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那水宿风餐,披霜冒露,我们行罢多时,前又一山阻路。
三藏在那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里山势崔巍,须是要仔细提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
我道:“师父休要胡思乱想,只要定性存神,自然无事。”
三藏道:“徒弟呀,西天怎么这等难行?我记得离了长安城,在路上春尽夏来,秋残冬至,有四五个年头,怎么还不能得到?”
我闻言,呵呵笑道:“早哩!早哩!还不曾出大门哩!”
按说三五个年头已经到灵山脚下了,只是这和尚不知,此次取经的意义不在于传经,而在与这取经之路。事儿还没没完呢,到了灵山也取不到真经。
我横担了铁棒,领定了唐僧,剖开山路,一直前进。
师父在马上遥观,好一座山景,真个是:山顶嵯峨摩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青烟堆里,时闻得谷口猿啼;乱翠阴中,每听得松间鹤唳。啸风山魅立溪间,戏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惊张猎户。
我们玩着山景,信步行时,早不觉红轮西坠,正是:十里长亭无客走,九重天上现星辰。八河船只皆收港,七千州县尽关门。六宫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罢钓纶。两座楼头钟鼓响,一轮明月满乾坤。
三藏道:“徒弟,此时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厢有楼阁不远,想必是庵观寺院,我们都到那里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罢。”
我道:“师父说得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
我跳在空中,仔细观看,果然是座山门,但见八字砖墙泥红粉,两边门上钉金钉。迭迭楼台藏岭畔,层层宫阙隐山中。万佛阁对如来殿,朝阳楼应大雄门。七层塔屯云宿雾,三尊佛神现光荣。文殊台对伽蓝舍,弥勒殿靠大慈厅。看山楼外青光舞,步虚阁上紫云生。松关竹院依依绿,方丈禅堂处处清。雅雅幽幽供乐事,川川道道喜回迎。参禅处有禅僧讲,演乐房多乐器鸣。妙高台上昙花坠,说法坛前贝叶生。正是那林遮三宝地,山拥梵王宫。半壁灯烟光闪灼,一行香霭雾朦胧。
我按下云头,报与三藏道:“师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却好借宿,我们去来。”
来到门前,我把腰儿躬一躬,长了二丈余高,用手展去灰尘,上有五个大字,乃是敕建宝林寺。我收了法身,道:“师父,这寺里谁进去借宿?”
三藏道:“我进去。你们的嘴脸丑陋,言语粗疏,性刚气傲,倘或冲撞了本处僧人,不容借宿,反为不美。”
我道:“既如此,请师父进去,不必多言。”
师父却丢了锡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径入山门。
进去多时,师父出来却暗暗扯衣揩泪,忍气吞声。
我见师父面上含怒,向前问:“师父,寺里和尚打你来?”
唐僧道:“不曾打。”
那我道:“骂你来?”
唐僧道:“也不曾骂。”
我道:“既不曾打,又不曾骂,你这般苦恼怎么?好道是思乡哩?”
唐僧道:“徒弟,他这里不方便。”
我道:“你不济事,但是和尚,即与我们一般。常言道,既在佛会下,都是有缘人。你且坐,等我进去看看。”
我按一按顶上金箍,束一束腰间裙子,执着铁棒,径到大雄宝殿上,指着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装假像,内里岂无感应?我老孙保领大唐圣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经,今晚特来此处投宿,趁早与我报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顿棍打碎金身,教你还现本相泥土!”
只见一个烧晚香的道人,点了几枝香,来佛前炉里插,被我咄的一声,唬了一跌,爬起来看见脸,又是一跌,吓得滚滚蹡蹡,跑入方丈里报道:“老爷!外面有个和尚来了!”
不一会方丈开门,只见我撞进来了,那老和尚想是被我吓到了,慌得把门关了。我赶上,扑的打破门扇,道:“赶早将干净房子打扫一千间,老孙睡觉!”
忽抬头,只见方丈门外有一个石狮子,却就举起棍来,乒乓一下打得粉乱麻碎。那和尚在窗眼儿里看见,就吓得骨软筋麻,慌忙往床下拱,道人就往锅门里钻,口中不住叫:“爷爷,棍重棍重!禁不得!方便方便!”
被我这一唬,那众和尚,真个齐齐整整,摆班出门迎接。
我押着众僧,出山门跪下。那僧官磕头高叫道:“唐老爷,请方丈里坐。”
唐僧见他们磕头礼拜,甚是不过意,上前叫:“列位请起。”
那些和尚却才起身,牵马的牵马,挑担的挑担,抬着唐僧,驮着八戒,挽着沙僧,一齐都进山门里去,却到后面方丈中,依叙坐下。
我们都吃罢了晚斋,众僧收拾了家火,我三人各往一张藤床上睡下。长老掩上禅堂门,高剔银缸,铺开经本,默默看念。
正是那:楼头初鼓人烟静,野浦渔舟火灭时。
三更夜半,突然我们被师父的叫声惊醒。只听师父叫道:“徒弟!徒弟!”
我们醒来,问何事。
师父道:“徒弟,我刚才伏在案上打盹,做了一个怪梦。”
我跳将起来道:“师父,梦从想中来。你未曾上山,先怕妖怪,又愁雷音路远,不能得到,思念长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梦多。似老孙一点真心,专要西方见佛,更无一个梦儿到我。”
三藏道:“徒弟,我这桩梦,不是思乡之梦。才然合眼,见一阵狂风过处,禅房门外有一朝皇帝,自言是乌鸡国王,浑身水湿,满眼泪垂...”
这等这等,如此如此,将那梦中话一一的说与我。
原来师父梦中见一人,浑身水湿,满眼泪垂,倚定禅堂道:“师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魉邪神。”
三藏道:“你既不是此类,却深夜来此何为?”
这人才泪滴腮边谈旧事,愁攒眉上诉前因,道:“师父啊,我家住在正西,离此只有四十里远近。那厢有座城池,便是兴基之处。”
三藏道:“叫做甚么地名?”
那人道:“不瞒师父说,便是朕当时创立家邦,改号乌鸡国。”
三藏道:“陛下这等惊慌,却因甚事至此?”
那人道:“师父啊,我这里五年前,天年干旱,草子不生,民皆饥死,甚是伤情。”
三藏闻言,点头叹道:“陛下啊,古人云,国正天心顺。想必是你不慈恤万民,既遭荒歉,怎么就躲离城郭?且去开了仓库,赈济黎民;悔过前非,重兴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顺风调。”
那人道:“我国中仓禀空虚,钱粮尽绝,文武两班停俸禄,寡人膳食亦无荤。仿效禹王治水,与万民同受甘苦,沐浴斋戒,昼夜焚香祈祷。如此三年,只干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处,忽然锺南山来了一个全真,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先见我文武多官,后来见朕,当即请他登坛祈祷,果然有应,只见令牌响处,顷刻间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说久旱不能润泽,又多下了二寸。朕见他如此尚义,就与他八拜为交,以兄弟称之。”
三藏道:“此陛下万千之喜也。”
那人道:“喜自何来?”
三藏道:“那全真既有这等本事,若要雨时,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时,就教他点金。还有那些不足,却离了城阙来此?”
那人道:“朕与他同寝食者,只得二年。又遇着阳春天气,红杏夭桃,开花绽蕊,家家士女,处处王孙,俱去游春赏玩。那时节,文武归衙,嫔妃转院。朕与那全真携手缓步,至御花园里,忽行到八角琉璃井边,不知他抛下些甚么物件,井中有万道金光。哄朕到井边看甚么宝贝,他陡起凶心,扑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内,将石板盖住井口,拥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怜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个落井伤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见说是鬼,唬得筋力酥软,毛骨耸然,没奈何,只得将言又问他道:“陛下,你说的这话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宫皇后,遇三朝见驾殿上,怎么就不寻你?”
那人道:“师父啊,说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间罕有!自从害了朕,他当时在花园内摇身一变,就变做朕的模样,更无差别。现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国土。他把我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宫皇后,六院嫔妃,尽属了他矣。”
三藏道:“陛下,你忒也懦。”
那人道:“何懦?”
三藏道:“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变作你的模样,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识,后妃不能晓,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阴司阎王处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诉伸诉?”
那人道:“他的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因此这般,我也无门投告。”
三藏道:“陛下,你阴司里既没本事告他,却来我阳世间作甚?”
那人道:“师父啊,我这一点冤魂,怎敢上你的门来?山门前有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紧随鞍马。却才被夜游神一阵神风,把我送将进来,他说我三年水灾该满,着我来拜谒师父。他说你手下有一个大徒弟,是齐天大圣,极能斩怪降魔。今来志心拜恳,千乞到我国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当结草衔环,报酬师恩也!”
三藏道:“陛下,你此来是请我徒弟与你去除却那妖怪么?”
那人道:“正是!正是!”
三藏道:“我徒弟干别的事不济,但说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啊,虽是着他拿怪,但恐理上难行。”
那人道:“怎么难行?”
三藏道:“那怪既神通广大,变得与你相同,满朝文武,一个个言和心顺;三宫妃嫔,一个个意合情投。我徒弟纵有手段,决不敢轻动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说我们欺邦灭国,问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却不是画虎刻鹄也?”
那人道:“我朝中还有人哩。”
三藏道:“却好!却好!想必是一代亲王侍长,发付何处镇守去了?”
那人道:“不是。我本宫有个太子,是我亲生的储君。”
三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贬了?”
那人道:“不曾,他只在金銮殿上,五凤楼中,或与学士讲书,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宫,不能彀与娘娘相见。”
三藏道:“此是何故?”
那人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计策,只恐他母子相见,闲中论出长短,怕走了消息。故此两不会面,他得永住常存也。”
三藏道:“你的灾屯,想应天付,却与我相类。当时我父曾被水贼伤生,我母被水贼欺占,经三个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师救养成人。记得我幼年无父母,此间那太子失双亲,惭惶不已!”又问道:“你纵有太子在朝,我怎的与他相见?”
那人道:“如何不得见?”
三藏道:“他被妖魔拘辖,连一个生身之母尚不得见,我一个和尚,欲见何由?”
那人道:“他明早出朝来也。”
三藏问:“出朝作甚?”
那人道:“明日早朝,领三千人马,架鹰犬出城采猎,师父断得与他相见。见时肯将我的言语说与他,他便信了。”
三藏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几声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语?”
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记与你罢。”
三藏问:“是何物件?”
那人把手中执的金厢白玉圭放下道:“此物可以为记。”
三藏道:“此物何如?”
那人道:“全真自从变作我的模样,只是少变了这件宝贝。他到宫中,说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圭去了,自此三年,还没此物。我太子若看见,他睹物思人,此仇必报。
”三藏道:“也罢,等我留下,着徒弟与你处置。却在那里等么?”
那人道:“我也不敢等。我这去,还央求夜游神再使一阵神风,把我送进皇宫内院,托一梦与我那正宫皇后,教他母子们合意,你我们同心。”
三藏点头应承道:“你去罢。”
那冤魂叩头拜别,举步相送,不知怎么踢了脚,跌了一个筋斗,把三藏惊醒,却原来是南柯一梦,慌得对着那盏昏灯叫徒弟。
听完师父的叙述,我笑道:“不消说了,他来托梦与你,分明是照顾老孙一场生意。必然是个妖怪在那里篡位谋国,等我与他辨个真假。想那妖魔,棍到处立要成功。”
三藏道:“徒弟,他说那怪神通广大哩。”
我道:“怕他甚么广大!早知老孙到,教他即走无方!”
三藏道:“我又记得留下一件宝贝做表记。”
八戒答道:“师父莫要胡缠,做个梦便罢了,怎么只管当真?”
沙僧道:“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们打起火,开了门,看看如何便是。”
我果然开门,一齐看处,只见星月光中,阶檐上真个放着一柄金厢白玉圭。
我虽知道乌鸡国这一站必然是有功果要了结的,也知道这妖怪的来历。
那乌鸡国王说的没错。“他的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天齐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
显然又是个天上的妖怪。
这夜游神能将鬼魂吹到师父身边托梦,可见这玉帝安排的护唐小分队肯定是放水了。那么玉帝为什么会放水呢?
再说那乌鸡国王,连唐僧都知道国正天心顺。他真是慈恤万民,如何会遭天谴?这放不放水,降不降雨,是玉帝说了算,为何玉帝那时偏偏又不放水呢?
等我们进入乌鸡国之后,真相才慢慢揭晓。
这个老道和这个国王,都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