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戎明白,面前女人的心中所想与该隐如出一辙:既然事情要发生,那便是天命不可违背。这般想法,该隐拿来掩盖野心,贝尔丹迪则用以滋养杀意。
“也不算意外。”
气若游丝的声音带出不均匀的鼻息,回荡在空灵的阁楼内。贝尔丹迪听出了齐戎的赞许,只是这种父亲似的关怀叫女人十分不悦。没说出口,但眼神流露出了歹意。一路的坎坷仿若种花之人,辛勤地把刚萌芽的报复念头培育成为嗜血,
“我猜不出你这般模样所为何故。”
赤裸的将死之人不苟言笑,气氛仍是僵冷。齐戎想要省些气力,但喉咙已经支持不了小声说话。他不得不尽力嘶吼,显出与风度大相径庭的疯狂,
“你仍然,你仍然是....”
只言片语就让齐戎声嘶力竭,他带着对自己的愤怒嚷道,
“你往近些站!”
喘气声在四壁沉重地游荡。女人没有值得顾忌和疑虑的,她直视那可怕的目光挪步而来,停在外层银柱三步处。
“你仍是无知。”
“疑惑总归是会激起探索欲望的。得不到满足,眼界受限的我会有些难受。”
离得越近,贝尔丹迪反而越镇定,
“到此,你设计了三重矛盾。让我以生命为赌注解密迷宫,你解释了站上水桥的勇气来自何处;让我以尊严为代价一心求善,你说明了以好友换取美好世界是值得的;让我视规则如无物只求结论你表达了支持欢乐之城计划的态度。”
过于消瘦的脸颊让皮肤无处贴合,眼旁的褶皱好似盛夏枯枝上,稍一用力便会断裂。齐戎微微出气,以告知他并非是与世隔绝,
“你仍在埋怨。”
银光皓洁,玉体无暇,素手如柔荑轻点外层笼柱,
“你不愿言说,是因为心中所知关乎世态炎凉,沧桑正道。正反难圆的境界仍在折磨你,而其中犹豫,不免让闻者多情。你称此为埋怨,我没有意见。但我来此不易,不愿见这般有话说不出口的病态模样。”
齐戎疲惫的合上双眼。贝尔丹迪体会过黑暗里的热望,她知道齐戎迟早会再看自己。但男人幽幽的语言还是惊到了她,
“若听者有心,信念出口,世间便多了苦痛;若言者有意,闭嘴不言,世间就多了遗憾。邀你过来,是相信为我盖棺之人应得到守护。心中的疑惑你尽管说出来。答或不答,如何回应,由我抉择。”
齐戎仍未睁眼,音调却带上了客气。贝尔丹迪用了些时间适应,开口问道,
“那么,掘你坟墓之人是谁?”
过度的沉默让气氛再次陷入僵局,星光的璀璨中划过白芒。齐戎抬开眼缝,只说,
“于土中者,既无怨念,亦无遗憾,谈不得感恩,谈不得宽恕。只是知道谁要胡作非为了,便有几分期许。所问之事我无从回答,因我不知将魂归何处,也不知会否如愿。”
明明是话中有悲,但贝尔丹迪只听出如清茶般的苦涩。自叹世间竟有期望被刨尸的变态心理。继续检索整理疑惑,贝尔丹迪又发问,
“我可否理解为,你无法预料死后之事。”
“我见到过这高塔的坍塌。”
“的确是我的心思。”
“我见到过你与希尔瓦娜斯相见,背影相对。”
“兴许还有机会,远见指挥所已做好接待的准备。”
齐戎重新凝视贝尔丹迪,
“我见过希尔瓦娜斯的陨落。”
“身为精灵,总有大限。”
“我见过你与希尔瓦娜斯相见,背影相对。”
“你已经提过了。”
“啊,我知,我知。由近及远,想到与她有关的,就顺口说了。”
轮到贝尔丹迪不应话了,凹凸有致的身体雕塑一般精致。女人望向黑空,
“这高塔是塌于今夜吗?”
”是。“
”不怕吗?“
“你要杀我,我便祈祷。”
“如何祈祷?”
“活在眼下的思想汇聚成了神灵,亦可是明知不可信之物给予了我毁灭前的宁静。”
女人开始踱步。终于,她说出了那个愚蠢又多余的问题,
“你是如何预见未来的?你一直在说‘见过’,所以真如该隐所说,靠得是记忆中的景象?还有洞内的壁画记录,但这也是说明你并非依靠推理。”
齐戎却也不打断贝尔丹迪。耐心待她说完,方才作答,
“最后一次的任务,如果早些知道是最后一次,我便不会觉着无趣和幼稚。你兴许知道,兴许不知道,执行期间,同伴们找了我两日。而我,上一秒还在东边不算远的一处林子里,步子落下,就莫名地置身于无尽的耀眼白光之中,陌生又极为广阔。”
齐戎扭动已萎缩的脖子,从左手边开始,极缓慢地环视至右侧尽头,
“陌生又广阔,真应该害怕才对。但在害怕之前,白净到难以睁眼的某处闪过画面,是关于该隐的。
我如你般有了好奇。于是仔细些看,不论远近,白光之中层层叠叠,全是各式各样的,透明鲜活的动画。我伸手去碰,指尖稍前的画面便会出现奇异的美丽符号。与洞壁上所见的相差无多。手指挪开些,适才的符号就消失不见,新的神文在新处又显现。”
贝尔丹迪眼神瞥向圆塔墙壁,隐约觉得有了些意味。齐戎不得不停下喘气,待到气息均匀,惨白干枯的脸庞才又作声,
“盯住一处,不眨眼的看,是单一事件的连续发展。但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几近虚无处并不是容易。
无边无际的空间内,四方都可以移动,但感官不会有任何不同。我后来发现,上方空间也是有路可循的。应该说,一步路程内以任何角度都能往上。但最不突兀的路径,我的感受是螺旋状。越往上方去,所能见到的画面越是模糊。那是用以记录将要但还未发生的事情。
那地方,像是一座没有出口和高度限制的塔。去了更高处,以相似的方法可以往下。站定在底部,只觉到处是白芒。但自上而下的看,有一规整的平面,是显眼的淡绿色。其间可见些整齐纹路,颜色更浅,也就知道底端是以均匀速度缓慢向上。”
女人无意打断,但她实在好奇,
“你是如何回到现实世界的?如果我大梦将醒,定是梦中奇景太过惊悚。”
“触不可及的感觉。”
齐戎不愿再枉费精力,他的诚意已经足够。
所问之事仍是无源之水。但齐戎的环视让女人印象深刻,她顺口问道,
“刚我所耳闻的,就是这建筑的灵感来源吧?”
“尽我所能,依旧算不得是我所想。”
“有名字吗?”
“将塌之物,应该来去自如。”
“将死之人,可以掷地有声。”
眼中略过的不安被明亮的双眸捕获。前者试图弯嘴,但颤抖不已的肌肉使之不能,
“眼前之事,我不想了。眼界难及之地,叫做‘永见之塔’如何?”
贝尔丹迪没有作答,她对名字不感兴趣,
“永见之塔是完美的系统吗?”
“如是,我的猜疑便如塔所想,我的胆小也如塔所想。所以平庸如我,不敢妄作胡为,徒增算力。”
贝尔丹迪绕过外层银栏,转身朝向那瘦骨嶙峋的白色背部,
“你可是先知。”
“和如此伟大的系统相比,一个做出过准确预言的过客是微不足道的。心怀谦逊地和系统互动,对个体和整体都是有益的。”
微抬起脑袋,贝尔丹迪将匕首取下。
缓慢地,一次接着一次地,锋利的金属轻轻刮过笼柱,声音刺耳令人难以忍受。两位精灵都保持着姿势,直到女人漫不经心的提到,
“与你有关的画面,最上方只有我们两,对吗?”
尖锐的摩擦不再捣乱,齐戎的背部有了起伏。良久,传来他的喉音,
“我不喜欢那把匕首,当初竟还选择留下它。”
齐戎眼眶中添了不少血丝。女人收回匕首,继续绕着移步,
“晚会上你意图杀我,是依循所见行事,还是希望改变命运?”
齐戎很愿意回答,他介绍起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若能在混沌的时间轴上找到准确对应的空间坐标,就可以成全独特的生存定位,至少可以不受局限的思考。但我所见也有不可思议,需要用心思来证明它们的真实。”
精灵撑开眼睛,目光从胸脯一路上到脸庞,
“我有了新的认知,认为结果一定,就不必为现世报担忧。所见到触及我痛处的事情,我深知,深信,却不愿面对。数次尝试错误地引导事情发展,但终归是无疾而终,并无一件结果偏颇。”
齐戎合上干枯的嘴唇。贝尔丹迪觉得是到此为止了,对方却又开口,
“能够留存的事物都是具备惯性的,今日之痛苦承载明日之痛苦,今日之作风成全明日之作风,今日之规矩沉淀明日之规矩。虽都有尽时,但鹊巢鸠占不得长久,一身轻松最为虚浮。”
游丝言语仍是掷地有声,普度之思如同献给自己的追魂曲,亦是演奏给造化眷顾的女人。贝尔丹迪心中起了波澜。压抑住颤动的声带,她说出困惑,
“是何种机缘,让你放弃求生。”
“树圈向北,见到亚伯拉罕所见到的白骨堆后。”
“帕比从禁区回来后也是性情大变。骨堆我见过,很难理解你们的反应。”
“因为你们认不出,那堆骸骨属于......”
齐戎喉咙用废,无论如何倾力也出不了声了。颈椎再难支撑头冠的重量,脊背整个佝偻了下去。女人动容,
“你决意赴死,又要与我扯上牵连。就让未出口的秘密随你灵能消亡吧。我,贝尔丹迪,在此宣誓,吾将永奉生命之树,永侍精灵王族,以永续生机为道理,自愿接受行驶道义之时遭受的一切不公,自愿承担追求真理之后导致的完整因果。”
褐色匕首倒映出难看的星辉,寒光一闪间飞向笼中精灵。
凶器准确地穿过两层银柱,毫无留情的余地。但在齐戎身前不远处,匕首消失又出现,义无反顾地刺向地面。
齐戎看向熟悉的匕首,呼吸愈来愈沉重。他颤颤巍巍地想要去拿。但右臂悬在小刀上方,迟迟不肯再进一步。齐戎眼中无神,思绪乱极了:战士可以慷慨赴死,留下英勇印记;但要从容就义,心中崇高是说没就没。
月光,树影,沙沙的声响,无不让人恍惚。齐戎觉着还有一双眼睛。他迟钝地抬头,精雕细琢的头冠滑落摔碎,紫色宝石滚到了女人脚边。
类熊生物正趴在塔顶,漏出了大半个身子。它龇牙咧嘴,黄色眼珠饱含凶光。巨大的身躯从天而降,摧枯拉朽一般压折了鸟笼,又重重地砸到地上。最先着地的前掌使得肘部骨头弯曲露出,杀人的右肩皮开肉绽。剧痛中的咆哮,骨头的碎裂,稠浊的黑血,令人作呕的混杂乱象中还有一声女人的叹息。
…
在鸟虫不鸣的寂静之地,高塔从底部开始坍塌。疾风拨乱林子的剪影,枝头上的女人抵住树干,她眼波闪动,美丽又威严。
天空在一片深黑中骤亮,彻底盖过下方弥漫的烟尘。血红,冥黄,恶蓝,荡紫,夺目的颜色组成不断变化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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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栏之后,无光处只能见着坚壮的小腿。冰冷墙角处的双狮标记战盔,倒映出远方的灿烂。铁栏的另一端,海登仰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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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蒙德从五彩绚烂里探出身子,毫不吝啬地赞美那不安分的黑空。怀抱里的幼婴似已习惯他的桀骜,笑开了无牙的粉嫩小嘴。正巧路过的帕里斯过来逗弄,那癫狂晃动着的脑袋突然板起了脸,架肘阻挡了骷髅人的靠近,
“我的孩子,你要学会尊重她。”
...
王在把玩手中死灰色坛状物。傀儡卡迈拉心领神会,挥刀将束缚跪地的奴隶斩首。环绕坛状物的紫带泛起蓝光,万古冰川的声音传来,
“海姆达尔,你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海姆达尔简单谢过,扬起手指往天际,
“刚刚那片鲜红之中,有撒旦大人的模样。”
蓬托斯有意欣赏那华丽的杰作,伴着轻身的耳语,
“NW一定会失败,不死的族群需要代表死亡的骑士。”
...
矿区之中,两对巨大的黑翼夺路而逃。白色箭矢离弦追击,射穿了翅膀。迷幻的光芒从新孔中照出,映出斗篷之下无情的面庞。尸堆里,里奥将箭矢拔出,遥望向远处,
“女王,你听见野性的呼唤了吗?我需要去探个究竟。”
...
莫仁和阿瓦尔勒住疾驰的坐骑,在一匹白驹旁翻身下马。身披华丽白袍的精灵背对着他们坐于崖边。
他抬起头,
“眼前景象让我很不舒服。”
顺白袍男人所望的方向,两名来者驻足定睛,
“您专注于方寸之间就好。外面的世界,不论是杂乱还是危险,只要有我们在,它仍会是外面的世界。”
...
居民圈内,突然出现的缤纷引发了骚动。屋内的女孩从噩梦中惊醒,打翻了床边未完成的木雕。一门之隔的会客厅里传来哥哥的声音,
“智者说,应是未雨绸缪,我觉得有道理。而你理解的却是,如何给没有绸缪的精灵来一场大雨,最好又急又猛。”
“我喜欢急功近利的教育方式。”
屋子大门被离开的精灵轻轻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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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茂的世界之树庇护下,塞纳留斯轻抿杯中美酒。他弯腰拾起一片树叶,遮住双眼。康纳一把夺过,让微醺的脸庞重见广阔。扫了兴的精灵王将醉人之物泼洒向信仰的根源,晶莹剔透间,彷佛足以容下远方故人的归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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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黄的光芒闪动,照出不远地方似鱼一般的身影。身影变化成两脚着地的模样,展开质璃之门。高塔上的奇景驱散了黑暗,金光虚弱地吐出神的语言,
“琉璃带,镜空间折射。”
“不论那人是失手或是有意,但龙族未绝,创造者与刺杀者的故事还会继续。”
...
两位精灵对视一眼,该隐从内兜取出红色宝石,郑重地交到他最后信任的精灵手中。相处了一夜一日,仍有嘱托可说。戴好宝石,带上对蒂芙尼的想念,巴德尔纵身跃入了深渊。
...
温斯顿在墙壁刻出齐戎在洞中所画,又参照自己的模样补充了细节,
“齐戎,我知道当初游戏的答案了。你是预见了结果,知道那杀雕的倒霉宿命。看似滑稽的举动实则是你痛苦的抗争。是利用必然性成就族群,还是背离命运拯救自己?你不确定,所以你一面推进我的牢狱之灾,一面尝试加害该隐。现在星空骤亮,一切抗争应已结束了吧。只是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呢?见证过伟大的奇迹,你还甘心为精灵族群做出这样的牺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