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但呼吸依然清晰可辨,听声音应是两名男子。
若是萧珩或者其他萧府内的随从下人,来萧清歌的希音阁,直接推门进来便是,为何要如此偷偷摸摸掩人耳目。
九阑心中警铃大作,无声地示意珉月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匕首递给她。珉月摸到匕首时吓了一跳,完全没料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自家小姐会在枕头底下藏这种危险的凶器。
实则这匕首是九阑在初到凡间的那天从黑衣人身上搜来的。当时慕临洲和晋羽忙着制止那些黑衣人服毒自尽,她便趁机搜了躺得离她最近的那个,从他腰间找到这把匕首,后来就一直藏在身上,又带进了萧府。
匕首虽然没有剑好用,但只要来的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九阑自问还是能用它保护在场三人的安全。她挥挥手,让明絮和珉月往后退到房间最里面,自己则举着匕首,蹑手蹑脚地向希音阁的院子边走去。
“小姐,不可,危险——”明絮轻声地叫住她。
九阑用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屏息凝神地走到院门边。
那两个男子的呼吸声依然清晰可闻,与她只有一门之隔。
九阑深吸一口气,将匕首高举过头顶,一脚猛地踹开院门——
“未曾想再见到萧姑娘,我们竟已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耳熟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她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楚,楚王殿下?”
慕临洲长身玉立,站在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九阑,晋羽低着头站在旁边,竭力装作没看见她高举着匕首的凶悍模样。
“初次见面我就领教过萧姑娘的厉害,想不到今日再见,萧姑娘还是这么的……”慕临洲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地寻找措辞,“强悍。”
九阑默默将匕首藏到背后,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楚王殿下怎么突然大驾光临?”
“不知萧姑娘的院内是否方便说话?今日我与晋羽乃是私自前来拜访,若是被萧姑娘府上的其他人看到,恐怕不大方便。”
让他们两个大活人——还是两个大男人一直站在外面确实不妥,好在此时希音阁里那几个打扫浆洗的小厮和丫鬟都不在,九阑点点头示意他们进来,然后把门重新关上,朝里面喊道:“明絮、珉月,看茶!”
两个小丫头并不认识慕临洲,但显然也被他俊美的样貌冲昏了头脑,痴痴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齐刷刷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九阑。
她咳嗽了一声,有些尴尬地道:“这是楚王殿下和他的侍卫晋羽。”
爱美之心人皆有,诚然她先前的花痴行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明絮和珉月齐刷刷地跪下去,脸上写满了诚惶诚恐:“奴婢参加楚王殿下。”此时九阑才突然想起,方才她们还在叽叽喳喳地大声讨论着“楚王殿下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小姐情根深种的”之类的云云,只是不知道这话给门外的慕临洲听去没有,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可转念一想,明明是他当着整个承乾殿的面跪在他老爹面前说要娶自己做正妃,还说什么得她一人此生足矣之类的酸话,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明絮、珉月,你俩到院子里守着,莫要让外人进来,出去的时候把房门关上。”
“可是小姐——”
“你放心,本王不会对你家小姐做什么的,”慕临洲冲珉月微微一笑,“晋羽你也出去吧。”
他本来就生得极好看,如今再这么一笑,漆黑的双眸盛着漫天的星光,刹那仿佛周围齐齐绽开了满树繁花。珉月方才好不容易才从他的美色中缓过来,瞬间又被迷得晕头转向,摸不清东南西北。
九阑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觉着萧夫人和萧可楹不该说自己狐媚,她跟这位楚王殿下比起来那真是差远了……
等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慕临洲向九阑行了个礼道:“今日在承乾殿上语出惊人,冒犯到了萧姑娘,还请姑娘谅解。”
“使不得使不得,”九阑干巴巴地笑道,“您是王爷,怎么好向民女行礼呢。”
然后便听他解释道:“今日之事,实是我顺势而为,借着父皇要予我赏赐的机会,当殿求娶萧姑娘。如此一来,即便父皇介意嫡庶之分,不愿把你赐给我做正妃,他也很难再允许三弟娶你。
“这是何缘故?”
“一来我是兄长,二来我所请之时又有他的许诺嘉奖在先,如果他再让你去做三弟的侧妃,就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厚此薄彼、亏待于我。父皇素来在意名声,在意天下人和后世对他的看法,只有我公然提出此要求,才能断绝了你嫁给三弟的可能性。”
“既然皇上只是介意嫡庶之分,难道你就不怕皇上让我做你的侧妃?”
“父皇可能会有这个想法,但是皇后和端阳姑姑绝不会允许你嫁给我,”慕临洲笑了笑,“想必萧姑娘也看出来了,你姐姐即将嫁入东宫,端阳姑姑与皇后这些年一直同气连枝,即便她们有意拉拢三弟和淑妃,却绝不可能容许我与萧家攀上亲戚。方才在大殿上你也看见了,皇后、淑妃,还有端阳姑姑,接二连三地跳出来反对此事。”
九阑了然:“所以我不能做齐王的侧妃,但也不能嫁给你,皇上左右为难,最后这件事就会被无限期地搁置?”
“是,直到众人都渐渐忘却此事,不再把注意力放在你的婚事上,到那时萧姑娘便可依照自己的心意另觅良配。”
“啊,您可真是阴险,”九阑忍不住由衷地赞叹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您可真是神机妙算,委实令人佩服。”
眼前之人装作没听到她的前半句话,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的赞扬。
“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殿下。”
“萧姑娘请讲。”
“我住的这个希音阁颇为偏僻,要想从萧府大门外进来,需要经过大厅回廊、再七歪八拐地向西北角走上许久。殿下和晋羽到底是如何做到无声无息地走那么远的路找到这希音阁,还未曾被萧府其他人发现的?”
这个问题问得极为诚挚,目的是想向他学一招,这样以后她就可以趁萧府的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以备不时之需。
慕临洲俊美的脸上染上了一丝尴尬:“实不相瞒,今日我是从萧府外翻墙进来的。”
九阑有些忍俊不禁:“想不到殿下看着是个正人君子,竟也会做翻人围墙这等事。”
“原本也是不急于一时,”慕临洲的神色有些无奈,“只是我深知今日的唐突必会让你手足无措,想来端阳姑姑平日里待你也并不宽厚,唯恐方才大殿上的行为无端给你增添诸多烦恼,所以才想着一定要来与你解释,才好打消你的顾虑。”
他一个王爷,其实本不需要与她说这么多的。见他此刻神情如此真挚,大抵是在心底里真的把她当成了他的救命恩人来对待。来人间这些日子,见识了萧府的人情冷暖,又早知皇宫里的尔虞我诈,方知他能做到这种程度实属不易。
九阑的内心有些触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低头讪讪地笑道:“殿下有心了……”
慕临洲顿了顿,有些严肃地道:“只是接下来你须得提防点我大哥。”
“太子殿下?”她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惹到了那位,“这又是为何?”
“方才你在殿中抚琴的时候,大哥旁边的那个武官与他窃窃私语了很久,随后大哥就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你。我虽不知此中缘由,但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倾慕于你。我大哥这个人肚子里弯弯绕绕最是多,只怕他别有心思。”
这么一想,慕明渊身边确实有个武人打扮之人,在他和庄懿公主一起走进承乾殿的时候九阑还留意了一下,觉得那人应该负责贴身保护太子安全的。再联想到她回席位后慕明渊远远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既说到姑娘抚琴这件事,今日一曲《百鸟朝凤》着实令人惊艳,便是宫廷最好的乐师都难以望姑娘项背,嫣儿那丫头对你可是崇拜得很,”慕临洲轻声笑道,“待你们离开之后她抓着我叽叽喳喳了半天,夸你长得漂亮琴又弹得好,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再进一次宫,还问父皇为什么不让你做我的王妃。”
“嫣儿?”
“便是你们平日所称的庄懿公主。”
回想起大殿上那个一身浅紫色的衣裙又容貌鲜妍、活泼烂漫的小姑娘,九阑的内心不由自主地对她也很是欢喜:“公主殿下是个真性情之人,能得她的赏识是清歌的荣幸。”
“实则她也才十五岁,与你应差不了多少,有机会的话……”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晋羽在外面敲门的声音打断:“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得尽快回宫,否则恐怕要错过元极殿的晚宴了。”
眼看他要转身离去,在九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一句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那个,殿下今年贵庚啊?”
慕临洲愣了一瞬,显然也没料到此时此刻她会问自己如此无厘头的问题。
“二十,”他挑了挑眉,仿佛又变回了方才大殿上的那个风流王爷,脸上带了点戏谑的神情道,“莫非萧姑娘真想嫁与我做王妃,所以才开口询问在下的年龄?”
“……”
慕临洲和晋羽很快便消失在九阑的视线里,她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匆匆远去,让明絮和珉月不必留在屋里伺候,独自靠着床边缓缓坐下,盯着微微摇曳的暖黄色烛光沉思。
其实今日还有许多本来应该解释的事情,她和慕临洲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就像他没有问她为何那日会出现在盛京城郊外,为何会有如此不同寻常的身手,而她也没有问他即便是翻墙进来,如何又能在这偌大的萧府之中,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希音阁一样。
九阑只是觉得,在这个女子没什么地位和自由可言,阶级又如此分明的地方,他其实完全可以轻而易举便打发了她所谓的“救命之恩”,却仍愿意亲自出面替她解决此前最大的烦恼,甚至不惜做出翻墙这等有失身份的事情,只是为了来向自己解释一二,如此种种都分外难得。
再想到他如今二十岁,距离被皇帝贬谪出盛京,竟然只剩下一年左右的光景。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本就终日韬光养晦,以游手好闲来掩饰自己的慕临洲,最终还是逃不过被皇帝彻底厌弃,甚至要赶他出盛京的命运。命簿里并未细写,也许这天上地下,也只观微阁里的南斗星君一人知道答案了。
天色完全暗沉下来。窗外突然卷进来一阵冷风,烛光摇曳了一下,“噗”地一声轻轻熄灭了。许久,一室的黑暗和寂静中,飘散开一声微微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