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快醒醒,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小宝。
温和可亲的容颜,和蔼纯良的笑颜,一缕晨光打在他脸上,蓬松弯曲的柔顺头发泛出一道白色细腻的柔光,光晕映着他明朗无邪的笑容,还是从前的那个少年。
晟哥——
冷风飒一下子坐起来,双腿剧烈抖动,差点落入万丈悬崖,他打了个寒战,猛地张开眼。哪里有什么晟哥,身边的康瑞看吃播看到嗤嗤直笑,透过虚掩的门,能观察到大山、小岩带着一队保镖在外巡逻。
今天去一所小学拍摄广告,在操场的一角可以看到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像朵朵鲜花在阳光下绽放。人长大了就心思复杂了,各路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层出不穷,千层套路人面蛇心防不胜防,就像贺轩,以前多好的领队,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练舞一起嘻嘻哈哈,现在相对无言,说的都是冷冰冰的工作语言。
那天自己的买醉换来的只是一场笑话,贺轩对自己丝毫无怜悯之情,有的只是借酒发疯冷嘲热讽,说什么麦麸说什么吃里扒外,没有一句好听的。自己摇摇晃晃站不住的时候,贺轩也没有来扶,叫来服务员把地上打扫干净,带着助理径直离开。
蔡晟仍然处于被攻击的状态,黑粉听到蛛丝马迹,闻风行动,能把主办方的电话打到爆,为了钱,什么底线什么原则,全被抛诸脑后。蔡晟上央视节目的临场半小时被临时拿下,不得不处于神隐状态。
他的电话打不通,他的工作室没时间去。
冷风飒走路就能睡着,工作行程过于密集。他拿出一瓶药剂往嘴里喷,喝了几口冰糖雪梨,困意如排山倒海,咳嗽着,去登机。
贺轩坚持己见,没有改变策略,背后的公司指令他不敢违抗,也不能违抗。贺轩有自己的信仰,他很务实,待人接物全凭算计,但是表面上又让人感觉不到他的算盘。天天围着领导的红人,哄得绝大多数下属也对他感恩戴德。
冷风飒心里明白,他们不是一类人,可是两人有着共同的利益捆绑,也无可奈何。自小离家,人情冷暖刻在心上,越是在喧闹的人群中越觉得孤独,表面得体的客套、虚情假意的笑容,每一次与他人交谈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表演,每一次都陪着万分小心。小的时候因为直来直去,不懂控制情绪,得罪了管理人员,挨过不少整。
有一位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代课老师不能看到练习生犯一点错误,动辄破口大骂,重则拳打脚踢,全公司上下无人敢管,都明白代课老师是高层贵戚。人家怼天怼地对空气,稍不顺心就拿着恶狠狠的眼睛瞪着你,当着众人的面,把你骂个痛快淋漓。没办法,人家是某高层宝贝女儿的乘龙快婿,即使人家耀武扬威、横行霸道,那也是人家有资本。
“过来!”一声吆喝。
顺着那人眼里的凶光望去,大家看向了站在队伍最前排中间的冷风飒。冷风飒硬着头皮走过去,那人用食指顿了顿桌子,翘着二郎腿。冷风飒马上端起水壶去烧水,小心翼翼地为那人添上茶,冲泡,端过去。
“怎么搞的?用一只手?看不起我?”
冷风飒不知所以然,瞥了一眼队友,队友都在认真练习动作。
一拳拍过来,打得脊背生疼。冷风飒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打,站着目眩良久,方才了解可能是自己用了一只手,应该用两只,才表示对对方足够的尊敬。
“过来!”
冷风飒凑上去,听到一声叱责,你家里没人教你怎么喝茶吗?
没有,冷风飒老实地回答,我家人不怎么喝茶,我从小离家,一直住集体宿舍,不关注这些。
去,把茶水倒掉!
冷风飒纳闷,脑中暗想,为什么?
第一遍茶不能喝!
哦,冷风飒捧起茶杯,走向卫生间。
往哪儿倒?这里有茶盘!
哦,冷风飒回转过身,走近那人身边的茶盘,倒茶水的时候因为紧张,热水溅到了自己手上,他咬着牙倒抽了一口气,忍着疼痛,为那人又添了一遍水,毕恭毕敬地退下。
哼,没教养!
远远地,他听到了这样一身责骂。他没有回头,他记得父亲告诫过自己,不要和糊涂人一争高下,这样会拉低自己的智商,造成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后来,那人一直使唤自己,每次都是风雨交加雷霆万钧,冷风飒认为应该是自己年龄最小、个子最低,最重要的是好使唤。
那段日子,冷风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有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得罪了那人,被高层宝贝女儿亲自拎到办公室一通谩骂,回到队里,队友也不安慰他。冷风飒真的只想买机票直接回国,但是,冲动之下的后果,他也是明了。
冷风飒哭过好几次,不敢告诉爸妈,害怕家人担心,更觉得男子汉不应该如此脆弱。他躲进卫生间,哭完了,若无其事地跑出来,仍然参与正常活动。
有一次,上综艺节目,冷风飒自我介绍的时候,屏幕上突然出现父亲的面容。冷风飒先是一愣,接着就哭了,主持人见势不妙,忙让团队经纪人把他带了下去。
人与人的交往在于三观和性情,就是所谓的眼缘。冷风飒和队友的关系是真好,彼此相互帮助相互扶持,一起训练一起出街一起录节目一起生活,形同家人。可是现在,走的走,散的散,没资源的没资源,留下自己一枝独秀。
冷风飒拨动蔡晟的电话号码,无人接听。
还是没人接,没人……
冷风飒本来是弓着背急匆匆地走着的,突然一个激灵,通了,电话通了啊!
他忍不住内心的激动,又拨打一次,仍旧无人接听。
“SaSa,过来化妆了——”康瑞提醒着,大嗓门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就来,冷风飒心不在焉地应着,我去趟卫生间。
他坚持不懈地拨着电话,电话那端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他笑了笑,靠在墙壁上,总比打不通要强。他记得父亲刚刚去世那会儿,他不适应,夜半三更拨了父亲的手机,电话被挂断,紧接着挨了母亲劈头盖脸的一通痛骂。那段时间,他无处发泄,请假在家的半个月被母亲牢牢看守在家里,不得出大门半步。
母亲一身白衣,戴着白帽,每日絮絮叨叨,说些前尘往事,从与父亲的相识,到结婚一直到去世。母亲说,父亲是个不爱说话的,整天闷闷的,毫无生气,自己没眼光才看上了他。既不懂浪漫,又不会挣钱,就是实心眼就是老实巴交,让人放心。
冷风飒好几次想打断母亲的话茬,但是看到她满脸的泪花,哭得红肿的眼睛,以及额头前丝丝缕缕的白发,他想,母亲的山塌了。
冷风飒在家里迎来送往一波又一波前来祭拜的客人,自己跪在灵堂前,守着父亲的棺木,守着一盏白炽灯。父亲在去世的第一个小时就被母亲叫来的车子拉走,火化了。冷风飒只记的父亲永不瞑目的双眼以及僵硬的身体,他只是难受,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把父亲抬走。
当时候,自己很小,他竟然没有勇气责问母亲,为什么不能让父亲在自家多停留一刻,哪怕过一夜也好,他甚至没有信心过去拥抱一下哭到浑身颤抖的母亲。在父亲弥留之际,母亲守在身边,而自己却出去散心。
在韩国做了练习生,一心想出人头地,一心想头角峥嵘。父亲病了将近一年,在那一年里,母亲三番五次地给他打电话,通过各种途径,让他回国,让他毁约,让他回老家,安心守着父亲。
冷风飒不同意,母亲就各种挖苦讽刺。冷风飒丝毫没有退让,坚持练习,练到深夜。夜夜梦见父亲,父亲和往常一样,站在家门口微笑着迎接他,和往常一样,凌晨四点多拽他起床,让他去嵩山步道跑步。父亲和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打拳,披星戴月带学生舞刀弄棒。
冷风飒熬不住,请了半个月假,回到家,父亲躺在病床上,第一句话就说,回来了。冷风飒听着父亲微弱的声音,背过身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父亲重新躺倒在病床,埋怨着母亲不给他送医院,不给他看病,一声又一声叹气。冷风飒心如刀割,又无计可施。母亲满脸不高兴,我不给你看病,你的病……
她没有说出来,说了就是,你的病是绝症,晚期,白花钱,没得治,再说,我也没钱。
冷风飒在家里每天看队友在练习室挥汗如雨,想活动一下,看看身边紧闭双眼的父亲,马上安静了下来。半个月时间就要到了,必须回公司,不然按照旷课处理,时间一长就被辞退了。冷风飒耐着性子,给母亲解释。母亲就忍不住眼泪哗哗,我害怕你父亲不行了,你不在家,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牵挂。你父亲不是说,他好不了,你哪儿都不能去!
不可以,妈,我必须回去续假。冷风飒的双手双脚颤抖,妈,我必须回公司!
别跳舞了,孩子,等你父亲办完事,你再走,母亲用近乎哀求的语气牵着儿子的衣角。
妈,不行!冷风飒掰开母亲的手,对不起!
唉,不行就不输营养液了,母亲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冷风飒有气无力地关上房门,他生怕父亲听到一丝一毫,他不愿父亲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他囊中羞涩不名一文。
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没有任何主张。他望着满天繁星,他望着万里无云万里天,他踩着青石板,听着墙角草丛里的虫儿鸣叫。等他一觉醒来,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父亲是自己拔掉了呼吸器,拔掉了针管……
母亲狂吼着,摇醒冷风飒的时候,冷风飒握着父亲的手还是温热的,他握着父亲的手,感受父亲的手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地,从温热变成冰凉。凉了,就被抬走了。回来,就变成了一个木匣子。
冷风飒亲手把父亲的骨灰连同骨头碴一把一把撒到棺木里,准备回老家出殡,但是,紧接着就有通知,必须火化埋到公墓。
以前每一年的清明节,冷风飒都会回去,每一次回去都带着女朋友。
如今每一年的清明节,冷风飒几乎都不回去,回去一次也没有女朋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工作,走路都能睡着,在同行嫉恨的眼里,自己却是个包身工。
冷风飒又拨了一次电话,电话接通了,但是没有声音。冷风飒等了一分钟,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