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新生入学了,罗小四并没有搬出去。
他仍然像以前那样每天用功,有规律地学习,有规律地跑步。但他课下看的也不尽然是专业书。
有次我经过他课桌,发现他正在看亚当斯密的哲学,而旁边摆的,居然是两年后才学到的分子生物学。
对这样奇葩的人,什么事发生在他身上也不足以让人惊奇。
唯一让人觉得有些反常的是,他经常到操场上,看新生军训。
……
我知道自己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我崇拜体能强人。健身杂志堆满了我的床头,历史上铁人三项赛的牛人我如数家珍。我加入了各种体育俱乐部:年级的,学校的,市里的……健身圈里的朋友一大堆。
正因为我对运动生理学如此熟稔,所以对于他超出一般人生理范畴的体能极不理解。
先天基因超强?我是不会相信的。
也许因为我的猎奇心理,我便有意无意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我发现他看新生军训,并不是泛泛的看,从他的表情看,我确定他是在观察。
至于观察什么,我不知道。但通过多次的多角度分析,我确定他感兴趣的,是新生的高等护理系,确切地说,是高护系的三班或四班——绝不超过这两个班的范畴。
难道里边有他关心的人?
……
很快便有一个传言,印证了我的猜测。
据二妞说,最近好几次看见他去高护系宿舍找曹小娇。
“好奇怪,老四不是很不待见曹小娇嘛,最近转性了?”自从群殴事件后,二妞对他的称呼由“小四”变成了“老四”。
罗生和曹小娇的事,系里不知道的很少。他俩不但是老乡,而且是高中的同班同学。按说这层关系应该使两个人很亲密才对,但罗生对曹小娇的近乎无情的冷漠,与后者对之持之以恒的迷恋和追求,形成了强大的反差。
我们对曹小娇的熟识,正是来自于她对罗生的热切的物质关心,无意中反而便宜了我们——比如生日时的蛋糕,回家带来的特产,隔三差五的水果……甚至是曹小娇亲自为他做的饭,都成了我们的腹中之物。
不喜欢不拒绝,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
“坚如寒冰的心,在暖如春风的呵护下,也会融化的。”二妞酸兮兮地说,“再说了,小娇也蛮漂亮的,学习也好,那身材更是……啧啧。”他用双手划了个对称的弧线,“他俩走到一起,倒也合适,只是一大批女孩子就要伤心喽。”
我没说话。
也许,只有我在怀疑罗生的目的不是曹小娇,而是另有他人。
……
果然,事情很快又起变化。罗生与小娇的关系,似乎很快又恢复到了以前。小娇好几次到楼下喊他,他理都不理,电话更是不接。
一次,听到小娇在楼下的喊声,二妞向窗外探头喊:“小娇,你回去吧,罗生说他不在。”
正在床上看书的罗生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哈哈大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短暂思忖之后,再也压抑不住,匆匆下楼。
但在楼道里,我被鲁班华一把拽住。
“罗生和曹小娇能成,一赔六,赌不赌?”他问道。
鲁班华在学校以嗜赌闻名,他来自澳门,自称是鲁班第八十八代孙,父亲是一家工艺品进出口公司的老板,家境比较富裕,为人也仗义,但就是这个毛病让很多人敬而远之。他曾一入学就赌班花的内裤颜色,结果得了个“鲁班花”的外号。
“无聊。”我甩脱他的手,匆匆匆跑下去。
我在寝室楼下迅速饶了半圈,然后放缓脚步,转过楼角,邂逅了正低头插兜慢慢走过来的曹小娇。
“曹小娇,好巧啊!”我高兴地打了个招呼。
曹小娇抬头见是我,笑道:“是孙浩啊,你好!”
我笑着点头,就在和她即将擦肩而过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曹小娇,有件事能麻烦你一下吗?”
她停下脚步,“你说。”
“最近我们班选一个节目参加新生军训总结汇演,我想唱一段沙家浜,你是京剧社团的主席,能否指点我一下?”
“你居然会唱样板戏?!”她有些诧异,“没问题啊,明天下午是每周的例常活动,你过来吧,我们排练一下。”
“很不巧,我明天还有事呢,如果你不介意,能否现在耽误一下你?”我看了一下手表,“快到饭点了,这样吧,我请你吃饭,我们一边吃一边聊怎么样?”
她有些犹豫。
“你不方便是吧?那就算了。我本来还打算顺便向你控诉一下你老乡罗生呢!他可把我们欺负惨了!”
曹小娇眼睛亮了起来,“他怎么欺负你们了?我今晚倒是没事,只是让你破费了。我们可以AA制的。”
……
说实话,曹小娇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但十分耐看,而且皮肤白皙,身材丰满,是那种走在路上男人看见后不觉得惊艳,但看了第一眼后绝对想看第二眼的姑娘。
而且她性格活泼,不拘小节,正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约她出来,并没有别的企图,只是想通过她更深层次地了解罗生。
……
落座后,我让她点菜,同时去洗手间迅速百度了一下沙家浜,以确保不让她产生明目张胆欺骗她的怀疑。
但有关京剧的话题略一深入,她马上就觉察到我是外行。
一个不愿学,一个无从教,于是便很快心照不宣地结束了京剧的话题,自然过渡到我俩都关心的人——罗生身上。我没有猜错,她也很想从我这儿了解他的讯息。
“京剧太不好唱了,我们老大有次在宿舍唱沙家浜,罗生嫌他唱得不好听,居然逼他吃自己的鼻屎。”我说。
她哈哈笑起来,笑声清脆,“真的假的?不会吧!他没有那么霸道。”
“看来你很了解他啊。”我说。
她摇摇头,“说实话,我俩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其实我并不太了解他。”
停顿了一下,她补充道:“或者说我本来是了解他的,但后来他变了,变得让人觉得陌生。不过,这种变化倒是非常吸引我。”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有点不好意思,手抚长发,垂下长长的睫毛。
我心里一动。随即说道:“你喜欢他也不是什么秘密啊,所有人都知道的。”
她马上抬起头,认真说道:“你们肯定以为我是在追求他吧?不是的,我是喜欢他,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永远不会,所以我们之间是没可能的。我只是喜欢他的特质,喜欢接近他而已。他对我冷淡我也不介意,我知道他内心是关心我的,而且,他很懂我。”
我一边听着,一边吃菜。
“其实,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是很压抑的,不是吗?”她见我不说话,有些自我解嘲地说。
“我觉得对你有些不公平。”我有些同情她。
“没什么啊!”她笑笑说,“我想到他和我在同一所学校,我就很开心。即便他有了女朋友,我也不嫉妒,我会尽力让他女朋友也喜欢上我的,反正他不会爱我,所以他女朋友也就不会吃醋啦,对不对?我只想一辈子粘在他身边当个普通朋友,就很知足啦。”
自古痴心女子负心汉——我心里忽然冒出这句话。
“能和我讲讲他当年的变化吗?”我很想知道这一点。
“嗯,”她沉吟道,“高二的时候,他忽然得了一场大病。据医生说,是病毒性脑膜炎。他在医院昏迷了一个多月,大家都以为肯定好不了了,结果却突然醒了过来。”
“医生都说是奇迹,复查身体也没有异常,只是一条腿有些不利索,还经常犯头疼。不过半年后也都好了。”
我算了一下,那时距离现在有两年多的时间。
“醒来人就变了?”我问。
看曹小娇点了点头,我笑道:“怎么感觉像是玄幻小说啊,醒了之后就有了特异功能。”
“是的呢。”曹小娇也笑道,“我有时也怀疑他是穿越来的呢,病好后气质类型都变了。”
“能详细谈谈吗?”我越来越好奇。
“首先,他原本是个内向害羞的男孩,虽然高高帅帅的,但一和女孩子说话就脸红,我就老爱欺负他。”回忆起往事,曹小娇忍不住嘴角上扬。
“可是,病好之后,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明显多了一份稳重,甚至有时候有些冷漠。”
我点头表示深有同感——有时候看罗生望着远方发呆的时候,觉得他的目光里有着落寞和苍桑,全然不像二十岁的小伙子。
“开始时我们以为他受病毒侵害损伤了大脑,人变得有些迟钝。可是事实却让人大吃一惊,完全颠覆了一般人的认知。他变得记忆力惊人,几乎过目不忘,他原本学习成绩居中,又落下了几个月的课程,所有人以为他考大学无望呢。结果人家高考拿了全校第一名。”
“真的?”我有些不相信,“那是什么病毒?这么厉害,我好想把自己也感染上呢……不过,他的分数这么高,完全可以上个更好的大学啊,为什么选咱们学校呢?”
“鬼才知道他怎么想,不过……”曹小娇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我追问。
她不好意思笑了笑,“现在好多同学传言说,他来这儿是因为我。”
“哦,”我恍然大悟,“他是追随着你过来的啊!”
“不过,”我又说,“看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鬼表情,我都替你感到委屈,有时候恨不得替你打他一顿出出气。只是可惜打不过啊,我们三个都打不过他。”
她呵呵笑了起来,一副这是当然的表情。
我赶紧放下筷子,把头凑近了些,“他是不是一直很能打?”
“对啊!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变化。”曹小娇说,“不但能打,而且够狠。我们年级有个纨绔子弟,平时欺负同学为非作歹惯了,有次收保护费收到罗生头上,结果几个人打人家一个,都被揍得满脸开花。这小子不服,又找了个什么省散打冠军,一样让罗生给废了,罗生为了让他记住教训,用刀在他脸上划了这么长一道。”
曹小娇比划着,从自己的嘴角到眼角划了一道弧线,“血淋淋的,太残忍了,那么帅的脸蛋就毁了。”
不过她马上替罗生辩解,“这也不能完全怪罗生,那个家伙纯粹是自找的——这种祸害就应该有这样的报应。”
“人家的爸爸会甘心?”我问。
“肯定不干啊!我也是听说,他爸本来是派人要抓罗生的,结果被他儿子阻止了。过了几天,一个退伍的特种兵,带着手枪来找罗生,具体过程我也不清楚,反正听偷跟着他们的同学说,俩人在一家废弃的厂房里比划了半天,最后那特种兵就躺地上了,罗生好好的。”
我张大嘴巴,这也能行?瞬间感觉我们三个被他群殴,我还打了他一拳,真是面子好大啊。
“那个纨绔呢?”
“他最后被罗生找到,一条腿被踹成好几截,基本上残废了。”曹小娇接着说。
“那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
“……我不相信,这罗生是什么背景?”
“没有啥背景啊,他父亲原来是个小公务员,后来去厂子当秘书,母亲是园林处的普通职工。我们也奇怪,犯这样的事还不得被判个三年五年的啊。后来我还问过罗生,他轻描淡写地说,他去找那个纨绔子弟的老爸聊了聊,这事就不了了之啦。”曹小娇说。
我心想事情肯定不会那么简单。但不管怎么说,罗生肯定不是普通人。那么,按曹小娇所说,最蹊跷的应是罗生的那次生病。究竟是什么病?这病究竟让罗生发生了什么改变?
我对罗生的兴趣越来越浓厚,暗暗下决心搞个清楚。
接下来,我又问了罗生的其他社会关系。他的背景确实很简单,除父母外,还有一个姑姑在他所在的高中当老师。事实上,罗生能去那所比较著名的高中是沾了姑姑的光,因为姑姑没有孩子,所以就把作为福利的名额让给了罗生。
然后曹小娇问我罗生在宿舍的情况。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说到方便面群殴事件时,更是添油加醋极尽渲染之能事,当说到我的脸被按到方便面碗中时,她捂住嘴又好笑又同情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把脑袋探向她,努着嘴缓缓吐气道:“小娇,你闻到什么没有?”
她身子后仰,笑着摇摇头。
我说:“在我肺的深处,始终有酸菜的味道。”
然后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
愉快的聊天结束的时候已近半夜。我送她到楼下,道别后她突然又折身回来,神秘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和别人讲哦——罗生喜欢我们系的一个新生!”
我一怔,果然!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摇摇头,“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她灿烂得就像天上最耀眼的星星,让人想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她的神情略带黯然。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
沉吟一会,她又说:“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选择这个学校,不是为了我,而我选择这个学校,是为了他。”
……
看曹小娇快速走向寝室,我没来由感到一阵怅然。
仰头看天,秋天的夜晚高爽怡人,璀璨的星空显得分外醒目,至于哪颗是最耀眼的星星?我分不出,只觉得每颗星星都有各自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