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三藏坐在坡前,耳热眼跳,身体不安,叫声:“悟空!怎么悟能这番巡山,去之久而不来?”
我道:“师父还不晓得他的心哩。”
三藏道:“他有甚心?”
我道:“师父啊,此山若是有怪,他半步难行,一定虚张声势,跑将回来报我;想是无怪,路途平静,他一直去了。”
三藏道:“假若真个去了,却在那里相会?此间乃是山野空阔之处,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间。”
我道:“师父莫虑,且请上马。那呆子有些懒惰,断然走的迟慢。你把马打动些儿,我们定赶上他,一同去罢。”
唐僧上马,沙僧挑担,我前面引路上山。
我们正行处,只听得叫“师父救人!”
三藏闻得道:“善哉!善哉!这旷野山中,四下里更无村舍,是甚么人叫?想必是虎豹狼虫唬倒的。”
这长老兜回俊马,叫道:“那有难者是甚人?可出来。”
只见一个老道从草科里爬出,对长老马前,乒乓的只情磕头。
我一看便知定然是个妖怪!
三藏在马上见他是个道者,却又年纪高大,甚不过意,连忙下马搀道:“请起,请起。”
那人道:“疼!疼!疼!”丢了手看处,只见他脚上流血,
三藏惊问道:“先生啊,你从那里来?因甚伤了尊足?”
那怪巧语花言,虚情假意道:“师父啊,此山西去,有一座清幽观宇,我是那观里的道士。”
三藏道:“你不在本观中侍奉香火,演习经法,为何在此闲行?”
那魔道:“因前日山南里施主家,邀道众禳星,散福来晚,我师徒二人,一路而行。行至深衢,忽遇着一只斑斓猛虎,将我徒弟衔去,贫道战兢兢亡命走,一跤跌在乱石坡上,伤了腿足,不知回路。今日大有天缘,得遇师父,万望师父大发慈悲,救我一命。若得到观中,就是典身卖命,一定重谢深恩。”
三藏闻言,认为真实,道:“先生啊,你我都是一命之人,我是僧,你是道,衣冠虽别,修行之理则同。我不救你啊,就不是出家之辈。救便救你,你却走不得路哩。”
那怪道:“立也立不起来,怎生走路?”三藏道:“也罢,也罢。我还走得路,将马让与你骑一程,到你上宫,还我马去罢。”
那怪道:“师父,感蒙厚情,只是腿胯跌伤,不能骑马。”
三藏道:“正是。”叫沙和尚:“你把行李捎在我马上,你驮他一程罢。”
那怪急回头,抹了他一眼道:“师父啊,我被那猛虎唬怕了,见这晦气色脸的师父,愈加惊怕,不敢要他驮。”
三藏叫道:“悟空,你驮罢。”
我连声答应道:“我驮我驮!”那妖就认定了我,顺顺的要他驮,再不言语。
沙僧笑道:“这个没眼色的老道!我驮着不好,颠倒要他驮。他若看不见师父时,三尖石上,把筋都掼断了你的哩!”
我驮了,心中笑道:“你这个泼魔,怎么敢来惹我?你也问问老孙是几年的人儿!你这般鬼话儿,只好瞒唐僧,又好来瞒我?我认得你是这山中的怪物,想是要吃我师父哩。我师父又非是等闲之辈,是你吃的!你要吃他,也须是分多一半与老孙是。”那魔闻得我口中念诵,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孙,做了道士。今日不幸,遇着虎狼之厄,我不是妖怪。”
我道:“你既怕虎狼,怎么不念《北斗经》?”
三藏正然上马,闻得此言,骂道:“这个泼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驮他驮儿便罢了,且讲甚么北斗经南斗经!”
我闻言道:“这厮造化哩!我那师父是个慈悲好善之人,又有些外好里枒槎。我待不驮你,他就怪我。
我才拉将起来,背在身上,同长老、沙僧,奔大路西行。那山上高低不平之处,我留心慢走,让唐僧前去。
行不上三五里路,师父与沙僧下了山凹之中,我却望不见,心中埋怨道:“师父偌大年纪,再不晓得事体。这等远路,就是空身子也还嫌手重,恨不得捽了,却又教我驮着这个妖怪!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这们年纪,也死得着了,掼杀他罢,驮他怎的?”
我正算计要掼,原来那怪就知道了,且会遣山,就使一个移山倒海的法术,就在我背上捻诀,念动真言,把一座须弥山遣在空中,劈头来压我。我慌的把头偏一偏,压在左肩背上,笑道:“我的儿,你使甚么重身法来压老孙哩?这个倒也不怕,只是正担好挑,偏担儿难挨。”
那魔道:“一座山压他不住!”
却又念咒语,把一座峨眉山遣在空中来压。我又把头偏一偏,压在右肩背上。
看我挑着两座大山,飞星来赶师父!那魔头看见,就吓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道:“他却会担山!”
又整性情,把真言念动,将一座泰山遣在空中,劈头压住我。
我力软筋麻,遭逢他这泰山压顶之法,只压得我三尸神咋,七窍喷红。
好妖魔,使神通压倒我,却疾驾长风,去赶唐三藏,就于云端里伸下手来,马上挝人。慌得个沙僧丢了行李,掣出降妖棒,当头挡住。那妖魔举一口七星剑,对面来迎。
杀得那一轮红日淡无光,大地乾坤昏荡荡。来往相持八九回,不期战败沙和尚。那魔十分凶猛,使口宝剑,流星的解数滚来,把个沙僧战得软弱难搪,回头要走,早被他逼住宝杖,轮开大手,挝住沙僧,挟在左胁下,将右手去马上拿了三藏,脚尖儿钩着行李,张开口,咬着马鬃,使起摄法,把他们一阵风卷去了。
我被魔使法压住在山根之下,早惊了山神土地与五方揭谛神众,会金头揭谛道:“这山是谁的?”
土地道:“是我们的。”
“你山下压的是谁?”
土地道:“不知是谁。”
揭谛道:“你等原来不知。这压的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如今皈依正果,跟唐僧做了徒弟。你怎么把山借与妖魔压他?你们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脱身出来,他肯饶你!就我们也领个大不应是。”
那山神、土地才怕道:“委实不知不知,只听得那魔头念起遣山咒法,我们就把山移将来了,谁晓得是孙大圣?”
揭谛道:“你且休怕,律上有云,不知者不坐。我与你计较,放他出来,不要教他动手打你们。”
土地道:“就没理了,既放出来又打?”
揭谛道:“你不知,他有一条如意金箍棒,十分利害:打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伤。磕一磕儿筋断,擦一擦儿皮塌哩!”
那土地山神,心中恐惧,与五方揭谛商议了,却来到三山门外叫道:“大圣!山神土地五方揭谛来见。”
我虎瘦雄心在,自然气昂昂,声音朗朗道:“见我怎的?”
土地道:“告大圣得知,遣开山,请大圣出来,赦小神不恭之罪。”
我道:“遣开山,不打你。”
喝声“起去!”那众神念动真言咒语,把山仍遣归本位,放起我。我跳将起来,抖抖土,束束裙,耳后掣出棒来,叫山神土地:“都伸过孤拐来,每人先打两下,与老孙散散闷!”
众神大惊道:“刚才大圣已吩咐,恕我等之罪,怎么出来就变了言语要打?”
我道:“好土地!好山神!你倒不怕老孙,却怕妖怪!”
土地道:“那魔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念动真言咒语,拘唤我等在他洞里,一日一个轮流当值哩!”
我听见当值二字,却也心惊,仰面朝天,高声大叫道:“苍天!苍天!自那混沌初分,天开地辟,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访明师,传授长生秘诀。想我那随风变化,伏虎降龙,大闹天宫,名称大圣,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唤。今日这个妖魔无状,怎敢把山神、土地唤为奴仆,替他轮流当值?天啊!既生老孙,怎么又生此辈?”
我正感叹间,又见山凹里霞光焰焰而来,我道:“山神土地,你既在这洞中当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
土地道:“那是妖魔的宝贝放光,想是有妖精拿宝贝来降你。”
我道:“这个却好耍子儿啊!我且问你,他这洞中有甚人与他相往?”
土地道:“他爱的是烧丹炼药,喜的是全真道人。”
我道:“怪道他变个老道士,把我师父骗去了。既这等,你都且记打,回去罢,等老孙自家拿他。”
那众神俱腾空而散。我摇身一变,变做个老真人。头挽双髽髻,身穿百衲衣。手敲渔鼓简,腰系吕公绦。斜倚大路下,专候小魔妖。
不多时,那两个小妖到了。我将金箍棒伸开,那妖不曾防备,绊着脚,扑的一跌。爬起来,才看见我,口里嚷道:“惫懒!惫懒!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这行人,就和比较起来。”
我陪笑道:“比较甚么?道人见道人,都是一家人。”
那怪道:“你怎么睡在这里,绊我一跌?”
我道:“小道童见我这老道人,要跌一跌儿做见面钱。”
那妖道:“我大王见面钱只要几两银子,你怎么跌一跌儿做见面钱?你别是一乡风,决不是我这里道士。”
我道:“我当真不是,我是蓬莱山来的。”
那妖道:“蓬莱山是海岛神仙境界。”
我道:“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那妖却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凡胎,不能识认,言语冲撞,莫怪,莫怪。”
我道:“我不怪你,常言道,仙体不踏凡地,你怎知之?我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个成仙了道的好人。那个肯跟我去?”
精细鬼道:“师父,我跟你去。”
伶俐虫道:“师父,我跟你去。”
我明知故问道:“你二位从那里来的?”
那怪道:“自莲花洞来的。”
“要往那里去?”
那怪道:“奉我大王教命,拿孙行者去的。”
我道:“拿那个?”
那怪又道:“拿孙行者。”
我道:“可是跟唐僧取经的那个孙行者么?”
那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认得他?”
我道:“那猴子有些无礼。我认得他,我也有些恼他,我与你同拿他去,就当与你助功。”
那怪道:“师父,不须你助功,我二大王有些法术,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压在山下,寸步难移,教我两个拿宝贝来装他的。”
我道:“是甚宝贝?”
精细鬼道:“我的是红葫芦,他的是玉净瓶。”
我道:“怎么样装他?”
小妖道:“把这宝贝的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他一声,他若应了,就装在里面,贴上一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
我见说,心中暗惊道:“利害!利害!当时日值功曹报信,说有五件宝贝,这是两件了,不知那三件又是甚么东西?”
我笑道:“二位,你把宝贝借我看看。”
那小妖那知甚么诀窍,就于袖中取出两件宝贝,双手递与我。我见了,心中暗喜道:“好东西!好东西!我若把尾子一抉,飕的跳起走了,只当是送老孙。”
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抢便抢去,只是坏了老孙的名头,这叫做白日抢夺了。”
复递与他去道:“你还不曾见我的宝贝哩。”
那怪道:“师父有甚宝贝?也借与我凡人看看压灾。”
我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捻一捻,叫“变”!即变做一个一尺七寸长的大紫金红葫芦,自腰里拿将出来道:“你看我的葫芦么?”
那伶俐虫接在手,看了道:“师父,你这葫芦长大,有样范,好看,却只是不中用。”
我道:“怎的不中用?”
那怪道:“我这两件宝贝,每一个可装千人哩。”
我道:“你这装人的,何足稀罕?我这葫芦,连天都装在里面哩!”
那怪道:“就可以装天?”
我道:“当真的装天。”
那怪道:“只怕是谎。就装与我们看看才信,不然决不信你。”
我道:“天若恼着我,一月之间,常装他七八遭;不恼着我,就半年也不装他一次。”
伶俐虫道:“哥啊,装天的宝贝,与他换了罢。”
精细鬼道:“他装天的,怎肯与我装人的相换?伶俐虫道:“若不肯啊,贴他这个净瓶也罢。”
我心中暗喜道:“葫芦换葫芦,余外贴净瓶,一件换两件,其实甚相应!”
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虫道:“装天可换么?”
那怪道:“但装天就换,不换,我是你的儿子!”
我道:“也罢,也罢,我装与你们看看。”
我低头捻诀,念个咒语,叫那日游神、夜游神、五方揭谛神:“即去与我奏上玉帝,说老孙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经,路阻高山,师逢苦厄。妖魔那宝,吾欲诱他换之,万千拜上,将天借与老孙装闭半个时辰,以助成功。若道半声不肯,即上灵霄殿,动起刀兵!”
过了片刻,游神急降我耳边道:“哪吒太子来助功了。”
我仰面观之,只见祥云缭绕,果是有神,却回头对小妖道:“装天罢。”
小妖道:“要装就装,只管阿绵花屎怎的?”
我道:“我方才运神念咒来。”
那小妖都睁着眼,看我怎么样装天。我这将一个假葫芦儿抛将上去。你想,这是一根毫毛变的,能有多重?
被那山顶上风吹去,飘飘荡荡,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落下。只见那南天门上,哪吒太子把皂旗拨喇喇展开,把日月星辰俱遮闭了,真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装成。二小妖大惊道:“才说话时,只好向午,却怎么就黄昏了?”
我道:“天既装了,不辨时候,怎不黄昏!”
“如何又这等样黑?”
我道:“日月星辰都装在里面,外却无光,怎么不黑!”
小妖道:“师父,你在那厢说话哩?”
我道:“我在你面前不是?”
小妖伸手摸着道:“只见说话,更不见面目。师父,此间是甚么去处?”
我又哄他道:“不要动脚,此间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脚,落下去啊,七八日还不得到底哩!”
小妖大惊道:“罢!罢!罢!放了天罢。我们晓得是这样装了。若弄一会子,落下海去,不得归家!”
我见他认了真实,又念咒语,惊动太子,把旗卷起,却早见日光正午。小妖笑道:“妙啊!妙啊!这样好宝贝,若不换啊,诚为不是养家的儿子!”
那精细鬼交了葫芦,伶俐虫拿出净瓶,一齐儿递与我,我却将假葫芦儿递与那怪。
我得了宝贝,见两个小妖走远,将身一纵,把尾子翘了一翘,跳在南天门前,谢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太子回宫缴旨,将旗送还真武不题。
我伫立霄汉之间,观看那个小妖往哪里去,变化成了一个苍蝇跟着。那两个小妖得了我”装天的宝贝“真得意间,想演示演示,没想到一抛到空中,化作一根毫毛飞走了。他们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回洞里报信。
我万没想到,办事不利,又丢了两个宝贝,这两个摩头居然还放了那两个小妖。看来他们对手下还真不错。
老魔听了小妖所说的我如何骗走了他们的宝贝后,暴躁如雷道:“罢了!罢了!这就是孙行者假妆神仙骗哄去了!那猴头神通广大,处处人熟,不知那个毛神放他出来,骗去宝贝!”
二魔道:“兄长息怒。叵耐那猴头着然无礼,既有手段,便走了也罢,怎么又骗宝贝?我若没本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为怪!”
老魔道:“怎生拿他?”
二魔道:“我们有五件宝贝,去了两件,还有三件,七星剑与芭蕉扇在我身边,那一条幌金绳,在压龙山压龙洞老母亲那里收着哩。如今差两个小妖去请母亲来吃唐僧肉,就教他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
我听言,心里奇道:这两个妖魔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差遣山神土地?还居然有那么多的仙家宝贝?
这些宝贝我都十分眼熟,对了,好像在老君的兜率宫都见过。那装丹药的葫芦,那盛水的净瓶。还有他说的那煽风点火的芭蕉扇。
哼哼,这下老君你可脱不了干系了!
只是不知,他们口中所言那压龙山压龙洞老母亲又是谁?怎么这老君的私人腰带幌金绳会在她哪里?她和这太上老君又是什么关系?
我决定先到这压龙山压龙洞一探究竟。
这一探,没想到居然还真让我探出这老君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