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低气压开始在两人中间蔓延,易立刻察觉出不对劲,摆出警戒的姿势,看到对面的人以后明显愣了一下。
这人怎么眉宇间与师傅有几分神似呢?难道这就是他的哥哥吗?似乎师傅从来不提家里人的事,看来事出有因啊!
看到张讼依然在像个饿死鬼一样,自顾自的吃,易用胳膊肘使劲杵了杵他,结果张讼压根就不搭理他,嘴里说的话他更是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喂,你干嘛...”
可欣被突如其来的低气压吓了一跳,看到张先这副如临大敌的神情,以为有“敌人”混进来了。
自从图腾神氏进入深度睡眠后,她受到压制的天性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经过半个多月的相处,俩人此刻正打得火热,离城百姓经常会看到他们在外面入对出双的。
张先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她挡在身后,同时用背在后面的手轻轻拍了拍可欣的手背,想让她放心。
“一别十年,幺儿好不快活。”张先面色阴沉的说道。
张讼并没有接过他的话,此刻他也终于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一时间万般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那些久远的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记忆,此刻再也无法逃避,一幕幕在他眼前重现。
曾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为了父亲眼中的成绩、评比、测试而渐行渐远。他们也曾一起约定,要共同对抗父亲给予的不公正,每次训练中哥哥都一直很照顾弟弟,一直担心他受伤。
弟弟天资聪颖,但说话做事往往不过脑子,还总喜欢偷偷溜出去,跟谢家哥俩去到处惹麻烦。
几乎每次都是,弟弟惹麻烦,谢家哥俩出力,哥哥在他们后面帮忙擦屁股,即便这样,哥哥还是喜欢摸着弟弟头发,跟他说“你没事就好”,记忆中的哥哥,似乎总是喜欢笑着对自己说这句话。
慢慢的,两个人长大以后,开始真正接触到降妖师的训练,谢家哥俩此时已经不甘落后的从军,弟弟失去了出去玩的朋友,也就闷在家里百无聊赖的修炼。
他们一起成长,一起接受考核,弟弟总觉得有哥哥在,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怕。
哥哥比弟弟大五岁,所以他开始告诉弟弟,不能什么事都依赖自己,他也要独立起来。
只是这下真的伤到了弟弟的心,他开始拼了命的努力,像哥哥这么多年一样,开始无休止的修炼,属于他的天赋也因此逐渐显山露水。
二人几乎前后脚通过降妖师的考核,成为一名年轻的降妖师,只不过张家明显在意的是更加年轻有潜力的弟弟。
回到族里等待哥哥的只有亲人的叹息、不满,没有一丝祝福。哥哥似乎早就习惯这一切,他默默的将这些冷眼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感受到那份来自家族的重视,一举一动备受瞩目的弟弟,赌气一般的想证明自己离开哥哥一样可以,想告诉哥哥他当时的选择是错的。
两个人就这样,悄悄的改变了,对于张家来说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家族里有两个势头很猛,有天赋还努力的小辈,他们受到的关注是空前的。
渐渐的,两个人开始处在一种对立的竞争氛围中,名额只有一个,机会只有一次...
就连谁先动的手,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一直在针锋相对,互相较劲。似乎他们本就该是这样水火不容,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他们成为天官都没有缓和。
这些年来,张讼也曾经认真的想过,如果不是生在张家,如果他们不被逼得这么紧,如果他当时不那么认死理...
或许,他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经历了一系列变故的张讼,许多事情都看开了,也意识到问题的症结究竟在哪,全看他想不想解决了。
张讼依然没有回头,尽管他在回来前就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是尽释前嫌也好,兵戎相见也罢。这次自己回来便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该来的,总是要面对的,只是自己似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听到张先的冷嘲热讽,张讼不想示弱,所以他并不理会张先说了什么,只是在吃完最后一口糖火葫芦之后,淡漠的说了句“结账”。
“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因为这里很快就会变得危险,很危险。”
对峙一段时间后,张先率先笑起来,不过这份笑容落在张讼眼里,有些落寞,虽然他没有正对着张先,但在精神力的感知下,张先的每一个神情的变化都尽收眼底。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知道自己藏不住内心真实的想法,他的眼神中总是写满了答案;也不敢去信任张先表现出的任何情绪,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就在当年的交锋中消耗殆尽。
谎言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它就像一扇邪恶的大门,一旦打开,人就会失去自我,会变得言不由衷,会虚以委蛇。
“呵...看来你还在记恨着我,很好,那我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既然你回来了,张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只要你想回来,随时欢迎。”
说完张先径直从易和张讼中间穿过,走到摊位前说道。
“老板,糖火葫芦,两串。”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也没有任何露出任何的情绪,直到他们二人从这里消失,张讼就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的。
易看到他已经走远后,长出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他一副“你不用说,我懂得”样子,拍拍张讼的肩膀说道。
“不用放在心上师傅,也许你年轻的时候也偷看了人家洗澡...毕竟是个男人嘛,他应该不会计较才是,要我说——”
“给——老子——爪巴!”
“小兔崽子,少跟老子这没正经!老子才不会看男人洗澡,容易长鸡眼!”张讼笑骂道。
听到师傅熟悉的“说话方式”,易终于踏下心来。
“这就对喽,我还是个孤儿呢,六岁就被爸妈赶出来,这不一样长这么大了呢,师傅,你就知足吧啊!”
不等张讼回复,易便拽着他的胳膊继续前进,一边走一边说道。
“师傅我饿了,你都吃饱了我可没有!走,吃点好的去,你请客!”
易摆出一副豪情万丈的姿态,说的就跟自己请客一样有底气。
“奶奶的,走,叫上二哥,去消费!”
说完两个人大摇大摆的回到街上,寻找酒楼去了。
“张...你没事吧。”
可欣的语气有些不安,明明没有出来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但她就是从心里感觉到阵阵不安。
“嗯,陈年旧事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让你担心了,我没事。”张先绅士地帮可欣拽出板凳,轻轻的说道。
“小二,两碗手工削面,一份不要辣子,一份招牌辣。”张先熟稔的说道。
“好嘞客官!两碗削面,一份不要辣,一份招牌辣——张爷您稍等片刻,我让后厨先做您的面!”
小二看清下单的人是谁后,紧张的赔笑着,进到后厨招打完招呼后,他依然心跳的飞快。
这几天锦里巷子、秀街都传开了,都在互相议论这事,离城的大红人“张爷”近日来一直与一位神秘的红发女子走的很近。
毕竟那一头红发有些扎眼,在古香古色的离城中是极为罕见的存在。据说他们经常会在锦里巷子,宽窄巷子这边吃些特色美食,在秀街、天水桥附近逛小商品市场。
出手大方却平易近人,就像一个普通的居家好男人,从来不端架子,加上他身边的女伴模样俊俏,在离城中都是独一档的存在。
许多商贩都以他们在自己这购物消费为荣,当初跟人吹嘘,就差挂个牌子标注道“张爷买过,张爷爱人都说行”了。
但人的名树的影,此时张先真的出现在自己店里,他们兴奋之余也觉得压力倍增,这些事情自然逃不过张先的耳目,只要不打扰他们的话,他也不会去计较什么。
“可欣,我问你,如果...只是如果,如果我和你想的那个人截然不同,甚至完全是另一个模样,你会觉得我欺骗了你吗?”
张先十指交叉,杵在嘴前,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可欣。
“不会呀,一个人的本质我能闻出来的,算是我的’异能’吧!”可欣开玩笑一般的说道,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的味道,所以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啦,如果你做了违背本心的事,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我相信你!”可欣坚定的说道。
“你的味道嘛,要不要猜猜看是什么?”
可欣眯缝着眼睛,歪着头冲着张先吐舌,笑着说道。
“...我,不知道。”张先诚实的回答道。
“喂,你根本没动脑子好吧,笨蛋!告诉你,是橙子!”
可欣颇有几分得意的扬起下巴,每次这种时候,看着张先摸不到头绪的样子,她更觉得很开心,会不由自主的做出这个动作。
“橙子嘛,皮是苦的,却可以散发出甜甜的香气;果肉有时是甜的,有时是酸的;剥开它的时候,无论你再仔细,也无法清理掉上面的每一条脉络。怎么样,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样呢,张先生。”
听到可欣的话张先有些惊讶,惊讶于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同样也感觉到那番话点醒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一些他曾刻意遗忘的东西。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恰好此时面呈上来,浓白的高汤散发着点点油光的削面,让可欣食欲大发。
“那么,我开动了,张先生,依然要感谢你,带我脱离苦海。”
最近可欣突然一定要在餐前加上一句祷告词,尽管她努力在方方面面去摆脱神宫生活带来的影响,有一些习惯依然自然而然的存在着,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所以,为了这份仪式感,张先也非常配合的回答道。
“我不后悔!”
即便可欣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她依然笑得很开心,加上美味的削面,她的眼睛里再次充满了小星星。
“公平起见,张先生,我也问你个问题吧,你要如实回答我,好不好?”
吃饱后的可欣像一只猫咪一样,趴在桌子上,歪着头对张先说道。
“可以。”
“如果有一天...我也是说如果啊,不要多想!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再也回不来,你会想念我吗?”她的眼神中的小星星闪烁着,不知何时,星星中间开始有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我...”张先一时语塞,他知道自己会的,但是他不想面对那种情况,即使是如果!
“我会保护你,除非我死!”张先斩钉截铁地说道。
“嗯呐,那就好...因为这世界上恐怕只有你会记得我啦,小时候就听人提起,一个人肉体的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当她连名字都被所有人遗忘的时候,她的生命才是真正的被终结了。”
“所以呢,张先生,请你一定要记得可欣哟,我就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你啦!”
内心的不安愈来愈深,可欣不愿意留下遗憾,所以选择在今天这个开心的时刻,说了这件不开心的事,她已经很坚强了,但是一想到这样幸福日子即将结束,泪水依然在她眼眶里打转。
这几天的黄昏,太阳落山后天空总是会被一片深深的阴霾笼罩,几日来一直如此,那种压迫感让她已经无法再用借口搪塞自己。
张先同样感觉心头有些不安,如今朱雀门下三十六天官接到南门的调令,超过一半都集结在此,帝国也在黎城外布置了十万大军,联盟方面也是派出一只精锐小队参与其中。
唯一不稳妥的地方便是,没有星宿坐镇,但是离城作为火桑国十一座主城之一的大型城池,拥有极为强大的先贤阵法庇佑,想要攻破除非有大神通者亲临!
加上自己早早的做好准备,天宫明面上没有大动静,但张先自然清楚,已经有星宿外出,盯紧了各大妖族藏匿的地方。
计划之中唯一的问题就是,如果出现大神通者,“宫主”就成为一个必然会被牺牲的角色,她一人的牺牲不仅可以守护一城百姓,更是能让天宫在其中获取更大的利益,所以他们没有理由会死保宫主。
即便朱雀门如今没有星宿坐镇,但天宫依然在,想要趁机从这咬下口肉的妖,最好先掂量掂量事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想到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张先心中一沉,决定再做一些举措,来保证可欣的绝对安全。
将各种情况都考虑一遍后,张先确认自己的计划没没有任何漏洞,除了张讼的出现他没想到以外,没有任何地方出了岔子!
他长出口气,回过神来他发现在自己皱着眉头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可欣一直在安静的注视着自己,他能够从可欣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来不及更多的考虑儿女情长,张先决定再落实一些制度,来最大程度降低城内风险系数,包括但不限于“宵禁”这一措施。
离开面馆后,阵阵凉风带来一股寒意,张先自然而然地脱下外套,温柔的披在可欣的背上,宽大的外套一下将可欣的娇躯整个包裹起来。
这种举动已经成为他本能的行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发生了。
除了一些基础的措施外,张先还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直接开启星宿传承!
原计划他想按照正常的流程,通过星宿试炼,再名正言顺的去直接尝试星宿传承,可如今的危机感让他决定,提前开启!
正常来说降妖师想要自行开启星宿传承是绝对不可能的,除了传承星宿的家族外,只有星宿才有开始传承的能力,所以这个问题难不住张先。
“走吧,回家。”张先轻轻的说道。
“嗯!回家!”可欣下意识的缩缩脖子,裹紧张先宽大的外套。
“...不是说,回家吗?”颤抖的女声问道。
“嗯!是啊。”男声肯定的回答道,显然没听出女声的言外之意。
“...所以说,这里是哪?张先生,你不会是个拐卖人口的人贩子,这里是你的老巢吧?”女声调皮的问道。
“...这是我家!”
“...所以,你要带我见家长?不行!”女声直接的拒绝道。
“怎么了?”男声疑惑的问道。
“我...我今天出门没化妆!没洗头!没穿漂亮衣服!跟你一起去婆家见人,那不是丢死人了,我会被笑话死的...呜呜呜...”
“...不会的,有我在呢。”
“那你保证?”
“我保证!”
“骗人,你保证别人就听你的啊,一想到要见那么多陌生人,还要被他们问来问去我就...”
女声明显在撒娇,只不过最后的话也是她的心声。他很清楚,这段时间以来,除了自己她的确很抗拒接触其他人。
只有在外面的时候,面对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她才会放松,想到抱住她的双手不禁更用力了。而她也非常乖巧的将整个人都缩进身边人的怀里。
“没那么麻烦,真的!我就是...想带你来看看,我长大的地方。”男声诚恳的说道。
“唔,那好吧,你都这么有诚意啦,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走吧走吧。”
她调整的很快,不希望浪费他们之间的每一分每一秒。所以不仅走在前面,还一直用力的拽着后面木杵杵的男人,催促他走快点。
夜幕下的离城,就像一个每时每刻都在自行运转的庞大机器,人类在其中只是一个构成的符号,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过自己的生活。
张讼师徒二人早早的进入旅店歇下,二哥那边据说接到了新的命令,此刻正在跟军队的人开会议事,晚上的酒宴自然就先推迟了,反正之后时间也有的是,张讼也觉得没什么要紧的。
半哄半骗的让易回屋睡觉后,张讼静静的来到窗边,默默的注视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张家。
阴沉的夜色吞噬掉所有的月光,给整个天空蒙上一层迷雾,隔壁房间里的易同样有些失眠,脑子里一会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蝶,一会又是误会重重的小雪。
一时间,两个身影在脑海中难解难分,易不禁翻个身长叹口气——
“师傅,我错怪你了...女人真是一种特殊的存在...”
同样的夜,小蝶在张家一座角落的屋檐上静静的躺着,可爱的脸蛋依旧,只是脸上却写满了安静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