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了那黑熊精给所谓大阐金池老上人的请帖,呵呵大笑道:“那个老剥皮,死得他一毫儿也不亏!他原来与妖精结党!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岁。想是那个妖精,传他些甚么服气的小法儿,故有此寿。老孙还记得他的模样,等我就变做那和尚,往他洞里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处。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却也省力。”
但是仔细一想,却还是觉得有点奇怪。这黑熊是看到我烧了禅院的,也知道我就在寺中,也知道丢了袈裟,我定不会放过那金池长来老,他偷了袈裟,又何必到处宣扬要开什么佛衣会?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偷的吗?现如今竟然敢直接下帖到寺里来,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先不管,我先去探探虚实。
我念动咒语,迎着风一变,果然就象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铁棒,拽开步,径来洞口,叫声开门。那小妖开了门,见是这般模样,急转身报道:“大王,金池长老来了。”
我进了前门,但见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却也是个洞天之处。又见那二门上有一联对子,写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
我那时候想:“这厮也是个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可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
入门里,往前又进,到于三层门里,都是些画栋雕梁,明窗彩户。只见那黑汉子,穿的是黑绿纻丝袢袄,罩一领鸦青花绫披风,戴一顶乌角软巾,穿一双麂皮皂靴,见我进来,整顿衣巾,降阶迎接道:“金池老友,连日欠亲。请坐,请坐。”
我以礼相见,见毕而坐,坐定而茶。茶罢,妖精欠身道:
“适有小简奉启,后日一叙,何老友今日就下顾也?”
我道:“正来进拜,不期路遇华翰,见有佛衣雅会,故此急急奔来,愿求见见。”
那怪笑道:“老友差矣。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处住札,你岂不曾看见,反来就我看看?”
我道:“贫僧借来,因夜晚还不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来,又被火烧了荒山,失落了家私。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骁勇,乱忙中,四下里都寻觅不见。原来是大王的洪福收来,故特来一见。”
正讲处,只见有一个巡山的小妖来报道:“大王!祸事了!
下请书的小校,被孙行者打死在大路旁边,他绰着经儿变化做金池长老,来骗佛衣也!”
那怪闻言,急纵身,拿过枪来,就刺我。我耳朵里急掣出棍子,现了本相,架住枪尖,就在他那中厅里跳出,自天井中,斗到前门外,唬得那洞里群魔都丧胆,家间老幼尽无魂。这场在山头好赌斗,比前番更是不同。好杀:
语去言来机会巧,随机应变不差池。袈裟欲见无由见,宝贝玄微真妙微。小怪寻山言祸事,老妖发怒显神威。翻身打出黑风洞,枪棒争持辨是非。这番苦战难分手,活佛临凡不解围。
我两个从洞口打上山头,自山头杀在云外,吐雾喷风,飞砂走石,只斗到红日沉西,不分胜败。
那怪道:“姓孙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你去!待明早来,与你定个死活。”
我叫道:“儿子莫走!要战便象个战的,不可以天晚相推。”
我只情使棍子打来,这黑汉又化阵清风,转回本洞,紧闭石门不出。
我却无计策奈何,只得也回观音院里,按落云头,道声“师父”。那三藏眼儿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见到了面前,甚喜;
又见他手里没有袈裟,又惧。问道:“怎么这番还不曾有袈裟来?”
我袖中取出个简帖儿来,递与三藏道,说了前事。
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
我道:“我也硬不多儿,只战个手平。”
三藏才看了简帖,又递与那院主道:“你师父敢莫也是妖精么?”
那院主慌忙跪下道:“老爷,我师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来寺里与我师父讲经,他传了我师父些养神服气之术,故以朋友相称。”
我道:“这伙和尚没甚妖气,他一个个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孙肥胖长大些儿,非妖精也。你看那帖儿上写着侍生熊罴,此物必定是个黑熊成精。”
三藏道:“我闻得古人云,熊与猩猩相类,都是兽类,他却怎么成精?”
我笑道:“老孙是兽类,见做了齐天大圣,与他何异?大抵世间之物,凡有九窍者,皆可以修行成仙。”
三藏又道:“你才说他本事与你手平,你却怎生得胜,取我袈裟回来?”
我道:“莫管,莫管,我有处治。我想这桩事都是观音菩萨没理,他有这个禅院在此,受了这里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邻住。我去南海寻他,与他讲一讲,教他亲来问妖精讨袈裟还我。”
三藏道:“你这去,几时回来?”
我道:“时少只在饭罢,时多只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孙去也。”
说声去,早已无踪。须臾间,到了南海,停云观看,但见那: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千层雪浪吼青霄,万迭烟波滔白昼。水飞四野,浪滚周遭。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周遭鸣霹雳。休言水势,且看中间。五色朦胧宝迭山,红黄紫皂绿和蓝。才见观音真胜境,试看南海落伽山。好去处!山峰高耸,顶透虚空。中间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风摇宝树,日映金莲。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门铺玳瑁。绿杨影里语鹦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罗纹石上,护法威严;玛瑙滩前,木叉雄壮。
我观不尽那异景非常,径直按云头,到竹林之下。早有诸天迎接道:“菩萨前者对众言大圣归善,甚是宣扬。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
我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见菩萨,烦为通报。”
诸天遂来洞口报知。菩萨唤入,我遵法而行,至宝莲台下拜了。
菩萨问曰:“你来何干?”
我道:“我师父路遇你的禅院,你受了人间香火,容一个黑熊精在那里邻住,着他偷了我师父袈裟,屡次取讨不与,今特来问你要的。”
我心说不能告诉他我烧了他的禅院,不如直接追问这妖精的事情,让他觉得理亏。
菩萨道:“这猴子说话,这等无状!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来问我取讨?都是你这个孽猴大胆,将宝贝卖弄,拿与小人看见,你却又行凶,唤风发火,烧了我的留云下院,反来我处放刁!”
我见菩萨说出这话,知他晓得过去未来之事。自出生以来,我的经历告诉我,只有强者才能晓得过去未来之事。知过去,要多散耳目,消息灵通,方可洞悉天地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晓未来,更要收买人心,周旋策划,方可谋定未来之事。
因而,我慌忙礼拜道:“菩萨,乞恕弟子之罪,果是这般这等。但恨那怪物不肯与我袈裟,师父又要念那话儿咒语,老孙忍不得头疼,故此来拜烦菩萨。望菩萨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进也。”
菩萨道:“那怪物有许多神通,却也不亚于你。也罢,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
我闻言,心想这菩萨果然早已知道这观音禅院老人妖,黑风山内黑熊精的事情。而去他居然肯亲自走上一遭。他肯出手,肯定另有所图,不是买我的面子。不管怎么说,也省了我的事情,于是我谢恩再拜。即请菩萨出门,遂同驾祥云,早到黑风山,坠落云头,依路找洞。
正行处,只见那山坡前,走出一个道人,手拿着一个玻璃盘儿,盘内安着两粒仙丹,往前正走,被我撞个满怀,掣出棒,就照头一下,打得脑里浆流出,腔中血进撺。
菩萨大惊道:“你这个猴子,还是这等放泼!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与你相识,又无甚冤仇,你怎么就将他打死?”
我道:“菩萨,你认他不得。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个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讲。后日是黑精的生日,请他们来庆佛衣会。今日他先来拜寿,明日来庆佛衣会,所以我认得,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寿。”
菩萨说:“既是这等说来,也罢。”
我才去把那道人提起来看,却是一只苍狼。旁边那个盘儿底下却有字,刻道:凌虚子制。
我见了,心生一计,想试探试探这菩萨的虚实。
笑道:“造化!造化!老孙也是便益,菩萨也是省力。这怪叫做不打自招,那怪教他今日了劣。”
菩萨说道:“悟空,这教怎么说?”
我道:“菩萨,我悟空有一句话儿,叫做将计就计,不知菩萨可肯依我?”
菩萨道:“你说。”
我说道:“菩萨,你看这盘儿中是两粒仙丹,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贽见;这盘儿后面刻的四个字,说凌虚子制,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勾头。菩萨若要依得我时,我好替你作个计较,也就不须动得干戈,也不须劳得征战,妖魔眼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现;菩萨要不依我时,菩萨往西,我悟空往东,佛衣只当相送,唐三藏只当落空。”
我知道这话说的有点重,且是近乎要挟了。没想到他也忍了,竟然没有恼。
菩萨笑道:“这猴熟嘴!”
我道:“不敢,倒是一个计较。”
菩萨说:“你这计较怎说?
我道:这盘上刻那凌虚子制,想这道人就叫做凌虚子。菩萨,你要依我时,可就变做这个道人,我把这丹吃了一粒,变上一粒,略大些儿。菩萨你就捧了这个盘儿两颗仙丹,去与那妖上寿,把这丸大些的让与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孙便于中取事,他若不肯献出佛衣,老孙将他肚肠,就也织将一件出来。”
我深知道菩萨法力降服那黑熊精不是难事,但是我故意让菩萨变妖精。可没想到他居然也点头答应了。我便料定,菩萨此去定是另有所图,绝不是单单看在唐僧或者我的面上,来帮忙取回袈裟的。
尔时菩萨乃以广大慈悲,无边法力,亿万化身,以心会意,以意会身,恍惚之间,变作凌虚仙子:鹤氅仙风飒,飘飖欲步虚。苍颜松柏老,秀色古今无。去去还无住,如如自有殊。总来归一法,只是隔邪躯。
我看道:“妙啊!妙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
我想菩萨也能听出来我的言外之意。这菩萨知晓过去未来,却在自己的禅院窝藏了一群杀人越货的强盗,二百多年了,不闻不问,纵然还附近妖精道禅院和自己的门徒讲道?讲的是什么道?炼的是什么丹?
菩萨笑道:“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
好一个“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到底还是菩萨,一针见血。想我老孙逍遥于花果山福地,也已经与神仙无二,但在他们眼里,也就是个妖精,客气点的叫个妖仙。真要成仙成佛,还得老实听话的来完成取经任务。是佛是魔,是妖是仙,总是一念。就是这一念,大有玄机。后面取经路上,我遇到了无数的妖魔鬼怪,也有不吃人不作恶,也有吃小孩心肝的,最终谁成仙,谁成佛?总是一念。
我心下顿悟,转身却就变做一粒仙丹:走盘无不定,圆明未有方。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瓦铄黄金焰,牟尼白昼光。外边铅与汞,未许易论量。我变了那颗丹,终是略大些儿。菩萨认定,拿了那个玻璃盘儿,走到洞口,只见守洞小妖,都有些认得道:凌虚仙长来了。”一边传报,一边接引。
那妖早已迎出二门道:“凌虚,有劳仙驾珍顾,蓬荜有辉。”
菩萨道:“小道敬献一粒仙丹,敢称千寿。”
他二人拜毕,方才坐定,又叙起他昨日之事。菩萨不答,连忙拿丹盘道:“大王,且见小道鄙意。”
觑定一粒大的,推与那妖道:“愿大王千寿!”
那妖亦推一粒,递与菩萨道:“愿与凌虚子同之。”
让毕,那妖才待要咽,那药顺口儿一直滚下。现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滚倒在地。
菩萨现相,问妖取了佛衣,我早已从鼻孔中出去。菩萨又怕那妖无礼,却把一个箍儿,丢在那妖头上。那妖起来,提枪要刺,我、菩萨早已起在空中,菩萨将真言念起。那怪依旧头疼,丢了枪,满地乱滚。
菩萨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么?”
那怪满口道:“心愿皈依,只望饶命!”
这厮法力于我不相上下,我恐留他性命,坏了我的名声,怕耽搁了工夫,他被观音收去,意欲就打,菩萨急止住道:“休伤他命,我有用他处哩。”
我道:“这样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处用哩?”
菩萨道:“我那落伽山后,无人看管,我要带他去做个守山大神。”
我笑道:“诚然是个救苦慈尊,一灵不损。若是老孙有这样咒语,就念上他娘千遍!这回儿就有许多黑熊,都教他了帐!”
却说那怪苏醒多时,公道难禁疼痛,只得跪在地下哀告道:“但饶性命,愿皈正果!”
菩萨方坠落祥光,又与他摩顶受戒,教他执了长枪,跟随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无穷顽性此时收。菩萨吩咐道:“悟空,你回去罢。好生伏侍唐僧,以后再休懈惰生事。”
我怕菩萨怪我鲁莽,如今他又收得一个厉害手下,便说奉承道:“深感菩萨远来,弟子还当回送回送。”
菩萨道:“免送。”
我赶紧他还是有点生气了。我才捧着袈裟,叩头而别。
菩萨亦带了熊罴,径回大海。
虽然这菩萨没有明说什么,我们已心照不宣。我想,这一次可是把菩萨得罪了。
至于为什么这黑熊精为什么会大摇大摆的开什么佛衣会?还下帖子到寺庙里挑衅,这个谜团,我在通天河那一难,去请菩萨收服他的鲤鱼精,又遇见这个黑熊时,才从他口中得知了原由。
只是那时,他虽然也有和我一般的法力,却只做了个看家护院的保镖。
我回到寺中,将袈裟给了唐僧,收拾行李,继续西行。
路上我在想,我如今,岂不也只是个保镖吗?
只不过我的前途,应该与黑熊精大不相同。
但是,从此以后,我也压力倍增。
我知道了,原来,我并非,无可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