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点的声音将张讼远去的思维拉回来，显然他并未注意到小不点说了些什么。
“也好也好，小不点…叫顺口了，你叫什么名字啊，家住哪啊？平日里都没见过你，搁哪来的？”
不知不觉间，张讼的嘴里鄂县话都开始愈发熟练。见到一桌子丰盛可口的饭菜，抓起一个火候刚好的鸡腿就啃起来，一边吃着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来。
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行为，口音在这里受到的改变，因为他心底记得并且清楚自己属于哪里。
“我叫易，从遥远的东方过来的，叔叔你也太不讲究了吧，嫌弃！”说完还扁扁嘴，表示自己的鄙视。
随后易也毫不客气，比张讼小几号的手拿起有他胳膊三分之一长的竹筷，拾菜动作行云流水，姿态间散发出一丝稚嫩的优雅气息。
“嗯…小不点，你知道自己很有天赋吗？”张讼无视易的语言攻击，他记起刚才的顾虑，准备对他进行个小小的试探，究竟是天真烂漫，还是十分能隐忍的老妖怪，一试便知。
“当然知道，我是个天才。”看来易听到了自己方才的嘀咕，在用“天才”这两个字继续表示他的小嫌弃，“不过我不能修炼喔，叔叔，所以说是天生废柴更贴切呢。”
“没关系，不能修炼…什么！”张讼猛地一拍桌子，“哪路王八羔子说的，就你这天赋那是给你点阳光就能灿烂，给你浇点水就能泛滥，不能修炼？你天生就是降妖师，你怎么会…怎么会不能修炼呢！”
“你把右手伸出来给我！”张讼的表情严肃起来，小不点乖乖的把右手伸过去，捎带的还把手上的油往张讼的手上蹭了蹭，能看出来他对张讼这种程度的反应已经见惯不怪了。
淡淡的金色光辉从张讼油腻的手指间点亮，易的小手还不足他的掌心大小，一股轻柔的阳间能量在他精妙的控制下开始轻轻游走在易的手上，看到没有一丝排斥反应，张讼的疑虑彻底打消了。
南门一直怀疑妖族的隐忍是所图甚大，当初发生异变的几大绝地至今依然是降妖师无法涉足的禁地，正是由于一众顶尖妖族的离奇消失，才导致降妖师后续的清剿行动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这些都是他成为天官以后才逐渐了解到的当年“圣战”背后的隐秘。
妖族化人这样的事早年间也出现过，不过人体的精妙远超过妖族的想象，而二次化形这种事只存在传说中。
至于夺舍这一说法，一旦夺舍就需要从头开始修炼，他们也只能对普通人下手，降妖师体内都有阳间能量保护。
选择普通人的身体，无论是强度，还是于自身功法契合程度都差之甚远，根本就不值当。
除非一只妖可以真正蜕变成一个人，否则他们终究无法免疫阳间能量，在张讼的认知中，这种事情是从未发生过，也不会发生的。
阳间能量在易的体内游走一圈后没有发生任何异状，张讼可算是松了口气，真要是出现那种情况，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正当张讼准备收回萦绕在易四周的能量时，奇怪的事发生了，原本需要他通过精神元力操纵的阳间能量，此时像有生命一般有节奏的围绕着易，并且不时的发出一种欢愉的情绪。
没错，张讼真切的感受到那些能量散发出来的情绪，就像回归本源一样，温顺而活跃。
“叔叔，这些是什么啊，我觉得他们好像很喜欢我，就是他们的个头有点太小了吧…”
听到这话，张讼并不觉得惊讶，如果说这个孩子真的是那种传说中的体质，就完全说的通，一个见过汪洋大海的人，怎么会对一洼水塘而惊讶呢。
这种体质在天历记载中，曾出现过几次，但最终却没有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任何详细的记载，反而许多与之相关的信息都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纯阳之体，先天而感知，浑身充盈的是极为精纯的阳间能量，毫不夸张的说，他们简直就是行走的辟妖神器！因为他们的身体百妖不侵！
但这种体质伴随的弊病却一直没有办法克服，根据记载，目前已有的阳间能量修炼方法，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无效的。
对于降妖师来说，不同的功法就是他们强大的手段，而本质上却没有太大区别，都是阳间能量法。
所以拥有纯阳之体就相当于空有宝藏，却无法开启，有人猜测这也是他们被埋没的主要原因。
当然也有人提出过大胆假设，纯阳之体修炼不了目前已知的降妖师功法，是因为这些功法等阶不够云云...各种说话不一，这事也从来都没被证实过。
说失望还是有的，但张讼这人并不轴，方法总是会有的，要看你的眼睛能看到迷雾中多少细节。
他突然回想起天宫针对妖修功法的研究，降妖师是无法进行妖修的，因为妖修功法根本在于调动阴间能量，两种截然相反的能量在人体内发生冲突只有一种结果，那种惨状天宫有过记载。
但是如果妖修的是纯阳之体呢？这个疯狂又大胆的想法出现在张讼的脑海中，并逐渐吞噬掉他其他的想法。
先不说成功与否，这一定是一次创造历史的尝试！
“易，你听好了，我是朱雀门下，隶属张月鹿星宿，七十二天官之一的乾清天官，你可愿拜我为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张讼正色起来，同时属于天官的强烈波动从他体内散发出来，浓郁的光芒点亮了粗糙布衣下的天官服，明黄色的线条环绕周身，将他此刻烘衬得犹如神明一般。
准备上菜的小二愣在一旁，长亭酒楼内开始变得静悄悄的，大家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位登记在策的天官，而不是普通的降妖师。
作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易并未因这些目光的注视下而怯懦起来，他的小手优雅的横放下筷子，向着面前这位仍旧陌生的大叔，右手先向右侧直直的伸出食指和中指，再向左侧斜下方划去，缓慢而又认真的划出六芒星轨迹。
最后指尖回到左胸前，停滞了起来，早在看到易的动作时，张讼的瞳孔骤然缩小，同时腰背挺直，神色庄重的看着面前小小的他，在认真的行天师礼。
易的犹豫很短暂，最后他的指尖重重的落在左胸前。
“咚！”一声脆响，张讼的眼角有些湿润，他不是没想过收徒的事，在他的设想中，那应该是他功成名就时，伴随着声势浩大的拜师仪式...
如今他而立之年，孓然一身，困锁在边陲小城，方才收徒之话有几分冲动，更有几分内心的愤懑。此时的他，突然在内心又生出一种愧疚而又惶惶的畏惧情绪，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能不能胜任师傅这样的角色。
但易的动作又让他放下杂念，他决定要改写历史，让纯阳之体的名号响彻这一世！
“本座今天新收弟子，小二，你家可有表示？不能免单，打个折扣总行吧？”浩然正气自然不能填饱肚子，尤其是以后他屁股后面还要跟个小跟屁虫。
他现在就要开始精打细算，因为培养一名出色的降妖师，耗费的资源是难以想象的，在阴世中，阳间能量无法长存，在练习术法技法的时候，只能从天宫购买固化的阳间能量。
天宫早在很久以前，就有大能发现阴世与阳世的秘密，他们的手法只不过是通过符文，建立一个沟通阳世的渠道，所有修炼有成的降妖师都有这个能力。
但在入门阶段，从感知开始，必须接触的是最为纯净的阳间能量，这样孩子的起点才会高，倘若是接触降妖师自身通过术法沟通而来的阳间能量，就会掺杂自身气息，会严重影响以后修行高度。
而这符文的材料，便是天宫一手垄断的，张讼当然清楚，它的成本不高，但天宫做的就是一锤子买卖，他来制定规则，你来决定玩与不玩，即使是他，也不清楚原材料都是些什么。
“太，太丢脸了，叔叔，我可以后悔吗？”易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两只大眼睛盯得张讼心里发虚。
而小二这边，着实被张讼的话问蒙了，他自是没有权利擅自应下，却又不敢在这种时候驳斥天官的面子，一时间进退两难。
“...你个小兔崽子，金银细软都乃身外之物，本座超然物外，放浪形骸，出门修行，带着万贯家财成何体统？降妖师的天命乃降妖除魔，救人于危难水火...”张讼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
“可是叔叔，这个叔叔现在就处在危难之中啊，你快去救那个叔叔把，他魂都快飞了！”
“哪个叔叔？”易的一番话让张讼的大脑直接短路，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太平盛世，四大国度互相对立，却又相安无事，天宫镇守妖神山，妖伤人事件，已经许久没有发生过了。
当他终于注意到那个双手捧着菜，战战兢兢的小二时，才明白过味来。
“尊敬的天官大人，老朽不知您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一位老者一边行抱拳礼一边缓缓的说道。
身边的小二见到这位老者如获大赦，赶忙躬身行礼，上完菜后赶忙退下去。
“你是？”
“老朽是长亭酒楼的总管事，长东来。”
“什么管事？明明是长老板，说起来本座也是第一次来到你这，别说这酒楼还真不赖！”
张讼一向不喜欢跟人说话兜圈子，这也是来鄂县数载，从来不参加大场合活动的原因。至于没来过长亭酒楼的缘故，他自然不会承认是自己吃不起的原因。
“老朽就先恭喜天官大人，喜得爱徒，再祝爱徒——”
“行啦行啦，我也不是第一天在鄂县了，屁大点地待了这么些年，大家不都管我叫张神棍，就别来这出客套事了，让我徒弟吃饱，一个子我都不会少的。”
说完这话的张讼是有些失落的，谁的少年不怀揣降妖除魔，保家卫国的梦想呢，一晃三十余载，在这和平盛世，真没有太多他的用武之地。
天历元年以前，百姓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都会用家里最后的余粮招待路过的降妖师，因为降妖师是保护他们的最后屏障。
到如今，一些地方还保留着这种传统，会对路过的降妖师免单，但异样的声音早就出现，张讼不愿意揽这些东西，所以在鄂县从未暴露过他天官的身份。
“天官大人，您误会了！老朽幼时经历过一次妖乱，这鄂县偏居一隅，消息闭塞，没出过什么降妖师，一只小妖就能闹的县城上下，人心惶惶...”
“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恭喜和祝福，都是衷心的，长亭酒楼永远欢迎天官大人和您的弟子。”老者再次躬下身子行礼，举手投足间饱含真诚和感激。
张讼感觉有些愧疚，但有便宜不占大傻蛋，也拱手对老者回礼。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天历元年至今近五百年，我们过上的安稳日子离不开一代又一代降妖师的付出，所以老朽宣布，今天所有客人的消费，全部免单！”老者铿锵有力的话落在所有人的耳中。
一时间众人纷纷举酒，敬向长东来与张讼。气氛也逐渐活络起来，随后老者告退，不愧是一手创立起长亭酒楼的人，几句话就将局面盘活了。
张讼则蔫下来坐在凳子上，目光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桌上鲜香无比的饭菜突然也失去了诱惑。
“叔叔，我们走吧！”
看着面前神采奕奕的小男孩，张讼不露声色的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走吧，不过你该叫师傅了，兔崽子。”说完自顾自的把大手按在易小小的头上，轻轻揉搓一番他浅黄色的头发。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缓缓的从长亭酒楼门口消失。长东来的脸上浮现出一股笑意，他的故事是真的，但时代确实变了，他是个生意人，所以他机会稍从即逝的瞬间抓住了它。
“长生！”
“在，老板，有何吩咐～”小二的唱腔依旧流畅而响亮。
“去做个牌匾，用金色大字写上，降妖师免单！并发出通告，让所有的管事都在酒楼中最显眼的位置挂起！”
“好嘞～”
“还有——你去和本店管事交差，以后你接替管事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