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当弗农姨夫像一头发怒的公牛般大吼一声,扑过来抓住我的脚腕时,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被该死的命运掐住了咽喉——总是在快要逃脱成功的一瞬间被撞破阻挠,就像之前也总是在原本能相安无事的夜晚一波三折一样。
好在,韦斯莱兄弟的力气显然更大,他们拼命一拽,我的脚便挣脱了命运的桎梏,啊不,是弗农姨夫的手掌。
我很感激他们俩帮我逆天改命。
这种自由的感觉来的太畅快,我甚至有点飘飘然。我摇下车窗,看着女贞路的屋顶在下面渐渐缩小,弗农姨夫和佩妮姨妈只能在门口呆呆望着。
我本想挥手和他们最后“打个招呼”。但正当我抬起手时,我瞟见了匆匆赶到门口的达莉表姐。
与姨夫姨妈愤怒而无奈的表情相比,达莉表姐的表情更为复杂。
迷惑,欲言又止,甚至还有一点点失落和失望。
当我辨别出那一丝失望时,我不知怎的脸上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刚刚还为自由欢喜的心情此时也卷上了一些愧疚。
不管怎么说,此时的逃跑并不能为之前犯下的错误赎罪,反倒像是添了一把火。更加将那次的失误往故意捣乱的意图上推了一把。
从达莉表姐的角度来看,我或许是因为没能好好过生日而对弗农姨夫的生意进行刻意报复。
总归是罪人。
这个逻辑其实很奇怪。
弗农姨夫觉得我会捣乱,于是将我锁起来,于是后来真的阴差阳错捣乱了。
毕竟我想若不是我被单独要求呆在卧室里,多比想来也不会傻到在麻瓜面前出现,一切骚乱反倒能与这次晚餐擦肩而过。
你看,命运总是相当耍无赖的。
因此,对于达莉表姐的失望,虽然我不认为该担全责,却也谈不上无辜。
罢了罢了,不管如何,我现在是自由了。
彼时我还尚未想到,多比对我的保护是如此之执着,警告失败后它便采取了更加强硬而霸道的措施阻止我回到学校。
一系列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慌慌张张地挤在这个暑假发生,我的脑袋里塞入了过多的信息,以至于一直到当年的年末,我才渐渐缓过来。
今年圣诞节,弗农姨夫和佩妮姨妈的信依旧语气嫌恶。而不同的是,今年,达莉表姐什么都没有寄来。
没有千纸鹤,甚至也没有小卡片。
我承认,我有些失落。
或许是,很失落。
七
说来倒是好笑,在学校因血字和石化而人心惶惶的时刻,我却因为没有收到千纸鹤而沮丧得无法入眠。
在魔法世界又一次陷入危机的时刻,我第一次觉得,想起达莉表姐金黄色的头发和白里透红的脸颊竟让我感到了一丝丝的心安。
我大概是疯了。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太过迷幻和招摇,像夜店里抽着烟的舞娘,陷阱和诱惑是如此水乳相融地交织在一起,让多少人就此沦为了裙下臣。
我原先的世界是个苍白贫血的少年,在这丰满的舞娘面前是如此不起眼,以至于我一度发了疯似的想逃离。
而如今,如今我第二次在这个世界陷入险境,我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起我的生活,这个世界真的适合我吗?时隔一年,我又一次发出了疑问,只是这次的想法,却是全然不同。
假如多比当初做的是对的呢?
假如我当真该逃离魔法世界呢?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达莉表姐在生日时送我的那块蛋糕。
也许之前,麻瓜世界的好意总是在我没来得及品尝的时候就被魔法所吞噬,因此我过于一叶障目了?
我摇摇头,想甩开这些想法。
达莉表姐似乎已经对我失望了,而现在也已经凌晨三点。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我都应该睡觉了。
然而我就是睡不着。
我的心绞在一起,在思维的海浪里翻滚着,折腾的我根本没有睡意。
罢了,还是起床好了。
我悄悄爬起床,裹上一件外套,在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或许,即使达莉表姐没有给我写信。
我可以主动给她写一封。
表弟给表姐写信,应该也不会过于突兀吧?
不知为何,我实在是不想让她失望。一想起那双褐色眼睛里可能盛满了失落,我的心就开始痛苦难当。
这样想着,我拿出了一张羊皮纸,蘸了蘸墨水,郑重地写下了“亲爱的达莉表姐”这个开头。
说“亲爱的”会不会过于亲昵了?
但不说的话,她会不会生我的气呢?
我一时有些拿捏不准。
等我反应过来时,羊皮纸上“亲爱的”这个单词已经被粗粗的线条划得七零八落,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了。
罢了,先别在开头纠结了。
我要怎么说呢?
“暑假的事,我很抱歉”?这样说会不会太简单,显得没有感情?
“我为暑假的事郑重道歉,我不应该让你失望”?这样是不是太过了,她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啊,我从没发现写信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我涂了写,写了又涂。
最后,羊皮纸都快划烂了,上面留下来的单词,却仅仅只有“达莉,对不起”。
该死,我在干什么?
我放弃了继续修改的可能,别折磨我自己了,总归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那么该送点什么呢?
我又开始发愁,蜜蜂公爵的糖我已经没剩多少了,而且我想在减肥的达莉表姐不一定会喜欢长胖的糖果。
可我除了糖,就只有熬成糊状的魔药,和一本本破烂的魔法书。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该怎么办呢?
有了,要不给她折一个千纸鹤吧。
八
在列车即将抵达车站时,我的大脑仍然沉浸在混沌之中。
争霸赛的阴云还笼罩着我,我虽然装出强颜欢笑的样子,但心里却还总是焦虑着,这种针扎的感觉甚至让我有些反胃。
伏地魔卷土重来了。
再一次。
我并不惊讶于他的能力,只是当森森白骨和黏糊糊血肉搅在一起的场景着实让我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是我在面对未曾预料过的残忍时,因同理心而不禁产生的战栗。而塞德里克的死亡又总总在梦魇里紧紧追随。
我几乎夜夜梦回墓地,翻来覆去地将那一幕上演了一遍又一遍。我恶心,我恐惧,然而我更多的是揪心的愧疚和绝望。
我愧疚于为什么我活了下来,而勇敢的,正直的,真正选拔出来的勇士塞德里克却被杀死。
如果没有我,塞德里克就不会被卷入这场纷争,也就不会丧命。
我又比塞德里克能够优秀到哪去呢?为什么我值得活下来?
我值得吗?
也许不值得。
我甚至觉得我或许该丧命于之前一年又一年的凶险中。
如果我早就跟伏地魔同归于尽了,也许这次的复活根本就不会发生。
我的朋友们一直在劝我,赫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伏地魔的敌人有很多,假如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作为牺牲品死去。我无法阻止伏地魔的复活,而我能活着回来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而罗恩只是拼命往我的碗里夹着鸡腿和布丁,告诉我胃饱了人就不会难过了。
我何尝意识不到逻辑链里的不理性,可我宁愿这样疯狂地怪罪自己。
当我在心里一遍遍说着我应该替代塞德里克去死时,讲话的声音渐渐从我的声音变成了塞德里克的声音,然后又变成了秋·张的声音。
对啊,秋·张。
我该如何跟她解释?
我不知道。
总之,我是在赎罪。
当我在怪罪自己的时候,我是在替自己赎罪。
我的罪孽如此深重,我甚至不期望我能摆脱它。
九
当我视野里逐渐出现弗农姨夫愤怒的大脸时,我的神智才稍稍回来了一些。
弗农姨夫嚷嚷着我怎么又迟到了,说我耽误了达莉的晚餐。
“我亲爱的达莉今天本来是准备去跟隔壁的帅小伙一起去约会的!全都被你这个丧门星破坏了!”弗农姨夫骂骂咧咧地拽着我上了车。
自从二年级多比的事情发生后,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也许她的态度本来是稍微松动些了,可去年玛姬姑妈的事情又成了新的导火索。
现在的达莉表姐,或许是对我彻底失望了。
失望了也好,我自暴自弃地埋头钻进了后座。我本来就是一个烂人,早点看穿正好早点解脱。
我依然固执地沉浸在这种自我否定里,直到我抬眼看到了身旁的达莉表姐。
真是奇怪,明明是两个朝夕相处的人,我却似乎感到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端详她。
金色的光泽顺着柔顺的秀发沿着肩颈流淌下来,将她白里透红的脸颊衬得更加娇嫩。在窗外照进来的暖橙色灯光下,她褐色的瞳孔里潋滟着醉人的波光。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眶刚刚好地增了一分坚毅,让她的美脱离于柔弱苍白的病态,显得丰满而有活力。
我怔怔地望着她的侧颜。在那一瞬间,我心里所有的愧疚和扭曲的焦虑不安都仿佛被她充沛的活力和坚定所安抚和支持。
我的心,竟得到了一丝奢求的安宁。
达莉表姐之前从不化妆,减肥之后也顶多是买了几件好看的衣服。许是今天要约会,她才这般打扮。因此,我算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精致而有魅力的面容。
而只这一眼,我便被她所深深吸引。
这种吸引似乎已经脱离了性别和欲念,这更多地成为了我翻涌着恐惧和意外的生活海洋里的一座孤岛。是我结束漂泊,获取宁静的避难所,成为我灰暗而绝望的人生里唯一的光。
十
所有爱情电影的女主角几乎都有感知男主角倾慕注视的特异功能,并且总会恰到好处地回首,然后嫣然一笑,眉眼间流溢的光彩和风情好像黑夜里绽放的烟花。
达莉表姐也不例外。
当那双褐色的眼睛和我的对视上时,我才发现,她眼眸间的宁静澄澈得宛若晴空下的海洋。透过瞳孔里潋滟的粼粼波光,我仿佛能感受到海水温柔地从肌肤上流淌而过,用柔软的怀抱将我安抚。
我怔怔地,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入神到几乎与外界隔绝。我的本性引领着我,像荒漠里的人渴求水的甘赐,我追寻着她的目光。
最后还是她别扭地别开了眼光。
我这才反应过来,该死,过于失礼了。
“对不…”我试图向她道歉。
“没事。”她却迅速打断了我,又喃喃着,“没事。”不像是在回应我,反倒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车上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我试图挑起约会的话题,向她再次表达我的歉意。但嘴皮都咬破了也没想出该怎么开口。
我实在是不清楚自己的立场。
我对于达莉表姐,似乎有一种别扭的情绪。除了她惊人的安抚我的效果之外的情绪。
虽然我想表达对于她约会的歉意。
但我本身却似乎并不感觉到歉意。
我并不觉得因此而愧疚。
甚至还是庆幸的。庆幸达莉表姐没有去约会。
我有点,有点不太弄得懂自己的想法。
何况,我和达莉表姐的关系似乎依旧很僵硬,我甚至都无法向她表达我矛盾的心情。
因此半晌未开口。
我和达莉表姐就这样沉默着,直到抵达了女贞路,直到我们吃了晚餐,各自回了房间,我们都没有再说过话。
当我洗漱好,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的时候,我听着墙上挂钟冷冰冰的报时,以为这两句话就是我和达莉表姐这个暑假所有的全部互动了。
在这个月色惨淡的夜晚,我脑海里乱糟糟的情绪又重新翻滚起来。这些植根于心灵深处的愧疚和罪孽,像腐烂后还死死攥住土壤的树,每次翻腾,地下的根须都会纠缠着土地的血肉拔起,搅得天翻地覆。
我在被窝里蜷缩起来,我很想哭,但却咬着牙坚持着。
我不可以哭。
这些苦难,这些我和伏地魔之间的苦苦纠缠,已经不再有爸爸妈妈可以替我分担。
我也不愿意再麻烦我的朋友。我不想再牺牲一个塞德里克。
我只有我自己。
这必须由我来完成。
因此我不可以胆怯,不可以退缩,不可以软弱。
我要勇敢,我要强大,我要将这条命紧紧攥在手里,这条牺牲了许多爱和勇气的命,将是我唯一的砝码。
我不可以哭。
这样挣扎着想着,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
毕竟,无论我装的多勇敢,我只是一个连魔药学都差点挂科的学生。
我真的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了吗?
去面对我自己的命运,背负着沉重的爱和期盼,去和最可怕的黑巫师以命相搏;去证明为我而产生的牺牲没有白费,去驱散恐惧和血统不平等的黑雾,去撕裂这个世界残酷和血腥的黑暗,去苦苦追寻着世界的光。
真的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