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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叹息

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家程晨多年来总是被同一个梦困扰,梦里他是一名男子手中的笛子,日夜与那男子形影不离。经心理医生诊断患有失忆症的小提琴家一直记不起自己成名前的过往,记不起自己的家人、朋友与童年,所以他一直觉得这个困扰自己的梦能够揭示自己失忆的真相。某日,受到邀请的他去一所关押特别犯人的监狱为一名奇特的死刑犯演奏。出于对那个死刑犯的好奇,他答应了。结果那个被以特殊方法关在监狱里的死刑犯与梦中的男子长得一模一样。死刑犯是一名极其优秀的鬼怪师,据说没有人能知道他来自何处,年龄几何。听了程晨的琴音,鬼怪师仰天大笑,随即开始斥责他。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妖孽,并说要亲手毁了他,大哭不止。程晨大骇,当夜回去后又做了梦。梦里的鬼怪师因为太过喜欢自己随身带着的笛子而施咒,使笛子有了人身,且给笛妖取名为“晨”。多年后,鬼怪师病重,欲毁“晨”,晨逃逸无踪,鬼怪师含恨而终。临终只有一句遗言——无论轮回多少次,我都会找到你。为了求证自己究竟是谁,程晨再次来到狱中探望那个鬼怪师,遗憾的是那个鬼怪师在上次听过演奏的第二日便被行刑了。在鬼怪师处刑的地方,程晨见到了一群蚂蚁,蚂蚁成队排成一行小字。看清字样,晨拉起了小提琴。琴声止,等狱警赶到时,地上只有一支碎裂的竹笛。

“该来的总会来,该逃的逃不掉。生生世世的轮回……你在何处等着?而我又该去到何处?爱也罢,恨也罢,我想永远随你一起,以及铭刻于我们灵魂之中的音乐。”

——夜奇《一支笛子的叹息》

虽然从忘川回来了,但是对于一个经过死亡之途的活人而言绝对是一次永远不会忘怀的经历。从乌雅的简单叙述中,无我和柳夜奇都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两人谁也没有为云姬的消失感到惋惜。不老不死的事情违反自然法则,或许真的有平王爵收藏的魔血,但长生不老的事永远不会存在。对于策划了此次阴谋的山鸡妖,乌雅虽然没多说什么,无我仍知道那个妖怪被自己的契约者打成重伤,千年修行毁于一旦,很有可能变回山鸡模样的它已被人烤着吃掉了。

很快进入了霉雨季,柳夜奇的新书《赌命》终于正式出版,大卖。由著名插画家配图的封面既漂亮又诡异,所用纸张也是精装版的标准,当然价格也不便宜。刚拿到样书时,作者本人甚至因定价过高而为自己新作品的销量担忧。可事实证明,“夜奇”这个笔名已经成了书商们的摇钱树。

无我坐在窗台上,别墅的窗台由于当初设计的关系要比普通人家的窗台宽了两倍,足可容纳娇小身材的她。窗外的暴雨铺天盖地地下着,灰色阴沉的天,直压大地。雨声狂躁,无我内心却一派宁静。浓郁的湿气自窗缝间漫延至房间内,她的侧脸映着冰冷的窗户,仿佛室外的凉意透了进来。

柳夜奇打开书房的门时就看到这样子的无我。书桌旁,乌雅坐在摇椅上睡着了,罕见的银色发丝掩去了他秀丽绝伦的脸庞。

生怕惊扰沉思中的鬼怪师以及沉睡中的神鸦大人,屋主反而成了偷偷摸摸轻手轻脚的贼。察觉他的到来,无我微微转过脸,双眸含笑。

“今天有些无聊。”

“好像是,所以想来书房找几本书看。”他走进来,两人将说话的音量控制在最小。

“我想出去一次,一起去吗?”

“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和鬼怪有关吗?”他颇感兴趣地追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去吗?”

“完全找不到理由不去。”

无我笑笑,从窗台上一跃而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外面的雨依旧下得很大,这种天气除非有重要的事情,要不然没人愿意出门。

两人各撑一把伞走在雨幕中,柳夜奇也不问去哪儿,默默地跟在无我身旁。

雨大得出奇,一开口,声音便被雨声浸没。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人并排走在一起,却没有人说话。雨水打湿了裤脚,谁都没有抱怨,静静地朝目的地进发。

也许要走很远的路,冒着这样的大雨,临行前他竟忘了问她需不需要驾车出门。似乎只要是无我说的,他便会毫不犹豫、想也不想地去做,在她身边,他突然就停止了思考。很奇怪的想法与感觉,但他却很能接受,带着种欣欣自得的喜悦。

究竟要去哪里?一路抱着这样的疑惑,又怀着那样奇妙的心境,在行走了约莫一小时的路程后,柳夜奇看到了被雨幕笼罩的静谧墓园。

“到了。”无我在一座墓碑前停下来,轻声道。

柳夜奇好奇地看向墓碑,是一个他熟悉的名字,心往下沉的同时,悲伤浮了上来。

“那天离开你们家时,大概也下着雨吧。”她的手抚触着碑文,湿湿的,却不是泪水。

“与今天是同一个日子。”

无我诧异地抬头看他,不确定他为何会如此肯定。

“你还记得……”

“记得什么?你和阿姨不告而别的日子吗?”他笑笑,脸上浮现忧郁怀念的表情,“七月二十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办法忘掉那天早上起来后找不到你时的悲伤心情。”

“并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她握住他的手,仿佛能凭借这一动作感受到当时他的心情。

“我知道。”他注意到墓碑上的卒日与她们离开的日期相同,“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出了车祸,就在离开你们家两条街的地方,当场死亡。我被带去警局,因为没有什么亲戚,所以就送到了孤儿院。几天后,路经孤儿院的师傅察觉我异于常人就领养了我,将我培养成无我。”

为什么不回到他身边?这样善意又无用的责备他说不出口。他的大手掌摸上她的头,揉揉她的头发,不言而喻的温柔和理解。

“今天是她的祭日,所以你要我一起来。”

“啊,能够再见到你,相信妈妈一定很高兴。”觉得眼角有些湿,她下意识地用手揉,“我都不曾想过我们会在某一天一同站在她墓前。”

“你该早点告诉我,至少我可以买束花送她。”他开着拙劣的玩笑,似要缓和彼此的伤心。

无我把伞交给柳夜奇,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剪成花形的纸,再将这张纸塞进石砌坟头的缝隙间。雨声冲刷走那些低不可闻的咒语,惟见她嫣红的薄唇快速张合。

“啊……长出来了……”他惊奇地瞪圆了眼睛。

一棵树苗自刚才塞入纸张的缝隙中破土而出,并以眨眼间的速度长成一人高的小树,又于瞬间在所有枝头绽放出雪白的花朵。一朵压一朵,满枝满桠,白得既华丽又清雅。大雨打落了花瓣,如此孤零零的遭受飘零,又令人打从心里产生怜悯。

“是怎么变的?”柳夜奇赞叹地问。

“种植术,大部分鬼怪师都会运用的小咒术。”

“以前只有在书上看到过,原来真的有这种咒术。”他感叹,“是不是还有其他更有趣的咒术呢?”

无我微微一笑,雨水打湿的发丝黏在脸颊上,苍白的脸色如花瓣。

“有什么话和我妈妈说吗?”

“她能听得到?”

“也许吧。”身为鬼怪师的人不该向世人提到太多鬼怪世界的事,多说无益,只会增加常人的恐惧。

“那好。”柳夜奇站到伞外,淋着雨站得笔挺。双手合什,闭眼,一脸肃穆地微垂头,“阿姨,我是夜奇。对不起,一直没能够来看你。请你放心,以后我和梦梦每年都来看你,以后我会照顾梦梦,永远。”

被雨浸冷的身体一震,内心却体验到了一股暖流。她为他打伞,明显的身高差距让她不得不踮起脚,虽然显得有些可笑,可是此时流淌于两人心中的温馨情感足以使他们忽略其余的一切。

“柳夜奇……”从承认自己就是梦梦之后,她再也没有称他为“老师”,却也没有叫他“哥哥”。

“什么?”专心地看着脚下的路,他随口问。

“我喜欢你。”

呃?他呆呆地转头。

“我喜欢你,不是上次的玩笑,也不是因为你曾是我的哥哥。”

并非雨声太大,阻碍了他的听觉,的确是那个意思。柳夜奇凝视她****的脸庞,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不是梦梦,我是无我,鬼怪师无我。”她大声强调,常眯成缝的眼睛从未像此刻般清澈明亮且满布痛苦。

“我……”他张了口,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你成为恋人……”

等不到他继续下去的解释,她笑了,冷得发颤的微笑。

“就这样?”

“还有别的吗?”他只是手足无措的困惑。

“你刚刚还说要永远照顾我。”她出口是平静得令自己心碎的语气。

“啊,但没想过以恋人或者伴侣的身份。”实话实说的残忍,透着雨天的冰凉。

“原来如此。”无我自嘲地笑着,“是我会错意了。”

盯着她明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柳夜奇突然发觉自己的冷血。他向她伸出手,起了水气的镜片遮住了他欲透露的情感。

“我只是说不曾想过。走吧,下这么大的雨,我们快点回去。”

她想要拒绝他的手,偏又贪恋他手掌的那份温暖。相携走过雨中,一度她以为他们能够变成她渴望的那种关系,现在看来又回到了原点。

如果,柳夜奇是鬼怪就好了……

擅长操纵对付魍魉的鬼怪师苦涩地想。天空遥遥传来乌鸦的怪叫声,那颗未得到暖意的心愈发悲凄莫名。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沉重的湿意同阴沉的天色一样,压得人越来越喘不过气。祭拜回来后,无我和柳夜奇进入一个奇特的氛围。两人几乎都不说话,偶尔不可避免的遇上了或者视线有所交错,便以一笑敷衍。无我觉得同处在一间书房内的柳夜奇在凝视自己,通常她都默许他这种善意的打量,有时候她回视过去,他就露出温和的笑容。而在柳夜奇看来,无我一直以一种淡然又难过的神情看着周遭的所有。如常地吃饭、如常地查资料、如常地和乌雅冷嘲热讽……然他总觉得她很不安,总觉得她很悲伤。

能够成为恋人吗?几天来反复想着这种可能性。遗憾的是他明明得出肯定的结论,可最后让理智全盘否定。他没有信心能让无我幸福,他只是一个除了写小说外一无是处的男人。

极为苦闷地叹息,从柳夜奇离开厨房后,无我已经不知道叹息了多少次。

“这么在乎那个男人吗?”乌雅把长发扎成束,老老实实地洗碗,纤长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很美。

“没有。”她想也不想地否认。

“有,你撒谎,对你的契约者。”

无我习惯性地眯眼,把一双小脚随意地搁在桌子上。

“笨小乌,你不了解我。”

“可是本大人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天你们去祭拜,本大人就跟在你们的上方。这几天,你的样子,本大人也都看在眼里。”

他一直背对着她努力地洗碗,两人都无法猜测彼此的神情。水池内陶瓷器皿的“叮当”声,以及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的“噼啪”声,使屋内人听着烦躁,不由产生一种快要窒息的绝望感。隔了很久,她才发出嗤鼻的嘲笑。

“怎么可能?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正的,这个道理你们鬼怪应该要比人类更清楚。”

“本大人是你的契约者!”他转过身,因她的故作无事生气了。

“正因为这个,所以我想是时候告诉你了。”她装出笃定悠然的样子。一切依旧掌握在手里,而不是让狼狈的自己****裸地展现在眼前这个聪明的契约者面前。

“什么?”

“在很早以前我就有了婚约,那个婚约者绝不是柳夜奇,所以我根本不可能为那天的事耿耿于怀。柳夜奇同我的关系,永远仅止于他是我曾经的哥哥。”

乌雅傻掉了,怪叫起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对他表白?”

“只是试试罢了……试试……”最后的两个字只有说话者知道。

“那个和你定下婚约的人是谁?”乌雅急切地问,一双金瞳似要冒出火来。

“你见过。”

“见过?哪里?什么时候?”

“木鸢浩,木鸢家的长男。某个深夜一同来山庄拜访的两名青年之一,戴眼镜的那个。”

神鸦大人噤声不语,只因契约者口中提到的那个姓——木鸢,就算是鬼怪的世界也都对这个家族的一切崇敬惧怕不已。

“是赫赫有名的木鸢家的长男,能想到吗?”她低笑着沉吟,“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无数名媛淑女打破脑袋想要得到的东西,却被一个不起眼的无我得到了。”

“那个男人……”乌雅不无同情地叹息,“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了。”

是!惟一的机会已经被柳夜奇的犹豫抹杀了。他和她,除了过去的回忆和深埋在胸口充满湿意的悲伤情感,再也不会有什么了。

“我是无我,会在乎谁呢?”她的问话,无人答。

“如果是木鸢家的长男的话,本大人没有任何话可以说。”乌雅不忍心看一脸失意的她,又转回身。

柳夜奇算什么?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木鸢家则是惟一两个令得所有鬼怪退避三舍的家族之一,并且同鬼怪代言人世家的君家不同。木鸢一族历来在商界与政界野心勃勃,也一直是人类少数的统治者之一。

木鸢啊……同无我结下婚约之誓的男人是怎样的人全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定会成为继承木鸢家一切的最高掌权者。

窗外,天色全暗了下来,雨下得更大了。

“以前我没能保护你,阿姨死了,你成了无我。”柳夜奇逆着光线的脸透出一股沉重伤悲。

“是。”已猜到对方接下去所要说的事情,无我轻叹。

“所以……”

她站了起来,椅脚与地板的摩擦声使受惊吓的说话者打住了欲出口的话语。她直视他温柔得几近残酷的双眸,笑得仿佛很愉悦。

“你考虑的结果就是以后你也无法保护我,也不能回应我的感情。”

“是……”

“那么就这样吧,夜奇哥哥。”

夜奇哥哥?她笑的方式,说话的语气,似乎都在嘲笑他。而他却无言以对,沉默地望着她,心头万千空虚失落。

“你,就一直住在这儿吧。既然你是我妹妹,就有权利一直住到出嫁为止。”

他还在试探什么,或者挽留什么吗?既然不能接受她成为他的恋人,又为什么不肯放手?真是温柔得令人无法明白的男人。

“不用了,我有地方住。”觉得和他再牵扯下去也毫无意义,她回绝。

“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和上次劝她回去时一样的理由。

“不是我一个人住。”她微笑。

“就算有乌雅我也不放心,他毕竟不是人。”他固执得有些愚蠢。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就继续住在这里……”眯起的眼睛有着笑的形状,从缝隙射出的两道目光却似乎已将另一人看剔透,“反正也不会住多久。”

没能听到她刻意隐藏掉的下半句话,柳夜奇想笑没能笑,依旧静静地望着站在窗口的她。

“你在《一支笛子的叹息》中写过两句话,现在想来我觉得再贴切也没有了。”

“是什么?”他诧异地问。

“该来的总会来,该逃的逃不掉。生生世世的轮回……你在何处等着?而我又该去到何处?”若有似无的笑意,是深夜照着月华的白色夜来香。她走过他身边,不回头,轻轻关门离开。

“你在何处等着,而我又该去到何处……”他反复地念着。

别人不明白这一句话的意境也就罢了,他是作者,岂能不知这寥寥数语背后的无尽伤感与彷徨。阳光洒进书房,白花花的耀眼。许是被光线刺伤了眼,柳夜奇以手掌捂住双眼。

未流泪,只是眼睛生涩得发痛,还有快要停止跳动的心……

耳边响起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他惊得睁开眼。白色巨形的乌鸦居高临下地站在书架顶上俯视他,被传说为是妖魅象征的金眸隐隐有着讥讽的同情。

“乌雅……”柳夜奇不知对方是何时,又是如何进来的。

“本大人早就想告诉你一句话。”傲慢的神鸦大人不悦道。

“什么话?”

“柳夜奇,你是个愚蠢的家伙。”

“是。”他承认,扭头避开妖怪责怪的视线。

“那么,本大人再送你一句话。”乌雅张开翅膀,在天花板下盘旋起来,“后悔是你们人类最常见的苦恼之一。”

声音随窗外的日光远去,一根白色的羽毛缓缓掉落,屋内回荡着神鸦透露出某种信息的警言。

犹如公园般宽敞的庭园内开着各式各样属于夏季的花,树叶的深绿色浓得令人忧郁,那头顶上方是一片属于天堂的蓝白,吹拂的风带来这个季节特有的闷热。

无我上半身挺得笔直,以无比端庄的样子跪坐在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一反平日懒散邋遢的形象,今天的她难得地穿了一袭丝绸碎花长裙,裙摆曳地,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越发小了,似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有些卷的长发整齐地披散在脑后,垂腰,显出恰到好处的卷度与柔顺,也衬得她可爱小巧的五官更为甜美。微垂的眼敛,叫人无从揣测她的思绪。她静静的坐着,看上去既惹人怜惜又令人欢喜。

“和浩儿见过面了啊……”坐在她对面的贵妇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仅有四十多的年龄,柔和的五官却配上了一双冷冽的眼睛,“你觉得他怎么样?”

“不愧是师祖您的孙子。”没有情感起伏的话语。

“准备好嫁入木鸢家的话,我就要决定日期向外宣布这个消息了。”同样身为无我的木鸢家老夫人以少有的慈蔼目光看着自己的徒孙。

“我是师傅领养的弃儿,是她教了我咒术,让我成为了无我。同样,是您给了师傅一切。没有您,就没有师傅,没有师傅就没有我。何况这些年供养无我的所有钱财以及庄园等不动产,也都是木鸢家捐助的。我早就做好嫁入木鸢家的准备,从师傅收留我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身为无我所必须承受的命运。”严肃沉静的表情一点也不适合无我那一贯笑着的脸庞。

“很好。我有两个孙子,原本害怕出现权利钱财的争夺战。但……”老夫人不经意地苦笑,“恰恰相反,竟然谁都不愿意继承这个庞大的家族。浩儿喜欢冒险,这么多年来一直脱离家庭独居在外。曜儿非常有理财的头脑,可是更喜欢以自己的能力获得想要的一切。何况继承家业的人就必须娶无我为妻,于是最终的结果是由他们两人掷骰子,输的人继承所有。”

并不感到惊奇或者羞辱,无我什么反应没有,静静的,犹如一尊娃娃。心如止水,这是一个优秀无我必须练就的心境。更或者,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要嫁的是什么人,为什么原因而嫁。

“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叫柳夜奇的鬼怪小说家住在一起,与其到时让人说三道四,不如早点搬进我们木鸢家更好。”听不出有丝毫责怪的意味,仅仅是陈述事实。

“是。”

没有解释,她知道凭着木鸢家的势力,应该早对柳夜奇和她的关系做了详细的调查。

“木鸢家从我丈夫的前一代起就有恩于我们无我,所以我们一任又一任的无我才会嫁进来。是一个契约,木鸢一族以所有财富供养我们,并将所有的荣耀送给我们,而我们则以咒术为这个家族带来名望、财富、平安。”

微垂首的人终于抬头,紧抿的唇动了动,似有什么想说又没说。

“你是不是想说所有的契约都会有终结的时候?”

“是。”

冠上夫家姓氏的女人终于笑了笑,沉声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终结,偏又知道必定会终结,所以我们才要不断努力,阻止那一天的来临。”

是逆天而行!无我把这句话咽在肚里,什么都不说。

这时候木鸢浩无预兆地走了进来,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显出其特有的大家气度,英俊明朗的相貌远比第一次深夜到访时更令人印象深刻。事先就被告知有特别客人在,他露出从容优雅的微笑。

“奶奶,你们说得差不多了?不介意让我们单独谈谈吧?”

“那好,待会儿一起吃午饭。”料不到孙子会如此合作,木鸢韵笑容可掬地点点头,立刻起身让位。

“很高兴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无我微微一笑,重新打量一番自己的未婚夫,也可说是另一名契约者。

“也很高兴娶我为妻吗?”

“反正既然是注定要我继承木鸢家的一切,注定一定要为了家族利益娶妻生子,那么娶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木鸢家的利益。”

无我并不为此生气。她何尝不是同一种心态?嫁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契约。

“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淡淡问。

“如果有,即将成为我妻子的你会怎么办呢?”他回以同样程度的试探。

“我们只是契约者。”

木鸢浩笑了笑,从口袋中掏出烟,道:“可以问一下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就算曾经有过,现在也已经忘却了。”她清澈的眼眸浮现出淡淡的寂寞。

另一者的心微动,站起身,朝她伸出有力的手。

“那么,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是。”无我也起身,握住他的手。

两人达成共识,不管各自心里有什么想法,他们即将到来的婚事仅仅是一个契约,仅仅是他们命运中注定进行的一场交易。

如果一个人过于沉溺于过往,那么注定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能做。坐在电脑屏幕前整整两星期,柳夜奇连原先构思好的新提纲都没能打好。一直没能忘记梦梦,然而一旦仔细去回忆,又仅剩模糊的时光之影。反倒是此次相遇后同其一起经历的几件有惊无险的鬼怪之事历历在目,她的聪慧、冷静、倔强、可爱、悲伤……无论哪一点,他都忘不了,尤其是她眯起眼时的笑容。

“喂……”接过令他深感不耐的话筒,他犹不知自己的嗓音沙哑得过分,“妈妈。”

“怎么了?听声音好像不太有精神,身体不好吗?”是温润亲切的女声。

“不,没什么,只是好像有些江郎才尽了。”随口半玩笑的撒个谎,他敷衍过去。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你写不出小说,空着也是空着,就陪我出席一个宴会吧。”

“啊,好。是什么宴会?”他盘算着需不需要换正式的礼服。

“是木鸢家继承人的订婚宴。”

柳夜奇苦笑道:“看来是马虎不得,没想到我们也轮得到。”

“喂,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外公外婆老妈又不比他们差。”

“知道了,是我不争气。”

“知道就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待会儿我来接你。”

电话挂断了,柳夜奇哭笑不得。最后那句话怎么想怎么不对味儿,多半是母亲消遣他。回卧室换了正式场合穿的礼服,他走到客厅,想同无我或者乌雅打声招呼。兜了一圈没有看到无我,他不奇怪,奇怪的是连乌雅都没找到。

自从那天和无我把感情的事谈开后,他就没再看到她。心里明白无我是在躲她,想着时间长了,心结必能解开,便不急着与她面对面。而乌雅则一日三餐照常做饭,像是他的保姆似的,常在眼前晃。那张绝丽的美颜,总是一副惜天悯人的神情盯着他,使他莫名感到心悸。

猜测无我同乌雅是一起出去了,柳夜奇颓丧地出门。

木鸢家是举世皆知的大家族,与西之国皇族司徒家不同的是木鸢一族的发迹由五十年前的木鸢浩的祖父木鸢吉开始。木鸢吉其实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打铁为生,直到二十五岁仍因贫穷而无法娶妻。一****救了一个受了伤的女子回家,后来女子似乎是为了报恩而下嫁于他,此女子便是木鸢韵。三年后,因为贵金属资源紧缺,所有钢铁材料频频涨价,木鸢吉竟凭借这一时机发了大财。随后又接连低价买下好几座无人问津的荒山,结果每一座荒山不是有着价值不菲的金矿,就是有罕见的大钻石矿。才过三十岁,木鸢吉便成了南之国最富有的商人之一。接着他投资金融,投资房地产,造学校,建医院……不到五十岁,他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商业帝国。当然,天下人都当木鸢吉是个运气好得过分的人,没有人清楚其妻子木鸢韵才是他的幸运财神。木鸢吉膝下惟有一子,木鸢泽。木鸢泽从小便有经商天分,二十三岁娶西之国司徒家的二小姐司徒雪为妻,西南两大国的大财阀自此更是如日中天。与其父比起来,木鸢泽眼光显然更为深远,他将家族名下所有的商业交给了父亲与妻子打理,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政界。因为有强大的财力支持,所以他三十岁便成为议员,三十五岁成了南之国财政部的部长,四十岁便占据了副总统的高位。在现在五十三岁时终于得偿所愿,当选为南之国的总统。

木鸢浩是木鸢泽的大儿子,已被定为木鸢家的继承人。有着这样的身份,不管木鸢浩是青年才俊还是大蠢蛋,他的订婚宴总归是穷极奢华,贵宾如云,甚至连各国元首都纷纷派驻外使者代为祝贺。

柳夜奇一个人躲在国宴厅金色的立柱背后,冷眼观察着南之国最上层社会的交际情形。虽然他母亲同木鸢泽的妻子******义结金兰姐妹相称,虽然他外公拥有四国最大的快餐连锁店,虽然他的继父拥有十数亿的身价,但他柳夜奇却只是一个靠写鬼怪小说为生的穷作者。这里的人他曾通过各种媒体见过,但一个也不认识,当然也没有人认识他。而且更有趣的是,不管他是不是小说界炙手可热的当红作家,这儿的人都不会知道他,因为这些人关心的只有金钱与权利,绝对不会看鬼怪小说。

眼角无意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他惊讶地转头,那身影却已被众人的身影掩去。嘀咕着多半是自己太无聊产生的幻觉,他决定找一处无人之地睡一觉。肩头才动,四周便响起不少千金小姐的惊呼声,他四下张望,不由愣在当场。

是乌雅!

罕见的银色发丝飘逸地散在脑后,一身白色的复古式样的长袍,金色的瞳眸要笑不笑,透出一股魅惑人的妖艳光彩。揉揉眼睛,柳夜奇决定自己没有眼花。而立刻被许多女子围住的乌雅也看到了他,虽然笑着,但目光却森冷得充满讥嘲。

他正犹豫着是否走过去打招呼,乌雅却推开众人的包围,来到他面前。

“呦。”他堆着一脸令人浑身不舒服的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母亲要我陪她一起出席这个宴会,你呢?是不是陪无我一起解决什么怪异事件?”柳夜奇露出一惯温和知性的微笑,眼睛立刻寻找起那个心里惦记着的娇小身影。

“本大人不想回答你。”

柳夜奇苦笑,为神鸦大人的任性。

“你确定你不离开这里吗?”

“为什么我一定要离开呢?”面对乌雅突来的奇怪问题,一无所知的小说家觉得眼前的妖怪不是普通的任性。

为人类的愚钝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有着绝世美男子外形的妖怪轻声道:“别怪本大人没提醒你,待会儿事情发生时,你别后悔没有早走。”

柳夜奇忍不住轻笑,打趣道:“为什么?难道是我的订婚宴?”

蠢人!乌雅暗暗咒骂,懒得再多说,便走开了。柳夜奇也不阻拦,收敛了笑意,开始移动脚步在大厅内寻找无我的身影。

就算住在同一屋檐下,他们也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不知道她是瘦了,或者憔悴了,又或者一切都如先前那般平静无波。明明自己拒绝了她的表白,然而心里总为此忐忑不安,总为此牵肠挂肚,总为此不知所措。

“各位来宾……”亲切又不失庄严的女声使得全场出席者安静下来,“欢迎大家出席我木鸢家长孙木鸢浩的订婚宴。”

一片雷动的掌声,为正前方一派雍荣华贵气质的华发贵妇。贵妇左右两边分别站一名年纪在四十左右的华服美妇与一名气宇轩昂的青年,不用介绍,在场所有人便一目了然三者的身份。

“在此,我代表未能出席这场宴会的丈夫和儿子感谢各位到场。”木鸢夫人充满诚意地深深一鞠躬。

又是一阵掌声。

感叹着木鸢家的当家主母果然气度不凡,柳夜奇被台上的三位木鸢家的主人吸引了注意力。

“现在就由我儿媳司徒雪为大家介绍木鸢家未来的女主人。”

仪态大方地接过婆婆的话筒,司徒雪笑意盎然,一扫平日在商场打滚时的冷酷形象。

“各位,众所周知我们木鸢家向来娶妻不分门地高贵,只讲缘分。小儿此次订婚的对象并非如外界猜测是名门淑女,豪门千金,或者绝世美女,她不过是一介平凡的女子,是与小儿木鸢浩情投意合的恋人。”

场下一片议论声,显然没有料到木鸢家竟然会允许一个平凡的女子接掌一切。

“现在,此刻……”司徒雪适当地拉高声调,一边控制住现场的气氛一边适当地表现出自己的喜悦兴奋之情,“由我向大家宣布,我未来的儿媳,我们木鸢家未来的儿媳就是这位木鸢梦小姐!”

掌声久久不落,惊呼声此起彼伏。缓缓走过红地毯的女子有着娇小的身材,卷而长的漂亮发丝轻松地披散在两肩,衬得一张小脸格外可爱,如最精致的洋娃娃一般。尤其那双微笑的眼,顿时叫人立生好感。纯白色的丝绸长裙,艳红的玫瑰,她挽着身旁男子的胳膊踏着优雅的步伐经过每个人的视线。而身旁的男子正是先前引起全场女子轰动的银发金眸的美青年。

木鸢浩挂着浅浅的微笑,从乌雅手中握住无我毫无暖意的手,并主动吻了她化过淡妆的脸颊。

“辛苦你了。”

于耳畔一掠而过的气息,无我朝他眨眨眼。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旁人看来则是不言而喻的浓情蜜意。

一片赞叹欢呼声,有人开始拍手起哄。

“各位,这就是我木鸢浩将在两个月后娶进木鸢家的妻子,到时欢迎在场的每一位再来喝一杯。为了证明我对未婚妻梦梦的真心,今天我将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将我们木鸢家的祖传之宝——紫焰送给她。”

叹息声,惊呼声,议论声……柳夜奇仿若未闻地呆若木鸡。

台上的那个女子是无我吗?不,应该说是梦梦吗?不是吗?那为什么长得如此相像,为什么乌雅会站在她身边?如果是,那么会不会只是一场无我为了驱鬼降妖布置的闹剧?绝不可能是真的!

一动也不能动,他只能愣愣地看着众人蜂拥般上前纷纷道贺。

“夜奇!夜奇!”母亲的呼唤声将他拉回现实,“走吧,我们也去给你司徒阿姨道声贺。”

任由母亲拉着向前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以亲昵姿势相拥而立的那对年轻主角。

他一脸神情复杂地走到无我与木鸢浩面前时,无我早已看到了他。她照常对他微笑,只是笑眯成缝的眼睛透出一股冷意。

“你……”他语拙,恭喜的话哽在喉咙口吐不出。不敢置信,不甘心又禁不住感到愤怒与伤心。

“夜奇哥哥,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言不由衷的虚伪。

才明白乌雅先前的劝告,他看向那个妖怪,后者只是幸灾乐祸的笑。

“我不是你哥哥。”一出口便叫自己吃惊的酸味语句,但他全然不想掩饰,某种心灰意懒的悲伤堵在胸口。

“是吗?”无我笑得有些残忍,伸手摘下他的眼镜。

四目相对,他被她流露某种悲伤哀怨情绪的眼神震得后退一步。

“我想也是。我没有哥哥,那个夜奇哥哥早在很多年前就不在了,你不过是一个写鬼怪故事的小说家。一切都是我内心的怀念,一切都是过往失落后折射出的幻影。”

“你骗我!”柳夜奇低吼一声,异常清晰的痛苦,“你骗了我!”

她骗了他什么?她说喜欢他是真的,虽然她不得不嫁给木鸢浩。是他拒绝了她,那么漫不经心又不以为意,如今又说她骗他。

哀莫过于心死,她平静地笑了笑,反问:“为什么我不能骗你?连鬼怪都骗的我,为什么不能骗人类?”

“是。”柳夜奇或悲或怒的干笑两声,一转身便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匆匆离去。

“喂,要不要本大人跟出去?”乌雅很干脆地问。

眼底藏着不愿透露出的阴霾,她点点头。

“真是个不错的契约者。”一旁的木鸢浩懒洋洋道,“就是那个人吗?你说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男人。”

“你吃醋?”她不肯定也不否定。

洒脱的笑容,他一把抱起她,两人装出非常幸福的模样冲出众人不断上前贺喜的包围圈。

“我们是契约者。”

晴朗的天空下,这便是这对未婚夫妻的神圣誓约。

“木鸢浩……”已经有些哽咽的声音。

他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玩世不恭的俊脸瞬间变得温柔。

“哭吧。虽然我没有你那么了解鬼怪的世界,但我比你更了解人世。”

泪流满面,抽泣,无语。

契约这种东西真的有用吗?木鸢浩在心中嘲讽地想,但未将嘲讽说出口。怀里抱着的年轻女子,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供奉给他们木鸢家的祭品。祖母是为了报恩自愿嫁给祖父的,但无我却是另一种不同的情形。

她爱那个叫柳夜奇的男人,他知道,但他也爱莫能助。

“浩浩,你真的要娶那个鬼怪师无我为妻吗?就因为你们家与无我的契约?”慎昨天还问他。

“啊。”

“啧。”不满的乍舌声,“你还真是个笨蛋,会被契约这种烂东西当成玩偶。”

“所以这才叫人生,是命运这个妓女装饰丰乳肥臀的彩色布条,全不由己。”他大笑着回答。

现在,抱着痛哭的未婚妻,他只是为她觉得悲哀。一个必须牺牲自己的祭品,和没有选择的自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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