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人撤了审案的桌椅,锁好内狱,梁玉石和张千然松步慢慢地走出了牢门,与进去时不同的是,张千然的手上多了一张画押的供纸。他边走边细细过了一遍道:“大人此案只此一人证言,怕是不能定案。”
梁玉石双手钻入袖中,此时是春季,可却如严冬一般严寒,他的目光清冷,眉头深锁,一步一个台阶地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向着右边倾去。
张千然赶紧抽出左手扶他站好。这时梁玉石停住苦切切地说道:“早算晚计,便是怕这一日,天家威势之下,多少的巧思妙筹都成了笑话。”
张千然将供纸叠好放入袖中道:“大人也别提早忧心,不过就是择主罢了,况且大人也算是站在了陛下这边,太后日渐老迈,总不能一直两厢争斗,大人早早走了孤臣这条路,也是好事。”
梁玉石抬起头瞧了一眼府衙的堂后,一玄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在泼水清扫着不大的小院,动作有些生疏和笨拙。本来这是老周的活计,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这人好端端的竟然瘫了,衙门一时寻不到人手,只好同意由他的儿子暂时替代了他的活计。他盯了片刻,收回目光,沉思起来。
他不是不懂官大一级的道理,只是当日便是以此为由将烫手的案件交付了刑部,若是这次再这般,怕是触了天怒,有人参自己一个尸位素餐的罪名。
况且...他想到此处,转头低声对着张千然说道:“如若真是拼了丢官弃位,我硬是将这证词交到刑部,将犯人也移交过去,你说四皇子訢王那里,日后万一...我可会有些许活路?”
张千然心下一凛回道:“此番手笔,那方大人也算是下了血本,经了上次的丧子之痛,孤臣这条路也是走不下去了。”
梁玉石自讽地笑笑道:“这孤臣轮到老夫来做了。”笑容中满满都是苦涩。张千然宽慰他道:“这方大人虽是訢王的人,但毕竟大人只是囫囵了他打击塎王的一次机会而已,日后想来也没什么事,只是这匿笺之人言辞合缝,毫无错漏,这件案子的起因,动机,灭门的时间,被清剿的人数,都细细写的很是清楚,当然这未写明那柳氏女已然有了身孕和高五坊之事是故意为之,除去这一条,其他都是吻合的,若是咱们就此按下,只怕不出两日,这匿笺便会分发到了大街小巷,到时候大人怕才真是入了穷巷。”
梁玉石默认点头,“确是这么个道理,所以两条路都不通,只能选择这最后一条。”
梁玉石伸出一根手指点点他道:“还是你这家伙最知我的心意。”他长吐一口气继续说道:“这背后之人想必也是知道已经二十年了,没有多少有力的证据了,这才兵行险招,想出了匿笺这一条。”
张千然道:“也是算准了大人的心性的,若是提早告诉大人那柳家小姐即将临盆,想必大人定然不会接下这块山芋。”梁玉石见他也不避讳了,又指了指他道:“怎的,不取笑我了?”
张千然正色道:“小人岂敢!大人这官职是满朝最特殊的所在,地方官员只需保自身和政绩,而大人除了保这两方,还有一方也需要大人时刻悌醒,甚至比自身性命和政绩更加重要的,那就是皇家颜面,大人的难处怕是没有比小人更加清楚的了。若是一早知道柳家小姐有了身孕,大人推算下日子,也断断不会冒险开挖那暗渠,如今暗渠已开,高五坊又牵扯进来,他日闹到了皇家面前,就算寻些明面上的说辞,恐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这东都聪明人不少,细细推算下日子,心头也会存了天家逼婚的念头。”
梁玉石道:“谁说不是,本来以为只是牵扯到了一个岑召,还想着就将这匿笺和枯骨交到刑部,交到訢王手中,也算是本官为这么多的冤魂尽了心力,訢王殿下为了方青必会尽全力查案,但也会为了自身,把该捂住的捂住,让这脏水只流到岑召这一人身上。可谁知,竟然中间出了一个孩子,又出了高五坊的杀手,这么大的事情,太后和公主焉有不知之理,若说受到岑召这厮的蒙蔽,谁人会信?”他敛敛袖子,接着说道:“这太后虽然并未言明,但言语中总会刻意提及三皇子塎王,也不知是故意跟皇后别苗头,还是真的支持塎王殿下,不管真假,这事已然到了太后的层面且也捂不住了,说不准真如你猜想的那般,这就是那方青的手笔。”
等二人跟庞海汇合,听取了仵作勘验的论断,又三头六面敲定了接下来的行动,这才各自散去。
第二日,天未开亮,空气中的稀薄之气仍然凛冽着鼻尖,阴阳之气交错,万物复苏萌牙,泛着淡淡泥土气息的大地呈现着苏醒回软之象。
洛邑宫城阊阖门外,这座浩大深宫的正门之前,无丝毫的喧嚣和浮华,有着超出往日许多的宁静。借着城门前双阕之上的硕大的两笼油灯,看到一驾两轮围幔的马车在坚硬的石板路上行驶着,铁质的车轮碾过平整光洁的青色石板,在这幽静的清晨响起一阵阵的闷声。
阊阖门的东侧,至建春门的西侧之间,南下的谷水潺潺而流。许是感悟到了皇宫的威严,静静地流淌中,只有轻微的咕咚之声,还能让人记起这是一条活络的春水。此水直通到了宫城西门千秋门。既是活水,自然碧澜无垠。
待到了阊阖门正中,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两个人,都是男子,一前一后。前方行走的那位穿着从四品的官服,可却未戴官帽。而那官帽却是被后方之人抱在了怀中。那人也是一般身高,只是穿了一袭黑色素服长衫。等两人一前一后走近正门,两侧兵将立刻警觉地制止了去路。二人也不纠缠,甩过膝间的衣衫,直挺挺跪在了当处。
此刻看守城门的是金吾卫左卫,晏修拓轮值了一夜,双眼泛着悠悠的血丝,本就有些困顿昼乏,这一跪,在场之人无一不神色一定。
晏修拓身后一圆头圆脑的小将上前叠手施了一礼,伸出右手对准地上的二人道:“晏上将,您看这?”
左右金吾卫统领之人早些年皆受了诏赏,蒙恩受封为上将军,为着方便,底下之人便都带了姓氏,直接喊做了上将。
晏修拓背身挥挥手,那名小将口中小声道了句是,便立刻后退几步转身向着宫城内走去。过了大约不足一刻,那名身形微胖的小将一路小跑着回来了,晏修拓扭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那圆头圆脑的汉子苦笑着摇了摇头,便将头埋起来站回了原处。
晏修拓盯着身前那两位男子笑了笑,回了句:“不若,就这么等着吧。”那二人也笑笑,就此便没了言语。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晏修拓抬头望了望天色,屈了半身,靠近跪在前面那人耳语道:“快四更半了。”
那人立刻眉开眼笑,跪直身子,叠手施礼,如做起了早课一般,霎时间不绝如线的洪亮男音响起,“罪臣梁玉石,并无奉召,而于此意欲求见陛下。臣六岁即开蒙读书,早亦效,晚亦效,凡十年无秋毫之弛,后考科举,受陛下赏,为东都之父母官位,私心公心皆愿为陛下解忧去劳。为此一志也,臣此一十年中无一刻不殚精竭虑,绞尽脑矣。今虽无作何功,然亦无负陛下皇恩多。臣下以为,为陛下解忧之时,又不能忘之以正身行之,以为下万民之表,为其目中之清日,使下方万民知我朝政,乃法严之理与气,感于陛下天下大治之心,以万民于法前为之平等之心,而臣今日竟生悖心几负此身之意,亦生之弃万民守、信之心,臣下有罪,罪在此心,愿陛下省臣之冠,许臣致仕,还乡为一教之先生,以此为陛下之洪恩,弘我朝博之文与法...”
晏修拓左手一指轻划过鼻尖,唇边线条微弯,眼眯如线,似有神光逼人。眼看重臣即将入宫奏事,朝会将起,晏修拓剑眉微蹙,招手挥了挥后方,这次队列里走出一兵卒,高高的个子,瘦脸尖腮,有些鬼祟。晏修拓转身拍了他肩膀一下道:“傅渊,你再去一次。”
那被叫做傅渊的兵卒狡黠地笑笑,回了声是,便转身一路小跑向着长极殿奔去。
过了不足半个时辰,本来清静的阊阖门前聚集了多家府邸的马车,那是各位即将入宫参奏的朝官们汇集于此,在等朝起入长极殿的鸣钟之音了。
而此时梁玉石已经喊累了,唤作了他身边的师爷来喊,来来回回还是那一套说辞,什么臣下有罪啦!请求致仕啦!弘扬皇恩而力有不逮啦!总是各种委屈,各种罪心之说。
各路嘈嘈杂杂的人群渐渐上前而来,未等有人开口问个明白,那傅渊终于慢慢走了回来。只见他走近晏修拓,覆在其耳,小声说了几句。晏上将那如钩状的眼角微微上翘,唇边荡起了碎小旁人难以察觉得笑意,两只囧亮的眼睛细长而有了神韵,仿若倦意尽消了一般。
他上前一步,抬手扶起梁玉石道:“梁大人好手段,我陪大人进去吧!陛下会在南宫召见大人。”
梁玉石苦涩地笑笑,心道我哪有什么好手段,你若是知道了我此刻袖中还揣着烫手的火炭,怕是只会笑我不知谨慎。但他脸色一向青木,心中战栗之色也未外露,是以旁人还道是一撷政绩撒娇讨赏的小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