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不要麻烦了,我不喝。”
一个女生,梳着油亮干净的辫子,辫尾还绑着红色的绸子,在凳子上坐的笔直。身上衣着简朴,但很整洁,可以看出洗了很多次,颜色已经褪了很多。高高的仰着头,可以一眼看出她的傲气。
一个身材十分高大,面目俊朗的男子端着暖壶,从厨房走过来,听到她这么说,也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还是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说:“喝点吧,外面冷。”
“王姨跟我说了你的家庭情况了。你也大概知道我的家庭情况了吧。”女生双手并不接过杯子,静静的叠在膝盖上。
“嗯,她也跟我说了。我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不过......”
男子坐在她的对面,隔着张桌子,抬眼看了她一下说:“我家庭成分没问题。”
女生马上把眼睛瞪圆了,怒目看着他,不过两只手互相交叉揉搓着:“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家成分也......”
女生不知道说什么了,双颊涨得通红,眼里泛出泪花来。
男子也手足无措起来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说话,但是我没有恶意。”
他看女生哭,挠了挠头,也红了脸,说:“我不嫌弃你。诶呀,不是,我挺喜欢你的。我愿意跟你在一起。”
女生站起身,把搪瓷缸子往地上一摔,大声的向男生吼:“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然后往门外走去。
男生站起来,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看女生走出去了,也没有去追。
忙捡起来那个摔在地上的搪瓷杯,怕摔坏了。
这个女生叫黑玉英,家庭成分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伤疤。
自她太爷爷那辈,就靠与皇家沾了些关系,得了些来钱的路子,赚了些钱。到她爷爷那里,更是风生水起,欣欣向荣,成了当地的有名的大户人家。
她爸爸这辈,世道变了。他们家卷入了改朝换代的洪流里,一开始,受的打击也不算太大,不过,突然一瞬间,“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响彻云霄。
多年积累的家产被夺了,土地被分了,家里的仆人都相继离开,甚至有人往他们家的大门上泼粪,好多人结着队来门口对着他们一家人破口大骂。
她从十四五岁就经历着这种担惊受怕的,被人戳着脊梁骨的日子。
对黑玉英来说,“地主”、“有钱人”这样的标签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她积极的去各种小组出力,学习,还主动地上交了自己所有的好衣服和首饰。可是无论去哪里,别人都说她的家庭成分有问题,处处受到别人的排挤和奚落。
去年冬天,他们家最后一点土地都归了工。
半夜,黑玉英的爸爸站在院子里,想着黑家祖祖辈辈积累的这些家产都彻底的败在他的手里,不禁鼻头一酸,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往上直烧嗓子。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出来,“扑通”一下摔在地上。从此便中了风,躺在床上起不来。
今年夏天,她妈在河边洗衣服,由于过度的操劳和终日抑郁不安,突然头一晕,栽倒在河里。
等被人捞起来时,已经咽了气。
即使是这样,她妈妈的葬礼也不敢操办,而且也有心无力。
只是埋在了祖坟里,烧了纸,全家人悲痛的哭了几天。
全家上下老的老,小的小,黑玉英是大姐,下面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年幼的弟弟。父亲还病倒在床上。她只好来挑起大梁。
她本来想去当个老师,给人教课。但是她家庭成分不好,交了很多次申请都没有消息。
一直以来,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媒婆姓王,以前也经常受到黑家得照顾。
她有天晚上来到黑家,跟黑玉英说:“英子,要我说,你还是先找个小伙子吧。你家现在这个情况,没个男人真不行。”
黑玉英低下了头,脸一阵红,没吱声。
“我都给你想好了,咱们不要求什么。只要家庭成分没问题,踏实肯干就够了,你说是吧。”
王姨又说:“你嫁过去,家庭成分变了,工作啊,生活啊,不是都没问题了吗?”
黑玉英好像有点被说动了,抬眼看着王姨:“可我妈刚去世,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得跟我爸商量。”
王姨说:“是突然了点,不过你想想王姨说的,是不是都是实话。做人啊,就是身不由己啊。行了,我先回去,你们家好好商量商量,回头告诉我啊。”
隔天下午,黑玉英去找了王媒婆,麻烦她给找个合适的结婚对象。王姨答应下来,握着她的手说:“哎,这就对了,我不能害你。想开了就好了!”
过了几天,王姨给她介绍了一个男生。
“这男孩啊,人很好的,二十四岁。就是家里苦了点,老早啊,父母就去世了。他家比较穷,不过成分很好,三代贫农。这小伙子长的也不错,个子高,身板好,人也踏实,什么活都会干。我也给他说了你的情况,人家完全不嫌弃。你觉得行吗?”
黑玉英听到不嫌弃这话,心里一阵酸楚。但是事到如今也不能要求别人什么,只好连声道谢,答应了明天去见面。
这个男生叫邓喜文。看黑玉英跑出去了,心里懊悔不已。他并没有恶意,只是没有过相亲的经历,也很紧张。他心里并不看低黑玉英,还很喜欢他。
他小时候因为没爹没娘,受到了不少欺负,也吃了不少苦。
所以他深知被人奚落和排挤的滋味。
他很欣赏黑玉英的坚强和独立,并且她是读过书的,懂知识,还会弹钢琴,长的也好看。他一眼就看上了她,但是越紧张越容易说错了话。
没想到第一句话,就把她给气走了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第二天早上推开门,雪已经积了半尺厚,覆过了脚面。
邓喜文怀里揣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豆包,急匆匆的出了家门,往黑玉英家走去。
走到门前,他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黑玉英听到声音赶紧出来开门,只见他脸冻得通红,眼睛亮晶晶的,冲着她腼腆的笑。
黑玉英马上别过头去,哑着嗓子说:“你来干嘛?”她昨天夜里哭了半宿,眼睛肿肿的,声音也不清脆了。
“我来跟你道歉的,昨天是我错了。那个,这是我早上给你蒸的。还热呢,你拿去吃吧。”邓喜文把怀里一直捂着的盆拿出来,塞在她手里。
黑玉英看着手里一盆白白的,冒着热气的豆包,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是还拉不下来脸,又往他手里一推,说:“你拿走,我不要。”
邓喜文直往她手里推,说:“你拿着吧,对不起。我这是给你赔礼道歉的。”两个人你推我搡,僵持不下。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你们干嘛呢?”是黑玉英的弟弟。
给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黑玉英猛地一缩手,那盆豆包“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他们都心疼的很。
好在雪厚,豆包并没沾上灰,黑玉英忙捡起来,仰着头突然微笑着对邓喜文说:“啊,还好一点都没脏!”
邓喜文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心头一阵狂跳,如果脸没有冻红的话,别人一定能看到他因为害羞而绯红的脸。
黑玉英也不好意思了,抱着盆,说:“你要是不嫌弃,就进来坐吧。”
邓喜文随她进了屋子,房间很大,一尘不染,墙面也很干净。不过已经是空空荡荡,除了桌子和三个凳子,什么都没有。
黑玉英进了厨房,把已经凉了的豆包用热气蒸了,又盛了一碗稀粥端给他,说:“你这么早来,一定没吃饭吧。你快吃点吧。”
邓喜文拘谨的看着她说:“一起吃吧。”
她弟弟突然跑过来,说:“姐夫!你自己吃吧。我们家所有人得等爹吃完才能吃。”
黑玉英红了脸,冲着弟弟说:“去!”又对他说:“你不要管他。你要是不好意思,那我陪你吃一点吧。”
邓喜文说:“要不还是等伯父吃完再说吧。”
这时黑玉英的妹妹出来,说:“姐,爹想见见他。”
黑玉英推脱不下,只好让邓喜文跟她进了房间。邓喜文看到一个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的中年人,头发有些斑白,但面目慈善,温文尔雅。
“你就叫,邓喜文?”他温和的看着他,满含笑意。
“嗯。”
“你不嫌弃我们家的情况?这可是很重的担子,未来可能会很辛苦的。”他有一些担忧。
“不嫌弃。我能抗得起担子。我也会对她好,让她再也不过苦日子。”邓喜文一字一顿坚定的说。
“好好,年少有为!这样我就放心了。”他满意的微笑着。
这个冬天对于黑玉英来说,比春天,夏天,秋天过得还要温暖。
冬天一过,他们两个就结了婚,成了家。
黑玉英终于成为了小学的一名音乐老师。邓喜文忙完了工作,就跟她的爸爸学写字,学识谱。
他认真肯学,还很聪明,很快文化水平就比黑玉英还要高。
对于卷入漩涡中的他们来说,每个人都是彼此的慰藉。
后来,邓喜文成为了当地的一个领导,他们生了俩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虽然子女从小在吃喝不愁的环境下长大都不争气,不过也算是其乐融融。
因为邓喜文的刚正不阿,黑玉英原本的家规就很严格,子女都很敬畏他们,日子平稳而幸福。
在黑玉英的记忆里,彩色的日子是怎么结束的呢?
那年夏天,邓喜文跟几个下属一起到水库钓鱼,就是那么巧,湿的鱼钩挂在上空的电线上,不到一秒,邓喜文就被电死了,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像梦一样突然。
199x年x月x日天气晴。
你说回来煲鱼汤。
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
为什么连句话都不跟我留呢?
留我一个人我要怎么办?
我好恨你。
----黑玉英当天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