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终于回来了。
虽然有些风尘仆仆,但精神不错。
我当然相信他去了西藏,而不是躲在离虞姬花不到一里的地方和我捉迷藏。
我奇怪的是他居然坐火车去的,难道不知道有种交通工具叫飞机吗?
……
我带他来到公寓。
他看着门上的三个字笑道:“能让寒舍蓬荜生辉,这三个字足矣。”
进门后他先去看虞姬花,当看到花骨朵冒出时,欣喜的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
“很好,很好,”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是值得托付的。”
然而,我却不怎么开心。
和罗生相处两年多的时间,从欣赏到隔阂,从不满到冲突,最后但折服和信任,以至于现在的默契……时间不长,却经历了太多。有些刻骨锥心,足以此生铭记。但我预感到我俩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搬出宿舍,马上要开公司,将来还要退学,继续谱写他辉煌的人生,而我则老老实实地读书,考试,毕业,从医……我俩的人生注定愈行愈远,也许永不再交叉。
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至于那件衬衫,我对他说是我穿过,他也没有介意。而波浪头的三角内裤我早扔垃圾箱了。关于她晚上扰民的举动,我大略说了一下,而罗生浑不在意。
当我把钥匙交给他,和他说再见的时候,他笑着说:“我们算是好朋友了吧?”
我说当然。
“好朋友是需要互相帮助的,”他继续说道,“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不会拒绝吧?”
听到我否定的回答后,他最后笑道:“反正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更不会放过你那有趣的灵魂!”
……
这些话,我原以为只是告别时的客套。
哪知我回来后只三天,他便给我打电话,说有事需要帮忙。
而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那将是我此生中的最后一天。
是的,你没有看错,到次日,我将离开这个世界。
换句话说,我将在第二天死去。
二十二岁的生命将永远定格在明天,悲哀吗?
我不由想起新闻报道过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位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在微博中写道:本人于今日凌晨三时猝死,在此向所有关心爱护我的人说声抱歉。
当然,她那篇微博是好友代写的。
而我的回忆录,却都是我本人写的,包括现在和此后的文字。
只是以后的我,不再是之前的我而已。
……
我曾多次设想过自己的死,究竟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呈现在大家眼前?病逝是最可能的,再就是劳累死,车祸死,自杀死……
但我发誓从没想到过摔死。
而且是从悬崖掉下来变成肉饼的那种摔死。
虽然这种死毫无创意,但绝对是我难以接受的,因为那意味着我的身体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但这事居然就发生了。
而这当然要归咎于罗生。
……
那天在电话里,他要我帮忙陪他去寻找七叶虞姬花的一粒种子。
他说他很确信那粒种子在数十年前被人藏在野鹿崖的山巅,但他前去找了数次都没有发现。
他让我去的目的,只是换个人换个角度帮他分析线索,也许会有意外的发现。
如果真能找到,他不介意把那粒珍贵种子让给我,以作为我们坚贞友谊的象征。
而且,他说在他认识的人中,只有我有足够的体力在日落之前一气爬上山顶,在黑暗降临之前找到种子。
我听了当然深信不疑,而且很感激他把这个秘密告诉我。要不要这颗种子无所谓,但作为他最好的朋友,这个忙我肯定是要帮的。
……
野鹿崖,在离市区不到一百公里的燕山山脉,作为还没开发的野山荒岭,是禁止旅游爱好者私自攀爬的。
我俩一早乘坐远线公交,到了山脚之后,又连续翻越三个林区,避开守林员,才找到了上山的野径。
持续攀爬三个小时后,我已气喘吁吁,而罗生则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没有停歇的意思,我也只好鼓足劲往上爬。很快,我们成功到达山顶。
但就在那时,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在悬崖边,我被一只惊窜而过的松鼠转移了注意力,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块虚石上,随着石头松脱,我失去重心,身子向崖下滑去。
我大喊一声“罗生”,用手抓住旁边伸出的一截树枝,谁想“咔嚓”一声,树枝折断,我勉强稳住的身体继续滑落。
匆忙间我攀住一块凸起的石头,哪知石根太松,又被扯落。
虽然罗生迅速向我跑来,但已来不及,我就像一只沙包一样,直直向山下摔去。
砰砰撞击声不断,我的身体撞到石头上又弹开,几经反复后,终于摔到崖底。
……
在这个过程中,我先是感到眩晕,继而剧痛,在到达地面之前,意识便已消失。
……
等迷迷糊糊苏醒的时候,我惊恐地发现,我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离开身体。
先是头部被拉出,继而上肢,胸腹,最后是腰臀和下肢……
这个过程让我产生了极度不舒适感,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空落落无所适从的感觉,和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我本能地感觉大事不妙,拼命对抗那股拉扯我的力量,想极力重返我的身体。
然后挣扎是徒劳的。
最终我被完全拉扯出来,悬浮在空中。
除了意识,其他一切都改变了。
我喊不出,摸不到,感受不到自己的状态,甚至是“看”,也变成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我肯定那不是视觉。
我突然明白,我变成了鬼魂。
是的,我确定自己变成了像解剖室里的小娟一样的鬼魂。
我“望”着自己的身体悲恸万分。
那身体布满鲜血,红白相间的脑浆从头骨缝中流出,五官面目全非,四肢扭曲成了麻花样……
即便如此,我仍拼命往身体上扑,希望能进入它,让奇迹发生,生命复苏。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我与身体间再也没有丝毫联系,就像空气流经树木,半点挂碍都没有。
……
我就这么死了?
过了一阵,我绝望地停止了挣扎,万念俱灰,脑海中一片空白,任由魂魄漂浮游荡。
痛苦,懊恼,遗憾,不甘……种种情绪开始在意识中交织,缠绕往复。
……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渐渐冷静下来,神志恢复的时候,发现“视野”里已没有了自己的肉身。
但我仍能感觉到它,一种很奇特的感应力联系着魂魄和肉身,虽然渐渐漂远,但肉身的方位仍然清晰。
我尝试着移动自己,我知道小娟的魂魄是能移动的,结果发现真的能动,只是控制得不好。这种移动并不像人在水中游泳一样,靠的不是某种外力,而是与自己的意念有关。
我平复心绪,仔细审视自己的魂魄,有些奇怪它并不像我看到的小娟的魂魄那样是淡红色的,而是淡蓝色的,而周围的其他东西却都没有颜色,或者说我“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灰色。
这种对外界的感觉,应该靠的就是电磁波。
此时,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电磁波,这种只在课本上学过的抽象的物理现象,此时在我的世界里变成了非常具体的存在。空中遍布着各种各样的波线,有的粗,有的细,有的往来穿梭不止,有的静止不动。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离我越近,感觉就越清晰。有的波线撞击到我身上,居然就被我吸收掉,而有的穿身而过,好像与我毫不相干。而我本身也不断释放着各种波线,但是有些杂乱,毫无规律。
我想起了罗生的话,魂魄,就是电磁波的聚合体。
我难道变成了一团无形的射线?
这也太悲催点了吧!
不过,这种电磁波的聚合体密度之大,有点让我诧异。可以这么形容,空气中的波线与我身上的波线相比,就好像是大海中的几滴水一样。我身上发出的波线,就像一个人皮肤上散发的水分一样,这些水分和空气中的水分一样,对于身体来说微不足道。
而且,我能感觉出来这些波线是有着严格的编织顺序的,当然,这些顺序我无法控制或改变。
我逐渐明白,我之所以能移动,就是身体的波线和空气中的波线相互作用的结果,再详细点说,就是我想移动时,魂魄便发出某些波线,而这些波线和空气中的某些波线产生吸附或排斥作用,在这些吸附力或排斥力的作用下,魂魄便产生了移动。
虽然并不知道具体的机制是什么,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很快就熟悉并掌握了这种移动的技能。
我控制着魂魄向肉身飘去,等来到跟前,发现一个人正站在旁边,正满脸悲戚地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
正是罗生。
他感觉到了我的到来,抬头看了一眼,“抱歉,”他“说”道。
我这才明白他和魂魄交流的方式,原来是从头部发出一束束的磁波流,这些磁波流被我接收后,神奇地转化为意识。
难道在活体中,意识、思维、记忆、情绪等一切以感觉存在的方式,就是一系列有序的电磁波?
如果人失去意识,比如成了植物人,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些电磁波不存在了?
我没理睬罗生,飘浮到肉身上方,对着它做着最后的哀悼和告别。
我有点怨恨罗生,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是为了他那颗破种子,我何至于成了失足青年,在大好的青春年华命丧于此?
“你肯定怪我吧,我也是,我不能原谅自己。”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
我集中注意力,问道:“这么说,七天后我就彻底离开这个世界?”然后就看到自己的意识化为磁波线传递了出去。
罗生冲我招招手,让我躲到树荫下,没有了阳光的照射,我的极度疲惫果然缓解了些。我刚才太过于激动,以至于忽视了阳光对我的损伤。
“是的,”他说,“不过如果你暂时不想投胎转世的话,我还是有办法把你留下的。
“那我这身体怎么办?”我问道,“你一个人能背回去吗?”
“有些困难。”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就地处理掉怎么样?”
“就地处理?”我有些窝火,“难道不是应该报警,拉回太平间吗?难道不是让亲朋好友哀悼送别,然后火化安葬吗?”
“死都死了,能不麻烦别人就尽量别麻烦吧,而且你摔成这个样子,大家见了只会难受。”他说道。
好像也有道理。
见我犹豫,他又自言自语道:“土葬的话,很不安全,狼啊獾的会扒开吃掉,我看还是火葬比较好。”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他居然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瓶子,打开盖,咕嘟嘟倒洒在我肉身上,然后打燃火机,忽的一声顿时火光冲天。
他居然身上带了汽油?
他来找种子,带汽油干什么?
突然,我有点后悔,就这么烧了,有点太草率了吧。我在这个世界上莫名其妙消失,父母家人都没见上最后一面,除了罗生,谁会知道我死了?没有尸体,就连销户口也办不到吧。
“我把骨灰收集起来,换个地方给你立个坟墓。得赶快些,否则护林员很快就到了。”罗生一边说一边开始动手。
我还想刚要说点什么,但实在是疲惫至极,绷紧到极点的情绪忍不住松弛了下来,紧接着,一阵巨大的睡意像洪水一般袭来,我意识顿时淡漠,昏昏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