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阑,你犯下大错,如今可还有什么要申辩的?
这个开场白听得九阑一阵莫名其妙,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压根还在梦里。
纵然她未待开宴就喝光了桌上摆的酒,纵然她醉醺醺地睡在了西王母的蟠桃园里,纵然她不知时辰地错过了寿宴,顶多就是礼节上有些怠慢罢了,为此把天帝都从天宫里给请来也太过小题大做,显得天帝陛下平日里有多闲似的。
九阑虽疑惑,但也察觉到周围的气氛过于安静得不对劲,西王母看起来怒不可遏,边上那几个她没见过的神仙则都是一副战战兢兢不敢吱声的样子,再凝神仔细往周围看看,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四周的蟠桃园竟是不知道被谁给毁了,目之所及的蟠桃树皆被人齐根砍断,七歪八倒一片狼藉,已经熟透了的蟠桃滚得满地都是,和折断的树枝树叶凄凄惨惨零落在一起,哪还有先前的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再联想到天帝方才那冷冰冰的语气,九阑哑着嗓子缓缓开口:“陛下和王母娘娘不会觉得此等荒谬之事是我干的吧?”
西王母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陛下手中拿着的可是九阑上仙的佩剑?”
九阑定睛一看,师兄确实提着她的破尘,老老实实地答道:“是。”
“众所周知,破尘剑乃陵彦上神以玄铁和寒冰所铸,所过之处皆会留下青色的划痕,虽然微浅,但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上仙且仔细看看再想着如何解释吧。”
西王母边说边施了一道法术,整个蟠桃园中顿时光芒大盛,几个小仙一时禁不住以袖遮面,九阑亦被这夺目的光刺激得流出了眼泪,待慢慢适应后便看到在满园闪耀得叫人睁不开眼的金光里,那些被砍断的蟠桃树的裂痕处散发的却是幽幽的淡青色光芒。
只看了一眼她便沉默了。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破尘留下的痕迹,只此一眼便能肯定那些蟠桃树皆为破尘所毁。只是如今她大醉方醒一无所知,边上还放着罪魁祸首的佩剑,若是找不到人证替她分辨,这口黑锅只怕不想背也得背。
正低头思忖此事该如何解决,一名仙官带着一个小仙童前来,正是九阑初到昆仑山时替她引路的那名仙童:“陛下、娘娘,下官在蟠桃园边上的树丛里发现了这名仙童,当时他昏迷不醒,下官将他唤醒,见他神情恍惚,才发觉他中了遗忘术。”
西王母冷哼了一声:“区区小术法,也敢拿来蒙蔽我和天帝陛下。”
天帝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九阑却觉得事情又有了转机。如果这名仙童真的恰好看见了蟠桃园里的事,又中了遗忘术,那么一旦术法被解开,他便可还自己清白。
未料,待西王母施法解开仙童身上的遗忘术,那名仙童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战战兢兢道:“求王母娘娘恕罪,小仙方才见九阑殿下醉了酒提着剑在蟠桃园中大肆砍伐,正欲出手制止却被法术击晕,致使娘娘的蟠桃树被毁坏如斯,小仙万死难辞其咎。”
九阑哑口无言地看着这胡言乱语的仙童。
几个时辰前他还客客气气地说,今日能见得陵彦上神亲手打造的毋虚壶实是三生有幸,现下却当面指证于她,也不晓得他是受人指使,还是真的曾经“看见”“九阑”在破坏蟠桃园。
此刻“人证物证”俱在,若她仍大喊大叫地申诉冤屈,只怕下一秒就会被正在气头上的西王母狠狠教训一顿。
四下沉默了片刻,天帝冷冷地开口。九阑与天帝自小相识,从未见他用如此冷漠的口吻与自己说话,皆是顾忌西王母还在一旁,言语上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偏袒:“九阑,蟠桃乃仙界圣物,今日你毁去了一百余棵蟠桃树,幸而王母娘娘顾及天宫颜面未声张此事,才没让瑶池边前来赴宴的众仙知道你竟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且先向娘娘赔罪,然后跟本座回去。此事本座不会轻易放过,定要给昆仑山一个交代。”
她在南斗星君的观微阁翻命簿看的时候,偶尔也能读到遭奸人陷害的悲惨情节,丢官丢爵丢性命的比比皆是,如今自个儿遇上了,方知有口难辩实是叫人一腔委屈,只得忍住快要流出的眼泪,起身走到西王母跟前,重重地跪了下去。
“王母娘娘,九阑贪杯,喝多了秋月白,一时兴起唤出了破尘剑又醉倒在蟠桃园里,实在失礼。酒醉之时身边发生何事不得而知,此事虽非我所为,但那蟠桃树确实为破尘所毁,九阑无话可说。是我疏忽大意醉于此地,才让他人有机可乘,造成如今的局面。九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助娘娘修复这些蟠桃树,陛下的责罚也会一并承受,还请王母娘娘恕罪。”
“你小的时候,便曾毁了我一株蟠桃树。只是未曾想如今你还是这么顽劣。陵彦和素仪要是还在世,看到你这幅样子该有多失望。”西王母冷冷地看了她许久,最后长叹一口气,“罢了,此事我相信天帝陛下自会给我一个交代。”
九阑很想开口说其实她不是这样的。昔日不小心毁去一棵蟠桃树的九阑只有一百来岁,可是七百多年过去了,她早已不再是那个胡作非为又胆大包天的小丫头。但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益,西王母的蟠桃园和寿辰被毁,此事终究与九阑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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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多前那场神魔大战的时候,起初只是洛铮领兵去了涘水,没过多久战事愈演愈烈,老天帝亲上鹤鸣山拜托陵彦与素仪两位上神出手相助,他们便带着其他弟子也赶了过去,留下九阑和舞雩守着空无一人的鹤鸣山日日担忧。
九阑绞尽脑汁地劝说舞雩和她一同前去战场,奈何父亲临行前下了死命令,若是让九阑踏出鹤鸣山一步,便要革去舞雩的仙职永不再用。
舞雩虽与她交好,但面对饭碗这种人生大事竟表现出了异常坚定的意志,害得她最后不得不在好友房间的香炉里下了迷药——这迷药还是当初她俩在凡间共同游历时从青楼寻得的厉害货,若是被舞雩晓得拿来对付自己估计能气得几个月不理九阑。
当时舞雩尚未飞升上仙,又不曾对她有所戒备,无声无息便中了招。她迷晕舞雩后,从箱子里翻出母亲亲手为她打造的金丝软甲,提上破尘剑直接腾云往涘水之滨跑,刚到涘水便倒霉地便碰上一队魔兵。
那群魔兵见九阑一副神族之人的打扮,便将她团团围住,张牙舞爪地想抓她回去领个奖赏。
还好当时他们不晓得九阑的真实身份是陵彦上神和素仪上神之女,那两位尊神又向来是打架的一把好手,不然像她这种从天而降送上门来的大好人质,大概能让他们统统升官发财少奋斗好几百年。
彼时九阑也没考虑那么多,祭出破尘剑便与他们迎面而战,终是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渐渐体力不支,眼看真的要被抓去做人质的时候,被一名路过的神族帅哥救下。
说他是帅哥着实有些委屈他了,那张脸真是她活了五百来岁见到过的最惊艳的脸,五官精致至极又不失英气,棱角分明的脸上线条流畅,侧面看上去轮廓更是如刀刻斧凿,叫她顾不上那些倒了一地的魔兵,当场就同个花痴一般愣在原地,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委实丢人现眼得很。
起初九阑还以为是因自己打小长在鹤鸣山,见到的神族男子除了父亲来去就是那几个师兄,见识过于短浅的缘故。其实不然,再后来她上了九重天,见过了无数男仙,却再也找不出一张比他更好看的脸来。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个救下自己的男子是西海水君唯一的皇子,五荒四海的神仙里有名的美男子沧临。虽然西海水君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身份,至少也是掌管一方水域的君王,再加上他长了一张惊艳绝伦的脸,又以秉性温和风雅著称,几百年来想嫁进西海的女仙约莫能从九阑住的翠微宫一路排到南斗星君的观微阁。
凡人总以为九重天上的神仙远离红尘、超凡脱俗,其实神仙也是很俗的,对美色向来没有什么抵抗力。
这样回想一下,在九阑不短不长的八百多年修仙岁月里,曾惹怒过西王母,好在有父亲和母亲为自己挡下了责难;后来又在神魔大战里险些丢了性命,幸得过路的神君相救——虽然他也未必把随手救了一个小丫头这种事放在心上。可都说事不过三,即便是她也不能次次都有如此侥幸逃脱的好运。如今她粗心大意,被人暗算都不自知,实在怨不得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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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阑被天帝在天牢里关了整整十天。
过去她好动又爱热闹,一刻都不肯闲下来,如今在这牢房之中静下心来细细思考此事的前因后果,反倒叫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诚然那日她是在蟠桃园中喝醉了不假,但自始至终她的记忆十分清晰,记着自己分明是沉沉睡去又梦见了许多从前的事,更何况这几百年间她也不是没醉过,每每皆是呼呼大睡,从不借着酒劲撒泼,更毋论提着破尘剑大肆破坏。
如此看来,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趁她熟睡之时从她身边拿走了破尘剑。
只是那名小仙童的言行叫人有些难以解释,污蔑上仙是要被革除仙籍永世不得轮回的大罪,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有在天帝和西王母面前公然扯谎的胆量。那么便是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或是他真的曾见到过一个和九阑长得一模一样之人。
如果是前者也就罢了。神仙毕竟不同于凡人,无论记忆被怎么修改都并非不能恢复。即便是那些在凡间以凡身历劫归来的神仙,为避免其对红尘之事念念不忘,无法专注于漫漫仙途,按规矩应在回归仙位之前受北天门外的净梵池洗涤,彻底忘却凡尘往事,实则也是有办法要回这段记忆的。不过是那禁术对修为有巨大的反噬,且一旦被发现会受到严惩罢了。
但若是后者,便当真成了解不开的死局,短时间化作另一个人的相貌对稍微有些修为的神仙来说并非什么难事,连九阑都能做到,除非那罪魁祸首自己跳出来承认,否则此事只怕永无真相大白之日。
她一向很懂得自我总结,在天牢里进行了全方位无死角的深刻反思后,终于深刻意识到,不是任何时候都会有人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替自己化解危机。
只是此事又待如何收场,九阑却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