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州,西且荒凉,得名西凉州。青原县,往西,大青山,怪石嶙峋,算得不多茂密的一小片山林,山,自然也不是多大的一座山,起码能当得了风,于是,也才有了青原县。
往北五十里,平地风沙卷,春来日月寒,千沟万谷,突出地面的,是一座座隔着不太远,也不太近的烽燧,下边有那比较平整的驿道勾连。
今夜,月黑,风且高,南风,这初春夏相交之季,倒春寒时寒风入骨,南边暖风吹来时带些湿意,舒服。
某座从外往内数,标号四的烽燧,“刘大将军”刘喜不喜欢这四,无它,一,三,五,九,阳数也。“刘大将军”不顺心的东西很多,要不然,就是刘大将军,而不是“刘大将军”了。
刘喜照看着自己的那匹黑枣马,顺顺毛,拍拍马身,对照看着另一匹黄马的烽燧兵石二“牲口”说:“弄些干草,地湿。”
一座烽燧一匹马,这是常例,这里有两匹,那是因为有“刘大将军”在。“刘大将军”在西凉州军中,在西军中,谁人不知,无人不晓。一场战事下来,能连升三级,让博远侯亲自牵马,于宁州城中披彩游街。然后,在金銮殿上顶撞王上,最后被连降五级的,在整个西军,或者就是整个晋军中,也是独一份的。
刘喜照看完马匹,上得烽燧二层,这是驻兵休息的地方,三层是烽火台,兼瞭望台。
刘喜在那一片靠墙或躺地倒睡着残破衣甲者当中,随便选了块地方坐下。四周鼾声如夏雷阵阵,此起而彼伏。刘喜把自己的大刀从破布囊中抽出来,用袖口仔细擦拭着。这是第几把刀了?不记得了,但是每一把刀,刘喜都很珍惜,很爱护,就象他的兄弟一般,一如他曾经和现在的兄弟。
刘喜翻转刀看,眼睛瞟了眼那边,两个歪着头装睡的“生瓜蛋子”。十二岁的小白和十四岁的锤子。刘喜一大早就去新兵营领回来的。住在同一条巷弄里,大家都认识,再怎么说,那俩“生瓜蛋子”也是打小听着他“刘大将军”的英雄事迹长大的,当然这些“英雄事迹”从“刘大将军”嘴里说出来,总是比不得那小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讲得精彩,只是那小酒楼里听说书是要给赏钱的,而这厢“英雄事迹”还能蹭点小花生米吃,一边耐着性子听说那“刘大将军”酒水飞洒,口沫横飞的“英雄事迹”,一边默默地捏小花生米往嘴里送,偶尔说到那精彩处,还要拍个掌,喝个彩,尽尽观众的本份。
“老白”曾经有一次很是看不过眼,就很是斥责为“做人,打小就不应该虚伪”。
那当时,正说到高兴处的刘喜,瞪着红了的眼,红着的脸堂,梗着脖子,往地上呸了一下,用那粗树枝一样的手指指着老白说:“咋地?老白脸。老子忍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汉子们说的事,你懂个屁啊。”说完,拳头一攢,骨节“叭叭”作响。
小白也不知道“老白”那天是不是哪根筋不对,看着他竟然斜着眼对刘喜说:“咋地?要耍耍?”
刘喜一听,愣了一下,抹了下须上的酒水,然后看了俩小一下,再歪着头瞅着“老白”,气笑道:“我是不是喝高了?你?要跟我耍耍?”
“老白”一脸镇定地说:“对的,耍耍,就咱俩。”
刘喜确认了自己没听错了,手中酒葫芦往小木桌上一放,站起身来,松松了身上的筋骨,说道:“划出道来。”
小白眼里,那还是“一脸镇定”的老白,微微往后挪了下,手掌一抬,说道:“比识字?那是在欺负你,比诗,书,那就是明着打你的脸,对不?”
刘喜又是一愣,听着这似乎应该很是有理,但总觉得哪不对的话。愕然地问道:“那耍哪样?”
小白眼里奸计得逞般笑着的“老白”说道:“死人,怕不怕?”
刘喜一听,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用手指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笑了一会,喘顺了会气,然后摆摆说道:“谁不知道我刘大将军,这血雨腥风里活过来,这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就这个?”
最终,刘喜被“老白”忽悠去了县里仵作的停尸房。然后,就是刘喜见了鬼一般,脸色纸白地踉跄地走着,跑到阴沟边,死命地吐。别人问啥,他都打死不说。
刘喜这会想起当时“老白”那抬头诡秘一笑,顿时感觉一股凉意从尾椎而起,皮肤疙瘩皱起。任谁见着了一个人把人的肉身,虽说是死人,肢解得一件一件,清楚清楚分门别类摆在你身前,举着颗“心脏”,嘴里伸出舌头往沿嘴唇转一圈,你都要觉得一丝凉意,刘喜看“老白”那极其熟练的样子,,喉咙里的口水都忘记咽下。
刘喜这会再想,觉得吧,这,莫不是传说中的“白无常”?
风从烽燧窗口里吹来,刘喜顿时觉得阴风阵阵,“啪”地一声,刀掉地上,那边“嚯”一声,惊得小白和锤子两人瞬间睁开眼,坐直身,同时眼睛往烽燧外面瞅,下意识抓紧了手上的刀鞘。
俩人旁边闭着眼的脸如老柑地老阴货“啪”一巴掌拍在小白的脑袋上,说:“睡觉。睡觉。一惊一乍地,鸟蛋掉地上了?”
小白伸手揉揉后脑勺,看了眼烽燧里的情况,再转过头与黑暗中的锤子对视一眼,继续靠在墙上。
刘喜一边嘴里嘟嘟囔囔,一边捡起刀,放好。然后枕着刀囊躺下。
烽燧里又安静了下来,小白这会实在睡不着,又不敢乱走动,只能假装闭着眼,脑里胡思乱想:“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诗是好诗,漂亮,慷慨。但是估计,作诗的这诗人是将军的老友。将军能不能真挨到百战而不死不晓得,但是虽死而留其名,至于壮士?入兵十年而能归的壮士,估计,很少。还有一句诗就比较中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打仗要死人,是小孩都懂的事。打仗要死很多人,但凡是头脑清醒的,也懂。但是打仗要死多少人?看每场大战落幕,谁人家里挂白,就晓得了。
胜亦死,负亦死。死多死少的问题。仗打完,通常都只有两个结果,活或死。活着才有希望,才能描绘你的人生,往后是精彩绝伦的人生,还是平淡粗显的人生,那也叫人生,活人才有人生。死了,也就是死了。无论你没死前是如何精彩绝伦的人生,还是平淡粗显的人生,死了,也就是没有了。
小白兵召入伍报到前夜,“老白”脸色萧然地对小白语重心长的说的话:“所以,无论如何,活着最重要。”
小白有点迷糊,因为以前“老白”总是在他跟前吹嘘,说有那叫“人民的军队”,为了人民大众,一往无前的,为了信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军队就是信仰和意志的体现。
小白觉得他也要成为这样的军队。怎么临了,到了自己真要兵召从军了,“老白”又说出这截然不同的话来。
“老白”揉揉小白的脑袋,没有解释什么。
刘喜“嚯”地半站起来,双手,猛地耙拉几下头上的乱发,干咽了下口水,瞪大眼,然后是水牛般地声音传来:“哑巴,嗝屁没?有没有情况?”
哑巴把刀柄搁在下巴下撑着,独自坐瞭望台上,闻声,用刀背敲打旁边的木板,证明着他还活着。
“哑巴不是真哑巴,只是不爱说话,高冷。人家有那高冷的本钱,听说是那京城将门子弟,姓李,不过是庶出,不晓得为啥突然间哪天脑子刨了个坑,跑来这姥姥不亲,爷爷不爱的边城,还是个来这烽燧当个小兵。明显是脑子有问题的,来这找死。这种脑子有坑的,你们少跟他呆一起啊”。下午,刘喜一边领着小白和锤子回来,一边八卦着他身边的那几个下属的来历。
“还有一个跟他一样很少说话的叫“要命”。姓吴,吴“要命”,要别人的命,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听说以前是一个武林黑道人物,被官家抓着了家人,以此要挟,设下了圈套,引诱捕捉。本来就是要那秋后斩决的,只是不晓得是使了什么法子,流配到此,终身不得返乡。听说还得砍够了多少颗人头,为家里人洗脱连坐之罪。这平日里,他瞅人那眼神,就象盯着别人脖子上的人头似的,欠着他似的,谁晓得,哪天睡着睡着,被他失心疯,把人头摘下来了。”刘喜当时绘声绘色,阴测测地,唬得俩小一愣一愣的。
“边关里烽燧最苦,也最容易歇菜了。打仗不打打仗,烽燧兵都要当半个斥候使唤,你打别人时,你得探探路,别人打你时,你得防着别人探路,被人当菜端罗。不打仗时,还得时时警惕,不要万一出了什么差池,误报谎报了军情,放错了烽火,自己这边的上头也能让你歇菜罗。”刘喜继续教唆着说。“不过,没事,没事,有我刘大将军罩着你俩,放心好了。”
走得快到烽燧那边,刘喜突然转过身很认真对俩小说:“在这,记得喊我“刘大将军”,喊头儿也行。”
后来得知,现作为烽燧什长的刘喜,手下兄弟熟了之后,背后私下里都偷偷喊他叫“喜儿”,明面里,当然“刘大将军”“头儿”亲热得叫着。那私底下的叫法,刘喜也只当作不知晓。
当兵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特别是当兵当得久了,脾气都暴燥,桀骜不驯之辈也多,私下比斗也多,只是在这烽燧里,有刘喜在,绝对是没有什么不驯之辈的。就算有,象哑巴,夺命,两个,刚开始,板着个脸,爱理不理的,也被刘喜打服了,这里谁拳头硬,谁的话就好使。不好使?打到好使为止。
于是,“老阴货“嘴里心眼跟针眼一个模样的“刘大将军”对于谁私底下叫他“喜儿”的,总是想办法找茬,揍一顿。美其名曰:有我刘大将军私下跟你放对,是你的运气,那是为你好,按某个老白王八的说法:训练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打?,是打不赢的了,估计这辈子都打不赢的了。于是私下里,大伙有事没事,总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挤兑着刘喜,寻刘喜开心。
刘喜也是荤素不忌,来者不拒,回怼着,实在怼不过对方的人多嘴杂,于是就会嚷嚷着要弄死谁,弄死谁。大伙都没人认真当一回事。
“有一样,正事的时候,谁如果给我含含糊糊,我刘喜就先弄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