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高五坊,坊主高庄。虽然明里为一酒坊,但实则叱咤江湖多年,嗜血屠人点命成格。高家代代相传,均有一名家主对外交接应酬,而真正的掌舵人却是其背后的斩候王。因功力卓著,世间几无敌手,因此自封为王者白斩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然江湖闲远,却鲜有散武之人得罪朝廷。而这赫赫有名的高五坊却独立于世俗之外,行踪不定,嗜血夺魂。早在多年之前便有人猜测是得到了宫中皇室之人的密令,这才如此这般无所顾忌。
“靖宇十七年,太后之三弟连宗政被人弹劾,未出三日,尸首便散落于浮江。元禧首年,一向与太后不睦的舒太妃,突然暴毙于申山落蝉寺。元禧五年,吴参将因上报一批军械无故失窃,陛下遣派之人尚未抵达吴府,全府皆自缢而亡。太后一生得尽先帝宠爱,豢养些会拳脚的小厮太监不算,还硬生生培养出了高五坊这间纵横天际的嗜血局子。陛下多年隐忍,想必也是忌惮于此。”舒乐颜饮了一斛水酒,双颊畔处微微腾升起几丝红云,但冰雪隐藏的眉宇间却微微露出些肃杀的恨意!
“我听师父说,这高五坊的斩候王,是九境七品的身手,世间几无敌手,也难怪陛下隐忍至此,这次岑召一事太后牵涉其中,本是一很好的机会,只是在外这高五坊若是孤注一掷,陛下若有闪失,只怕外朝也会蠢蠢欲动。”洛诗道。
“所以陛下若想此次功成,就得有十足的把握,有办法钳制住这高五坊,不让它出手行刺。”舒乐颜眉宇一抹忧色。
“狙杀白斩候?”洛诗惊异道,这无异于火中取栗。
舒乐颜心里有些烦躁,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然这多日筹谋白费不说,这颜养斋上下十几口怕也会失去塎王的信任,被赶出洛邑。“这些年虽然两圣之间时有较量,但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背后的江湖势力也是不敢轻易拿到明面上的,况且皇宫中也并非没有高手,所以这才相安无事这般日久,但..若是太后真有劫难,怕是这高五坊未必肯善罢甘休!”舒乐颜两手掌心朝上叠着搭在双腿上,两只大拇指不安分地上下翻动,“所以,此次陛下不会一击即中,怕只是想修剪修剪慈宁殿前的盆栽,将玉玺笼到手便罢!”
“那我们做这些岂非无用?”
“怎会无用!”楚天胤推门而入,左手拈着一封信。待走近后,他捣手施了一礼这才道:“青鸾山刚拿到的消息,加急过的,这才冒失闯了进来,望姑娘见谅。”
舒乐颜知道他一向谨慎守礼,眼下定是有了大事。她站起身,走近将信接了过来。
洛诗和楚天胤相互对视一番,眸中俱是浅浅的笑意,待齐齐转过头去,这才发现舒乐颜静如冷泉的脸上微微有些异色。
“姑娘,怎么了?”洛诗问道。
“是你们的大师兄写的手书,桑城附近有了白斩候的踪迹。”
楚天胤道:“师兄的意思是,若是拿住此人,扳倒太后,那塎王宋元介便会多信任姑娘一分,既然当日塎王曾入过刑部狱,那咱们多取得他一分信任,自然与颜大人离世的真相更近一步。”
舒乐颜心中也有此意,只是一想到这白斩候功力已近十境,她微微蹙眉道:“这人怕是不好对付!”
“不若,请师父...”洛诗微微试探道。
“不行!”舒乐颜和楚天胤同时开口。两人同时看向对方,各自有些吃惊。
“聂境师已近耄耋高龄,决不能以身涉险!”
“师父他老人家...不在桑城!”楚天胤嗫嚅道。
“不在?去哪儿了?没听师兄弟说呀!”洛诗着急地问道。
楚天胤面露为难,避开舒乐颜目光,低头回道:“去云贵了。”
“哦,那想必师父老人家又跟以前一样,去云游去了。”洛诗放下心来。
舒乐颜瞧着楚天胤的脸色,这件事仿佛不太想让她知道,她扶颌沉思,只好装作不在意一般,待过了一会才道:“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楚天胤抱拳:“颜姑娘不必忧愁,我已经吩咐了七师弟、九师弟和十四师弟,明日便启程,青鸾山众师兄弟也在,虽然论单打独斗不能成功,但车轮战定能胜他一筹!”他满脸兴奋,话语中也有些跃跃欲试。想必是久久不遇高手过招,心头技痒。
舒乐颜坐下倚颌沉思许久,这才道:“不能你们去!就算是围追堵截,最终能够成功,怕也会大有损伤!”见楚天胤又要开口,她抬手示意他听完,继续道:“况且,眼下还不能太冒头,这塎王宋元介究竟在当日的‘科考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们尚未可知,我可不想将身家性命都平白曝漏于他面前。”
话至此处,楚天胤听觉有理,只好点了点头。
对于青鸾山舒乐颜感情很是复杂,既有怀疑,但更多的是感激,而此时万分想要接近真相的她,却不想将众人拉入这危险之中。
“昨日,我跟洛诗在街上走动,见到陛下的龙武骑押解着一辆森严的马车。”
楚天胤和洛诗见她低头沉思,仿若自言自语一般,也不敢搅扰,只能静静等待她后面细细分说。
舒乐颜转头对着洛诗问道:“你还记得吗?那队伍中除了那些兵将,还有两个江湖人,白衫白靴,就连佩剑都是一般的模样。”
“好像是银色的长剑,但是隔得太远了,纹络却看的不是很清楚。”
“都是银色吗?”楚天胤问道。
二人齐齐看向他,点了点头。
“若都是银色,想必是營派天机阁!”楚天胤顿悟道。
“營派两大云阁之一的天机阁?”洛诗问道。
“银梭剑!”舒乐颜反倒耳熟能详一般记了起来。
“你呀,也算是个半个江湖人,这兵器谱却还没颜姑娘这个闺室女熟悉呢!”楚天胤笑抿双唇,言语中透着些许宠溺。
“她有外公和舅舅嘛!师父向来闲云野鹤,都不教我这些东西的,总让我练功练功。”洛诗嘟囔着,口中含了一口气,双颊鼓鼓的。
“那倒也是,这聂境师好似是对这些排名不怎么关心,也不知天天在忙些什么?”舒乐颜歪歪头继续道:“不说这个了,继续咱们的话题,这银梭剑乃是營派天机阁一脉人人都有的神兵利器,传闻门下所修心法、剑法乃是水系一路的功夫,越是周遭寒冷越对自身修为有益,是以连这银梭剑都用了偏冷的银白色来静心,全阁师徒近百人,只是剑鞘手柄处刻了自己的名字用来区分。”
“原来是这样!”洛诗恍然大悟道。
“那两人应该就是營派天机阁的无双、无垢师兄弟。”楚天胤曾于几年前在净世山见过这两位齐攻落朔门的门主,深知这两人对于成名有着深深的执念,如今既然有了与朝廷牵扯的机会,自然不会白白错过。
“若真是他们二人,那可以通过塎王那边传个口信过去,让他们过去也可!”舒乐颜建议。
“可我听闻这二人功夫都跟我差不多,八境六七品而已,若想生擒一名九境高手,恐怕是不能够吧!”楚天胤皱着眉头,隐隐担忧。
“若是再加上一剑九风的桑日迁呢?”舒乐颜唇边勾起,已然拿定了主意。
“那....若是经过一番苦战,想必应当可行,只是我听闻那人甚为执拗,只见自己想见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肯轻易出手的!”楚天胤犹疑道。
舒乐颜不答,反而转头看向洛诗道:“咱们当日逃出八音楼的第二日,在那家食肆见过他的。”
“食肆?是那名剑客!”洛诗大声嚷了出来。
“正是他,虽然并未出手,可我细细观察过,那人的左手却实实在在是六根手指,又去的是佛寺。我记得塎王殿下的母亲宴夫人昔年就是信奉佛门的,只是后来咱们这位陛下大有去其‘弊垒‘只崇金乌的意思,这宴夫人才渐渐渐少了去佛寺参拜。这桑日迁传闻与皇室中人似乎有些恩情纠葛,这样看来定是塎王殿下已将他收为己用了!”
“怪不得那名店家一副临危不惧的神色,原来是有贵人扶持。”洛诗轻抿了一口茶。
楚天胤道:“这桑日迁传闻出剑奇快,若单单只论兵器斗力,他就算排个九境中的前三也不为过。”
“也不知明日朝起晨奏,这陛下孤注一掷会否成功,若是玉玺完璧归赵,我们入塎王府便也算有了由头。”想到这,舒乐颜起身走到窗边摇铃,未久,高藏寻声走了进来,舒乐颜道:“烦请七师兄再去趟塎王府,传个口信给那位清客祝夫子。”说完又凑近小声吩咐了几声,高藏便领命离开了。
等高藏走后,几人重新坐了下来。楚天胤搔搔脑袋,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情:“对了,我怎么给忘了,孔侍郎那可收到咱们的消息了?”
洛诗与舒乐颜对视一眼,温柔地回道:“六师兄,你这两日忙着应付药材行的生意,这消息我今日一早已然替你送过去了,还顺便出了趟城,去了趟谛音寺,拿了这个回来。”说着盈盈转身从身后拿了一素白的瓷瓶出来,待打开了盖子,大约十只漂亮的蝴蝶怯生生地伏在瓶底。
舒乐颜凑近小心观察了一番,将信将疑地问道:“这就是那能让武境师也昏迷的落羽蝶?”
洛诗得意地点点头,“这下这宋元介还不乖乖入的我们掌中。”
舒乐颜可没她想的那般乐观,但谛音寺离东都洛邑约莫三四十里,这丫头居然一日往返,定然是耗费了不少内力,她心疼地说道:“你赶紧回去休息吧,这一日想必十分疲累了,我早前吩咐了福婶,让她炖了些鸽子汤送到你房间,你喝过再睡,切莫再贪嘴,睡前吃冷酒。”
洛诗见舒乐颜当着楚天胤的面,就将她平日里的小习惯给抖落出来,面上又羞又臊,当下吐吐舌头,站起身,抱着瓷瓶叮铛铛跑了出去。
楚天胤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等洛诗走远,楚天胤挺了挺身子,严肃地说道:“陛下游龙潜邸,尚是成王之时,亲母乃是罪臣之后,朝中无丝毫助益,后母亲自戕更是犯了大罪,他也算受尽了世间凉薄,一生行事战兢,如履薄冰,继任新君之后却又处处受到掣肘,想必早就愤懑盈肺,隐忍到头了,此一发怕是要截了太后的至尊之位了。”
舒乐颜沉吟片刻,却兀自摇了摇头,“我看未必!”
“怎么说?”
“太后连氏,于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很是不易对付。于舆情,她是先帝最宠爱的遗孀,陛下若是太过,怕是众臣工和这天下悠悠众口都不能擅饶。论势力,其二弟连从安是当朝枢密使,汉北数十万长疾军的统帅,位居一品。三弟连宗政也是吏部尚书,亲妹小连氏更为秦国公之母。连宗政和秦国公在国中经营了数十年,根基深厚,且行事俱是谨小慎微,这么多年,陛下就算再恨,不也在守拙待时吗?”
“可若这一次不能一举成功,以后怕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楚天胤微微叹口气,有些失望。
“陛下是何等精明,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会真的将人逼到绝境,毕竟单单‘不孝’这一条罪名,便能让那些言官的笔墨头子群起而攻讦了。所以我猜测他这一次不会赶尽杀绝。”
“那我们做的这些,难道真的没用吗?”
“自然有用,这人总要一口一口才能吃成胖子,而凌迟之刑,也总要一刀一刀才能见血,所以,若是想要铲除那些你不喜欢的人,而又不能留有把柄,那便只有一个办法。”
楚天胤面色一凛,正襟危坐,倾听着,只见舒乐颜端色肃穆,一字一句,慢慢地吐字道:“等你的敌人先犯错,而且还是大错,而若想他犯错,你便要时不时地填把火,加把炭,这样等火够旺的时候,也是他受不住炙烤,冒死一搏的时候。”
楚天胤听罢,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