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别有人间行路难
法我执离开之后，一路往天竺回赶，他必须在祭祀之前把舍利子交给祭司。幸好之前是在帮助明狱城那几个笨蛋把人皮送入已有戒备的江南世家中时，拿到了暗藏在盒子内的四颗，而游刃身上这颗也到手，其余还有两颗在什么地方，为何没有从游刃身上取出？
又或是——
脑中的念头尚未成型，一黑衣人已在路当中拦截。
不及思索，对方已向他发起猛烈进攻，法我执本身在杀小活佛之前已是受伤，不知谁暗中向他放暗器，纵然没有刺中，却让他受到玄谷五音的影响打乱气息，若非小活佛及时疏导，也难说能坚持多久，不过为了引小活佛上钩，他的确是豁出去了，认为以佛子那悲天悯人的滥好心而言，不会提前中途放手——事实证明，他一点都没有猜错。只不过即使如此，内伤没能愈合已是事实，现在与这人动手，极为吃亏。没打几下，便头晕眼花，稍不留神就被划伤手，法我执心想今日打斗不利，还是先离开比较好，打算抽身之际，那天旋地转一般的音律自四面八方涌来，他当即护住心神，一撤步，才发现对方暗器再出，已到了肋前一寸。
梦魇一般，法我执的意识被贯穿——这音律，较之于先前的玄谷五音，不知强大多少倍，更具有穿透力，仿佛四肢也被凝住，指尖的那颗舍利子飞出了掌控，稳稳落在对方的股掌间。与此同时，音律也随之消失……
不等他反应过来，身上一麻，未知的暗器刺入肉体，震撼了每一根神经。
这是……
“慢慢享受死亡前的滋味吧！”对方冷冷的语气让他浑身一颤。
那音律再度响起，周身上下骨骼错裂一般，法我执只觉得嘴角缓缓溢出腥甜的液体，不止如此，耳朵、鼻孔也都陆续渗出同样的物质。
这症状——
法我执的眼前陡然浮现出游刃的面孔。
他们中了一样的毒！
失去舍利子又重剧毒，一股子寒气从脚底蹿上脑门，法我执绝望了。
不再理会即导师的黑衣人循箫音而去，这片洼地里种满了各种植株，多种香混在一起，形成了难以言喻的气味。
黑衣人远远地望着那负手而立的人，单跪行礼，“多谢主人相助一臂之力。”
“九九，你还是没下狠手。”
“中了儒门的失传暗器，不会有幸存的可能。”九九抿了抿唇，镇定回答。
背对着他的人优雅地轻笑，“是吗？你这么有信心，又怎么解释游刃的事？”
“主人不是也说了，有神兵迹在，游刃死不了？”九九脱口而出，可下一秒就后悔了，这么说话实在冒犯主人。
“怎么不说了？”凤儒衣转过身，似笑非笑盯着她惶恐的表情，“你不是理直气壮吗？我应该不是不问是非的主子吧？”
“九九绝无此意。”九九赶忙说道。
“你不用紧张，女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心思，谁也阻止不了的。”凤儒衣走到近前，伸手一抬她的下巴，“只是你的忠心——还能维续多久？”
九九全身一颤，“主人！”
凤儒衣修长的指尖一点她的唇，“我要的不是保证，而是实际行动。”
九九心领神会，当即取出舍利子，“不是主人的箫音，九九一时间也无法战胜即导师，这本是要回江南世家给主人的，现在也一样。”
凤儒衣接过舍利子，拈在指尖转了转，突然爆发出一阵诡异的笑。
“主人？”九九大有不祥的预感，张了张嘴。
一张面具揭下，露出“凤儒衣”本来的面目。
“游刃！”
九九心知上当，一跃而起，手中利刃回旋环绕，直奔对面的人。
游刃轻步闪身高高举起手中的舍利子，“信不信我毁了它，大家都别得到？”
“你想怎么样？”九九明白这是他的缓兵之计，因为中了主人独门暗器上的毒，绝对没有生路，他之所以活着都是奇迹。
“舍利子本身有七颗，当初有四颗小的被玄谷五音夺走，还有三颗在我这里。”
“主人只从你身上取了一颗。”九九纳闷的是这一点。玄谷五音是传说中的明狱城中人，那么他们的目标就要移到那武林中神秘的所在。
“没错，另外两颗在神兵迹身上。”游刃托着下巴狡黠一笑，“不过他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罢了。”
“你这个死狐狸！”她气急败坏地怒骂。
竟然是所有人都被他一个耍着玩！
“你们害我受伤，还要扮女人，我总要回馈一些才算礼尚往来吧。”他笑眯眯地弯了弯眉，“既然东西都在我的掌控中，你要么选择杀我，然后两手空空回去复命，要么——”
“‘要么’什么？”她呼吸一窒，对他那抹绝色惊艳的笑有点乏力——妖孽，这男子生来就是让人神共愤的吗？
“耳朵附过来，我们谈个条件。”
情势无奈之下，九九戒备地凑了过去，须臾，怔愣了一下。
“你是可以考虑，不过，你主人那边未必等得了这么久。”
“恐吓我？”九九瞪眼，“主人不是一般人，没那么容易被你操纵。”
“何妨试试看？”游刃气定神闲地笑。
九九咬牙，“你先回答我，那箫音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主人的曲子，他怎么会吹奏的？
游刃别有深意地勾起唇，“没错，是你主子吹的，不过他走的不是这个方向。”
莫非是期间又发生了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九九愕然——
凤儒衣单独走在回江南世家的途中，既然九九已顺利拿到舍利子，下一步他要做的是找到其他几颗。根据他的连番推测，玄谷的人把江流霜的面皮送来，那么其余舍利子八成在他们那里，玄谷属于明狱城，看来问题要转移到明狱城那边去了。
这时有人拦住去路，白色的身影靠在树边，风吹过下摆漾起阵阵涟漪。
“好友。”凤儒衣顿了顿，优雅地唤。
那白衣人并不答话，手腕一挥，缓缓抽出身后的剑，森冷的寒气笼罩了四周，一道荧光划过天际。
“要和我厮杀吗？”凤儒衣不着痕迹地从腰间取下银毫，抵在指尖。
白衣人的剑尖指着他的鼻尖，“让我出剑，是对你最大的敬意。”
“那么我该很开心了？”凤儒衣略略撤步，严阵以待，“不知流宛看到这一幕，会有什么大的反应呢？”
白衣人二话不说，一招刺向凤儒衣的眉心。
剑锋所过一片狼藉，那剑是冷的，剑风又夹杂一股炽热，交汇之处泛起惊人的锋芒。凤儒衣手中的银色狼毫挡了一下，发出“叮叮”的声音，还有星星点点的火花。凤儒衣身形若惊鸿在白衣人四周打转，只守不攻，略占下风。
“不必留手。”白衣人冷然道，“我必不吝取你之命。”
“好友啊，你下得了狠心，我却下不了。”凤儒衣边躲闪边忙里抽闲道，“此事若非碍于江南世家本也与你我之间无瓜葛。”
一剑抵在眉心，白衣人肃然道：“别人或许不知，可我却很清楚。江流风之前根本不曾听过你吹箫，那么就是在我和游刃出现后，你才有此举动——游刃之伤本被药王之药抑住，曾几何时复发？凤儒衣，亏了你的功劳。”
“箫音自然是吹给知音人。”凤儒衣眉眼一眯，“神兵迹啊神兵迹，你这话让我伤心。”
“在我面前不必装腔作势。”神兵迹朗然说，“便是当初是生死之交，今日一观也当割袍断义！”剑招速递一瞬，出乎意料地另开三朵剑花，对方极力躲闪，还是难逃其中最走边锋的一路，那紫衣华服的袍袖上沁出点点猩红。
“啧啧，你就是这么一个——”凤儒衣的目光倏地一寒，“厚此薄彼之人！”手下招式也骤然加剧，不再是轻描淡写地虚应，每一式包含杀机。
神兵迹的眉头反倒舒展开来，从容应对，一身白衣翩然，与剑光交相辉映。
两人交手多时不分轩轾，不由得陷入僵持。
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下又到星子满天，依旧没有分出上下。两人都露出了疲态，汗水顺着鬓角倘落在尘埃，即使如此，战况瞬息万变，也不敢有一丝怠慢。
这时，有两人从远处走来，其中一人哼着小曲，好不惬意，“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
这首诗脱口而出，在场的凤儒衣与神兵迹皆是一愣，宝剑与狼毫，同时顿住。
“你们可以继续打，反正这边的有好戏看就心满意足。”说话之人推了身旁的人一下，手中把玩的球体抛在半空又落回掌心。
“游刃！”凤儒衣的视线从他身上落到一旁的人身上，“你倒是和浮游子同仇敌忾。”
“哎呀呀，好酸的一句啊。”游刃托着下巴奸诈一笑，“是你口口声声叫这道士好友，可惜人家不领情，关我什么事？再说了，昨天晚上在江南世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是我自己告发和神兵迹之间那点‘勾当’，你们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强词夺理之辈。”凤儒衣偏过头，对他不屑一顾。
“你以箫音暗算游刃，促使他中的暗器之毒复发。”神兵迹剑眉一挑，“这不是巧合，那儒教的失传暗器正是从你这里流出——”
凤儒衣抽狼毫倒退两步，“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好友这两字，真是我凤儒衣高攀了，与你切身相关之事，从今日起与我再无瓜葛！”
“与我切身相关？”神兵迹淡淡一哂，“也便是我忘记了一段过往，头发骤然变白，不过这件事既然与你有关的话，看来也不简单……嗯……只要你能把解药交出，此事到此为止。”
“他的命有这么重要吗？”凤儒衣双手负于身后，眉眼之间一片冰冷，“神兵迹，你为了解药已是乱了很多方寸，修道人不是修心吗？”
“人命关天，乱了方寸又能如何？”神兵迹长剑一顺，气势凛然，“若要出世需得入世，这事我自有分寸，至于你——儒教的暗器早已失传，既然你会，那么就儒教来说也是必擒之人，自然也轮不到我动手。”
“说得好凉薄。”凤儒衣轻笑，“给了你解药，我的生死任由别人处置，那么我何不来个玉石俱焚？”
“你是极为自爱之人，不会亏待自己。”神兵迹饶有信心地说。
凤儒衣闻言，表情相当怪，似笑非笑。
游刃嘴里叼了一根野草，一边“吧嗒”嚼着一边说：“还有啊，你这个手下也在我手里，舍利子现在重新回到我的掌控中，想要的话，听话点合作。”
“呵呵。”这次凤儒衣笑得越发恣意，“不能达成任务的人，对于我来说，没有一点价值，那就麻烦你直接处理掉好了。”“哇哇哇，这么快翻脸不认人？”游刃“哇哇”大叫，回头看了看一旁脸色惨白的九九，“听到没有啊姑娘，你入错行，现在返回还来得及。”
“九九无能的确该死。”九九闭了闭眼。
“谁人的命都是自己所有。”游刃伸了个懒腰，“你就算欠他的，还给他就好，你的命是你爹娘给的不是他给的。”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九九失态地吼。
她的神色是凤儒衣也不曾见过的，他略微顿了一下，耸了一下肩，“原来你还有这样不为我知的一面——”
九九扬起头看了看他，困难地开口：“主人——”
那眼神是急切，是哀求，是别有意味，更是隐含了……
凤儒衣眼睫敛起，沉吟了片刻，“好，我答应，你放她离开。”
“唉，突然良心发现了？”游刃揶揄地挑眉。
神兵迹手中剑一反转，“你要解的毒不止一个人。”
凤儒衣摊手，“抱歉了，我身上有的材料只够给一个人解毒，你可以选择要还是不要。”
神兵迹面沉似水，“不行，一定是两人。”
凤儒衣笑道，“浮游子，你听清楚，答应解毒已经是一换一，除了九九之外，你还有什么可以要挟我的？别告诉我是流宛，我会觉得好笑——”
“流宛是流宛，两不相干。”神兵迹当即撇清立场。
“可惜，你只能二选一。”凤儒衣不为所动，“我的心情也变得很快，也许下一刻，一个都不救也很正常，要知道，愿为我卖命的人多如恒河沙砾。”
“不用犹豫。”游刃推了九九一下，“她就是我找来的交换人选，毒素你来给我解，至于他神兵迹要救的人嘛……让他烦恼去，不关我的事。”
“好一个现实的人。”凤儒衣应了一声，去看神兵迹。
神兵迹不改要求，“两个人。”
凤儒衣笑道：“我真是为难，不过好友开口，可以救你要救的——放弃——九九。”
游刃拉了拉九九的袖子，“可怜的姑娘啊，你听到没有？他为了好友，可以牺牲你啊，我就算了，毕竟是不相干的人，还牵涉到舍利子，可是你却为他卖命……”
“不用你挑拨离间！”九九回头瞪视他，双眼却泛起一层雾水。
神兵迹握紧了剑把，“一句话，要救就是两个人。”
“好友，你实在太执着了。”凤儒衣把玩着狼毫，“游刃根本没有把你的利益放心头，你何必为他的事耿耿于怀呢……”他笑了笑，“最后问一次——救谁？”
“两个人。”
凤儒衣掏出了手中的一粒药丸，“现在要么我毁了它，要么给一个人。”
“那么你也不要妄想离开这里。”神兵迹撂下了狠话。
凤儒衣微笑，“那你我之间就来个彻底了断。”说着，就要碾碎药丸。
在他指尖移位的刹那，游刃纵身到跟前，以手中的舍利子去撞击他掌中的药丸。
凤儒衣眼疾手快，一跃去抢舍利子，同时也错过他抓住九九的腰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离开当场，图留下一道紫色的飞影。
神兵迹仗剑去追凤儒衣，却被游刃拦住，他温和的容颜起了怒意，“闪开！”
“他说了就一颗药，那么不会有多余的。”游刃淡淡地道，“难道你和他同归于尽，就能挽回你家人的命？”
“这种话，似乎你没有资格说。”神兵迹盯着他手中的药丸，一字一顿。
游刃偏过头瞅瞅他，“道士啊道士，你真是很奇怪，明明可以不那么执着，只要和凤儒衣说你要那粒药丸就好，那就不必落到现在这一步。”
“当初说过要救你，我不会失言。”神兵迹坦然道，“你闪开。”
游刃眨眨眼，“不用追了，追上去也没有结果，不如你闭上眼，我有办法让你现在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神兵迹缓缓移过脸，一抿唇，“你说什么？”
“按照我说的话去做，这样可以解决你的问题。”游刃笑嘻嘻地围绕他转了个圈，模仿凤儒衣方才的口吻，“再问一次——要还是不要？”
神兵迹迟疑了一下，“嗯。”依照游刃说的，闭上眼，静待其变。
游刃挥手间，有结印在指尖凝结，一道色彩缤纷的光环在神兵迹胸前划出，两颗圆圆的舍利子破空而出回到他掌心。
下一刻，他纵身闪开。
神兵迹听到动静，睁眼去追，眼前骤然一晃，他扬手去接，一粒药丸入掌。
这是……
“救你老爹去，从此不相往来！”
这小子，把他的药丸给他，不要命吗？
神兵迹握紧了掌中宝剑，短短瞬间，千思百转在脑海迂回。
解药、舍利子、灵童……
看来接下来的日子，他是真的难脱江湖了。
另一边厢，凤儒衣与九九在一处飞瀑流涧下对立。
“主人，是真的舍利子吗？”
“嗯，最大的一颗。”凤儒衣点了下头，深邃的眸子仍是不见喜色。
“那么……”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九九深吸一口气，“是属下失职，只能与之周旋到此颗舍利子，其余的根据游刃所说都在神兵迹身上寄放。”
“神兵迹知道吗？”凤儒衣眼中一闪光。
“应该不知。”
凤儒衣抿唇，“他的意图我明白，表面上用你当借口换取药丸，实际是为了给神兵迹找这唯一一颗我带在身上的解药，他怕我毁药。”
“啊，那他不是……”九九赶快一捂嘴，低下头。
凤儒衣瞥了她一眼，“放心吧，他为了舍利子会再来找我，至于怎么保命，看他的本事。”
“主人……”
“你想问什么？”凤儒衣抽出了袖口内那管玉箫，缓缓摩挲，若有所思。
“除了唯一的解药，暗器的毒真的不能……”
凤儒衣没有回答，吹奏起了悠远的曲子。
然而，谁也不知，此时此刻的江南世家却遭逢了最大劫难。
火焰冲天，杀伐四起，举目一片尽是刺眼的红光，藏匿在密室中的皇甫轻涉害怕地缩在角落里，大大的眼一眨不眨盯着外面。
桌椅凳子满室狼藉。
东倒西歪的仆人一个个倒下。
那身影是谁——
皇甫轻涉看得一清二楚，他残忍地杀死了流风大哥和可怜的嫂子，还有……流宛姐姐呢？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迹哥哥走后，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那个人对着她的方向一举掌——
掌心殷红的痣映入眼帘！
那是、那是流霜哥哥身上才有的记号啊！可是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对自己的家人下手？太不可思议了！
颤抖的身子几乎不能承受，皇甫轻涉要窒息了。
“玄商之仇，要你江南世家以血相还！”
鬼魅般的咒语降下，无尽的恩怨才刚刚展开，而远在世家之外为舍利子和解药以及灵童奔走的神兵迹根本不知，有些事，永远都无法回到原点。
问——
情当归何处？
天知晓。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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