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阴沉的氛围,低头安静走路的人,回响于无尽黑暗的铁链声,鞭子抽在人体的破皮声以及不绝于耳的哀嚎。这,便是地府;这,便是人死后的归处;这,便是人间炼狱。
迷迷糊糊的睁眼,他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这是哪?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充斥着他的脑海,他按着微微发疼的太阳穴,不管还在发蒙的脑袋,一瘸一拐的走向远处的城郭,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响,一下一下,像敲打在人心间的一把锤子。
城郭越来越近,他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不远处的城门口摆有一案,案后坐着两人,他加快了脚步,面目狰狞,铁链声愈发紧密,案后两人依旧端坐,脸色不变。
扑到案上,他张开嘴想问那俩人这是哪,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惊恐极了,不断变换嘴型,却无济于事,铁链随着他愈发加大的动作不断相互撞击,发出更加激烈的声音。那俩人看着他的动作,脸上无一丝表情,眼底却现出一丝嘲讽。
铁链还在响,声音在城门口不断回荡。他多番尝试无果后终于放弃,猛的跪在地上,低着头,弓着背,神情绝望。一直回响的铁链声在他这一跪发出的撞击声后安静了。案座后的两人依旧正襟危坐,俯视着他。气氛再次陷入死寂。
半晌,他抬头看着那俩人,眼底是无尽的绝望。那俩人却没有在看他,只是在案上的本子里画了一笔,然后就起身带着他走进城里。进城前他看了一眼城门,那上面挂着一块牌匾,上书“酆都城”三个大字。
这是哪里?这到底是哪里?
来不及细想在哪里见过这三个字,他踉踉跄跄的跟上前方拿着铁链的两人,铁链又发出一阵急促的响声。
城里很热闹,但那不像人间的热闹,有小贩叫卖声,有姑娘谈笑声,有小二应和声,有鼓掌叫好声,有说书人的惊木声……这里只有人头攒动,却无一丝声响,就连交易都是无声的。在这种氛围下,他感到了压抑,那俩人习以为常般的带着他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拐过一道又一道转角,来到城的另一侧,那边同样有一座大门,却不知是通向城的更深处还是城外。那俩人带着他走向那门口,掏出一块令牌给守门人看过之后便走了过去。
门的另一侧与刚才他来的地方一样,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路旁两侧长满了红色的花,那花很美,却无叶,只一根茎直径而上。此刻,他才想起那门上的牌匾写着“黄泉路”三字。
这是哪?我到底在哪里啊?
走到这条路,他觉得自己混沌一片的脑子渐渐开始清明。他忆起来了,城门牌匾上的“酆都城”不正是画本上写的地狱吗?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一瞬间,迷茫绝望的双眼睁大,他想起自己是被人断了舌头然后一剑贯心而亡;他想起来自己砍柴时救起的男子;他想起家中挺着肚子的娘子;他想起娘子眼中的柔情。
不,我不能死。我要回去,娘子还在等着我呢。
这一想法起来后,他开始猛烈的挣扎,链子又开始碰撞,他眼底血丝尽起,嘴又开始动了起来。可不管他怎么挣扎,铁链的那一头依旧牢牢抓在那俩人的手心,没有丝毫松动的痕迹。
他看着那俩人,眼里满是恳求。可不管他再怎么情真意切,再怎么目眦欲裂,抓着铁链的两人依旧面无表情,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毫无干系。
见两人无动于衷,他眼底狠厉,一咬牙直接冲向那俩人,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恶狠狠的撞过去,却撞了个空,自己倒在地上,那俩人毫发无伤。
他站起来,又猛的冲过去,再次倒地,再次爬起,又冲过去。如此几个来回,他渐渐有些力疲。突然,铁链“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愣了片刻,转身朝着那扇门狂奔。
快了,还差一点。娘子等我。
他扬起一抹笑,正准备跨回城内,却被一道屏障挡住,怎么冲都冲不过去。
看着城内的人,他对着那道屏障又踹又捶,却怎么也打不破。铁链声又开始响了,急促剧烈,紧密得很。
为什么?
他跪倒在地面,阖上双眸,双手抵着脸颊,双肩耸动,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出,他无声的哭了起来。
那俩人也不管他,任他哭,只走过去抓起铁链拉着他走。他跌跌撞撞的边哭边跟着。
回不去了,终是回不去了。
他越往里走,生前的记忆越多,他甚至看到了自己成亲时父母眼中的欣喜,年少逆反时父母眼中的伤心,出生时父母眼中的关爱。
忽然,他看到了母亲临终时留给姐姐与自己遗产时的场景。
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握着姐姐与自己的手,一字一句的交代着。当听到房子归自己,钱财归姐姐时,他还记得自己那铺天盖地的愤怒。他当即和母亲吼了起来,不顾病危的母亲,拽着她一字一句的对着她和姐姐说着一切恶毒的话。随后离去,直到母亲入葬,一切琐事全部结束才归家。后来他败光了家中所有钱财,最后还把房子抵给了前来讨债的人,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最后还是姐姐给了他钱财,让他自己盖了个房子,当起了樵夫,还帮他出钱娶了妻子回来,此后再不给予任何一丝一毫帮助,甚至于在他再次被追债的人胁迫时也不露面。那时,他想他是恨极了他的姐姐。
可他又记起了年少时因顽劣差点被热水烫伤却被姐姐挡住导致她毁容的事。
这些记忆的记起让他心底复杂难当,他想很恨,却恨不起来;他想抛下这恨意,却又觉得不甘,或许当时自己遭追债胁迫时姐姐的无动于衷许就是想要报复一下当时的毁容之痛吧。但他也知晓再不能回去,无论多少不甘与恨,多少的愧疚,也只能隐没于这一片无尽的烈焰花海中。
穿过黄泉路,他看到一座桥,桥边竖着一块碑,碑上的字他没有看。到了这里,他也无所谓这座桥到底是什么桥,到底是通向哪里?反正已是归路无期,又何惧去路何往?
他正要抬步上去,却发现那俩人松开了链子,站到了桥边,似乎不打算过去。
他皱了皱眉,与那俩人对视片刻,终是自己抬步走了过去,亦步亦趋,带着犹豫,带着怀疑,带着许许多多生前的不甘,悔恨。
那俩人看着他走上去。走了几步,他回身向那两人鞠了一躬。再次抬步时,他挺直了腰板,大步生风的走过去,将生前种种抛弃,迎向前方不知是前路还是绝路的一切。
走到桥中心,他只是稍稍往下瞟了一眼,就看到桥底堆积如山的白骨。
人人都说奈何桥难走,倒果真故此,这桥下堆积的白骨怕就是那些想要逃离的人吧。难怪那两个人如此放心让他一人过去。
过了桥,他看到一桌茶水,一个老人,还要前方无尽的黑暗。他知晓这是传说中的孟婆汤,一喝就前尘净忘,了无牵挂。
虽说在过桥时就已想清楚,但在真正面对时又是另一种心情。
他接过那碗老人递过来的茶,回头望了一眼来时路,那包含着他迷茫,不安,绝望,愧疚,不甘……的路。
娘子,为夫对不起你。孩子,长大后要好好保护你娘亲,莫像爹爹一般。
仰头喝下那碗汤,他放下碗,向老人鞠了躬,又朝着来时路磕了头,带着逐渐消失的记忆走向黑暗深处。
那一直带着他过来的两人看着他消失于黑暗处,本严肃的表情忽然松动,相视一笑。
“知错而能改,善莫大焉也。此人非恶徒,人生在世,偶有少许恶毒想法亦是可理解。况此人虽非孝子,却是妻子可倚靠之人。”一个拿着书,持着笔的人从黄泉路走来,边说边记。
“你们该去接下一位了。”
人生果真是赤裸裸而来,赤裸裸而去。生前多少不甘事,死后也终究化为泡影,再多怨怼也只能就此罢了。奈何奈何,终究只能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