草,端起木盘,沿着船沿将草撒向已经下好渔网的海面。
海刍草是东海海边生长的一种鱼草,天性为鱼类所喜食。小三所在的种族族人便经常收割这种鱼草,在海上打渔时捣碎播撒,便可吸引鱼儿聚集。
对他们来说,海刍草便像是种族先神的恩赐,能让他们捕鱼的效率大大提升。
而说来也奇怪,这海刍草只生长在他们种族所拥有的海域,其它无论南边还是北边海域,虽然也有海草,但都没有这种能够聚鱼的海刍草,这更让他们种族族人倍感荣耀和优越。
很快阿二就已生出火来,燃烧起石头上的干草和树枝。他又走到船西,从鱼洞口捞出六七条活鱼,用树枝从鱼嘴插入,随即放回火上烧烤,不久便有香气冒出。
等到鱼彻底烤熟,船上的人除了还在昏睡的小四,都在那中年男人的带领下齐刷刷地跪在船上。只见那中年男人双手高举一根烤鱼,神色变得异常虔诚,一边磕头一边祷告——
“万能的山都大神,感谢您跳跃山间,翻石觅蟹,创立蟹山族。
“万能的山都大神,感谢您恩赐子孙以大海,那是我们永生的源泉。
“通灵的圣蟹大神,感谢您定都圣蟹山,那伟大的圣山呵,闪烁着蟹山族的荣光。
“通灵的圣蟹大神,感谢您万千年来的哺育,横行大海的巨山蟹,让我们肆意驾驭海洋的波涛。
“英明的蟹皇啊,感谢您建设山都大神灵像,它让整个中土匍匐仰望。
“英明的蟹皇啊,感谢您建设圣蟹城,那高耸的圣蟹城呵,必将照耀蟹山族的中土横行。
“……”
他说一句话磕一个头。阿二和小三一起跟着,连那阿大也都不敢懒散,跟着虔诚跪拜和祷告。
原来这是他们种族例行的宗教崇拜仪式,每个族人在一日两餐之前都要如此,否则便会被视为是大不敬,必定会遭受种族神灵的严酷惩罚。
仪式又过好久才告结束。中年男人站起身来,将火熄灭,拿起一根烤鱼走到船东边吃起来,眼睛陆续看向船上的四个孩子。
只见小四趴在船上,眼角犹然挂着泪痕,显然今日受伤不轻。一向沉默寡言的阿二坐在西边船沿上,背对着自己默默吃鱼。
小三却仍跪地祷告:“圣蟹大神保佑小四快快好起来,也保佑他以后再也不要遭受任何苦痛。”
阿大也在祷告,只是声音极低,但他还是听到了:“圣蟹大神啊,您就尽早恩赐我一头巨山蟹苗吧,没有巨山蟹苗,我就不能成家,更会让人瞧不起,甚至连家人都不愿搭理我……”
中年男人突然觉得食欲全无,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