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迷路迷得晕头转向不知东西,后又在太液池边遇到了慕临洲,待晋羽把九阑送到承乾殿时,距她借口更衣离开交泰殿已经过去了一个将近时辰。
承乾殿上已然坐满了人,看到九阑进来,萧夫人的脸上泛起一阵怒气,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她自知来得有些迟,便乖乖坐下,不欲再招惹什么是非。但即便她低着头沉默而坐,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右侧投来的一道目光,带着深深的厌恶和敌意将她来回扫视。
萧可楹。
这位大小姐素来心高气傲又爱面子,处处以姿容才情在京城女子中皆数一数二自居。方才在交泰殿上,沈皇后对九阑的外貌仪态一番夸奖,连带着大殿上那些莺莺燕燕都交口称赞,小姑娘的虚荣心估计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此刻还不知道怎么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她。
实则她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容貌对于名门闺秀而言本就不是最重要的。宫里的贵人给这些皇室子弟选妃哪会看脸,出身和名声才是关键。斜对面坐着的那位准齐王妃夏家姑娘长得姑且只能算小家碧玉,却照样能做亲王的正妃,还不是因为她是中书令的外孙女。
当然这些都不是九阑说的,可谁让她的听力要比凡人好上不止一星半点,光是低头坐在那里,就能把整个大殿上各人低声谈论的话语听个一清二楚。
作为一个神仙,如此偷听他人壁角似乎有失风度,好在九阑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台阶——这些人所言皆是京中贵族与皇室之事,她初来乍到,多了解一下总是好的。
比如她右边几桌的妇人便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皇子们,说齐王明明是皇子中最年幼的,靠着淑妃替他操心,如今婚事也快定了,他的哥哥楚王府上别说王妃,连个侍妾都没有,可见皇上对楚王的事情实在是不怎么上心之类的云云。
九阑这么听着,想到方才池边所见那风姿卓绝的少年,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个念头刚在心里转了一圈,便听得太监通传:“楚王殿下到——”
慕临洲穿着那身深紫色的王袍,在此起彼伏的拜见声中闲庭信步地踱进来。不知他又从哪寻来了一把折扇,随便就将那扇上的泼墨山水图摇出了一派慵懒雅致,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衬着殿外投进来的明媚灿烂的阳光,凤目含笑,唇瓣微勾,如同三月里随风翩跹的春柳,又如同雾散雨霁、冰消雪融一般,叫席上那些年轻的小姐们纷纷看呆了眼,将目光痴痴地追随着他。
看到这满屋子的小姑娘见到他的反应比自己还激烈,九阑顿时觉得自己方才在池边见到他时已算颇为镇定,委实感到十分欣慰。
但她仍未曾忘记初见那日,他一袭黑色锦衣骑在马上,赤羽剑在阳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光,将那雨点般密密麻麻射向他的利箭击落一地,而他与那群黑衣杀手刀剑相向,眉宇之间皆是凛然的肃杀之气。就像他也一定没有忘记此时打扮得端庄淑女,循规蹈矩向他行礼的她,那日亦曾拿着他的赤羽剑,展现出寻常官家小姐绝不可能有的身手。
方才那些妇人说楚王殿下自小便颇负才华,可惜从来无心政事,每日不是吟诗下棋便是寻花问柳,一来二去皇上也就不再分给他什么差事,冷落着由他花天酒地。
这么多年,他在世人眼中一直扮演着一个玩世不恭、富贵闲散的风流王爷,空有亲王的头衔而并无实权,比他那个三弟都还不如,却仍逃不过仇人的猜忌,千方百计地想找机会暗算于他。
九阑发现自己自从知道他就是命簿上所写之人后,便时常对慕临洲泛滥起同情心。果然她也是个很俗的容易被美色俘获的神仙,不忍看到翩翩佳公子的命途如此多舛。
随着慕临洲后面没多久进来的是齐王慕成泽。明絮先前说传言他脾气喜怒无常,性子又十分暴戾,看来并非空穴来风。都说相由心生,此人虽然看着年轻,身形也颇为挺拔,神情却十分阴鸷,进来以后便一直神色暗沉地坐在席上一言不发,叫九阑对他没有半分好感。
“太子殿下,庄懿公主到——”
北穆太子慕明渊,如今的皇后沈氏所出嫡子,慕临洲口中那个派杀手在盛京城郊外伏击他的“好大哥”——哦,以后九阑可能还得叫他一声“姐夫”。身为储君排场自是不同,身后浩浩荡荡跟进来一长串的随从,侧后方则紧紧跟着一个武人打扮的侍卫,看走路的姿势是个高手,估计是负责贴身保护他的。
九阑虽未曾见过慕明渊,但来凡间这些时日,已东拼西凑地听闻了许多有关他的事,对这位太子殿下十分好奇,便隔着人群悄悄多打量了几眼。
见他一身蟒袍负手而立,眉宇间的神色和皇后有几分相像,长相还算俊逸,也不失作为一国储君的气度风范——不过论相貌姿态比起他二弟还是差的远了。
乍一看一派正直磊落之人,背地里却三番两次地派杀手去刺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和皇后还真不愧为母子俩,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身后的庄懿公主倒是挺有意思。庄懿二字听着优雅大气,谁知这位公主竟是个活泼烂漫又娇滴滴的小姑娘,说话的语气脆生生的,一身浅紫色软烟罗衬得她的容貌鲜妍明媚,年纪看着和真正的萧清歌差不来多少。
不知为何,她与太子之间看起来很是疏离,方才一同进来时便离他好几丈远,一副不愿跟亲哥哥有任何接触的样子。反倒入席后见到坐在那儿慕临洲,神色顿时欢喜雀跃起来,甜甜地喊了一声“二哥”便坐过去与他说话,慕明渊对此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就在九阑把目光还停留在这几位慕家的皇子公主上时,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这大殿里有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妖气。
她虽没了法术,但终究还是仙身,若此处真有妖魔必逃不过她的眼睛。可警觉地环顾四周一圈,把所有人都细细打量了一番,整个承乾殿除了她之外,确然都是实打实的凡胎肉体,只得默默作罢。
他们落座不久,坐在九阑右首的萧可楹便仔仔细细地理了一遍衣衫鬓发,然后起身去给太子慕明渊请安。她虽竭力表现得端庄镇定,神色却依然难掩激动,与慕明渊说话时双手不由自主地绞着手帕,神采飞扬间两颊都染上了害羞的红晕。
原以为她只是因为想做皇后才对太子妃之位如此在意,没想到她对她的太子表哥竟是真心爱慕的。可惜慕明渊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喜欢她,虽也和善地同她问候交谈,但那客套的言辞和疏离的神色,怎么都不像是面对真心所爱之人。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萧可楹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皇帝和皇后就一同到了承乾殿。
殿中之人瞬间乌泱泱地跪了一地,齐声给皇帝请安,向皇后祝寿。
北穆皇帝约莫四十左右的光景,身材魁梧目光炯炯,面目看着十分端正庄严,刚一走进来就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殿内众人,在一身金色龙袍的衬托下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其实帝王大多如此,在至尊之位上坐得久了,自然而然便练出令众臣俯首帖耳的威严来。别说凡间的皇帝,就连九重天上她那曾经少年意气风华正茂的师兄,做了百余年的天帝,在众仙面前摆起架子来也是有板有眼的。
皇帝摆手让众人起来,和皇后一同走上台阶在大殿的上首坐下,温和地向众人道:“今日这午膳既是为皇后的寿辰准备,朕的子女们也都在场,诸位便当做是场家宴,不必太拘谨。”
然后他注意到了突兀地站在那儿的萧可楹,有些好奇地问道:“楹儿,你一个人站在那儿做什么?”
“回舅舅的话,楹儿方才在给太子殿下请安。”
“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你二人是有婚约在身。朕先前已吩咐钦天监择一个黄道吉日,两个月后便为你们完婚。”
“楹儿谢过舅舅。”
“儿臣谢过父皇。”
皇帝嘴上说着让众人把这当成是家宴,可想来皇家的宴席并无放松二字,稍有不慎便是御前失礼之罪。大殿上不乏丝竹歌舞,一派喜乐升平,下面坐着的每个人看上去依然十分拘谨,连那几位皇子公主和地位看着颇高的后宫妃嫔都只各自在席上轻声交谈,唯有九阑低着头旁若无人地吃菜——这人间宫廷里御厨的手艺可不是时时能享受到的。
实则她还很想尝一尝那酒壶里盛着的佳酿,但想到她上一次喝酒直接导致了如今坐在这里的惨痛教训,权衡之下还是默默地放弃了。
然后就听见皇帝与萧夫人闲聊般地说道:“婉宁,朕听淑妃说,今日萧卿家的小女儿也来了,朕以前还从未见过她,现在可在席上?”
无缘无故突然被点名,九阑一口菜刚吃了一半差点儿噎到,只得赶紧把菜咽下步出自己的席位,走到大殿中央向皇帝行礼:“臣女萧清歌,向皇上、皇后请安。”
皇帝看到她,也微微一愣,反应和方才皇后的如出一辙:“想不到,萧卿家中的女儿,长相皆是如此出众。”
眼角的余光里,萧可楹又在狠狠攥帕子。
就在九阑深深地同情她的帕子,甚至开始担心它会不会被她直接扯坏的时候,她却突然松开了帕子,笑意盈盈又略带撒娇地道:“舅舅,楹儿的这位妹妹,虽然自小就深居简出也不曾入宫,但她常与可楹说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没机会在可楹面前展现。不如趁今日让她抚琴一曲为舅母祝寿,权当替可楹尽了一片孝心,舅舅觉得如何?”
皇帝还没说话,萧夫人倒是先急匆匆地站起来了:“可楹,不得无礼!皇后娘娘的寿宴,你若要抚琴祝寿,自当亲力亲为,怎么能叫妹妹代劳!”
看来萧可楹并不知道萧夫人想把萧清歌嫁进齐王府之事,所以见今日众人皆在夸九阑的样貌,便忿忿不平地想她当众出洋相。
原来的萧清歌可能压根儿就不会弹琴——哪怕会,也断然比不过从小就得名师指点的萧可楹。等萧清歌丢完脸以后她再弹奏一曲,借妹妹来抛砖引玉,不仅衬托了她自己的才情,还能让萧清歌留下个无才无德空有相貌的名声,委实幼稚得很。
只是萧可楹此举对萧夫人而言,却是坏了她的好事。若九阑今日下不来台,那萧夫人把庶女塞进齐王府做侧妃一事,恐怕就要麻烦得多。
于是九阑打定主意要装个草包,说不定这么一搞连嫁都不用嫁了。
“无妨,”皇帝抬手制止了萧夫人,“朕和皇后看着楹儿长大,她的琴技打小便是极为出众的。只是清歌既然要喊你一声母亲,那自然也算是朕和皇后的侄女,由她来为皇后弹琴祝寿,也并无什么不妥——来人,去把皇后宫里的那把流兮琴取来。”
“楹儿替妹妹谢过舅舅。”萧可楹笑眯眯地向皇帝拜谢,然后走到九阑身边亲切地道:“妹妹可要好好表现,不能让舅舅和舅母失望啊。”
下一秒她凑近九阑,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恶毒地说:“他们不是一个个都夸你长得好看吗?我今天就要这整个承乾殿的人看着,你这个舞姬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到底是什么摆不上台面的货色。”
就在那一刻,九阑从她狰狞的面目和恶狠狠的表情里,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盛京郊外,没有一丝犹豫和一丝怜悯,只因一句“出身低微”便把萧清歌从高山上直接推下来的女人。
萧清歌临死前挣扎流血的痛苦惨状在眼前浮现,伴随着一股无名的怒火自九阑心底窜起。
九阑抬起头,冷冷地直视着她:“那你最好别后悔。”
你不是最争强好胜要面子,事事不甘居于人下,唯恐庶出的妹妹抢了你的风头吗?过去你滥杀无辜,残害他人性命,今日本上仙就要让你知道,万事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让你看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宫女将流兮琴取来置于大殿中央,九阑理了理裙裾缓步上前,行礼如仪:“清歌不才,今日便以一曲《百鸟朝凤》,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福寿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