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身一变,变作个牛魔王,拔下几根毫毛,叫“变!”即变作几个小妖。在那山凹里,驾鹰牵犬,搭驽张弓,充作打围的样子,等候那六健将。
那一伙厮拖厮扯,正行时,忽然看见我变的牛魔王坐在中间,慌得兴烘掀、掀烘兴扑的跪下道:“老大王爷爷在这里也。”
那云里雾、雾里云、急如火、快如风也就一同跪倒,磕头道:“爷爷!小的们是火云洞圣婴大王处差来,请老大王爷爷去吃唐僧肉,寿延千纪哩。”
我便跟着小妖来到火云洞,没想到红孩儿列队相迎。
我昂昂烈烈,挺着胸脯,把身子抖了一抖,却将那架鹰犬的毫毛,都收回身上,拽开大步,径走入门里,坐在南面当中。红孩儿当面跪下,朝上叩头道:“父王,孩儿拜揖。”
我道:“孩儿免礼。”
那妖王四大拜拜毕,立于下手。我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
妖王躬身道:“孩儿不才,昨日获得一人,乃东土大唐和尚。常听得人讲,他是一个十世修行之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寿似蓬瀛不老仙。愚男不敢自食,特请父王同享唐僧之肉,寿延千纪。”
我闻言,打了个失惊道:“我儿,是那个唐僧?”
妖王道:“是往西天取经的人也。”
我道:“我儿,可是孙我师父么?”
妖王道:“正是。”
我摆手摇头道:“莫惹他!莫惹他!别的还好惹,孙我是那样人哩,我贤郎,你不曾会他?那猴子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曾大闹天宫,玉皇上帝差十万天兵,布下天罗地网,也不曾捉得他。你怎么敢吃他师父!快早送出去还他,不要惹那猴子。他若打听着你吃了他师父,他也不来和你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搠个窟窿,连山都掬了去。我儿,弄得你何处安身,教我倚靠何人养老!”
妖王道:“父王说那里话,长他人志气,灭孩儿的威风。那孙我共有兄弟三人,领唐僧在我半山之中,被我使个变化,将他师父摄来。他与那猪八戒当时寻到我的门前,讲甚么攀亲托熟之言,被我怒发冲天,与他交战几合,也只如此,不见甚么高作。那猪八戒刺邪里就来助战,是孩儿吐出三昧真火,把他烧败了一阵。慌得他去请四海龙王助雨,又不能灭得我三昧真火,被我烧了一个小发昏,连忙着猪八戒去请南海观音菩萨。是我假变观音,把猪八戒赚来,见吊在如意袋中,也要蒸他与众小的们吃哩。那我今早又来我的门首吆喝,我传令教拿他,慌得他把包袱都丢下走了。却才去请父王来看看唐僧活像,方可蒸与你吃,延寿长生不老也。”
我笑道:“我贤郎啊,你只知有三昧火赢得他,不知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哩!”
妖王道:“凭他怎么变化,我也认得,谅他决不敢进我门来。”
我道:“我儿,你虽然认得他,他却不变大的,如狼犺大象,恐进不得你门;他若变作小的,你却难认。”
妖王道:“凭他变甚小的,我这里每一层门上,有四五个小妖把守,他怎生得入!”
我道:“你是不知,他会变苍蝇、蚊子、虼蚤,或是蜜蜂、蝴蝶并蟭蟟虫等项,又会变我模样,你却那里认得?”
妖王道:“勿虑,他就是铁胆铜心,也不敢近我门来也。”
我道:“既如此说,贤郎甚有手段,实是敌得他过,方来请我吃唐僧的肉,奈何我今日还不吃哩。”
妖王道:“如何不吃?”
我道:“我近来年老,你母亲常劝我作些善事。我想无甚作善,且持些斋戒。”
没想到这一句话露了馅。原来那红孩儿知道老牛千年来只吃人,哪里有什么斋戒。更和他生母罗刹女分居多年。
想来可能这小孩还不知道他是老君的私生子。可以设想,他之前跟着老君修道学法,有一天撞见了老君和他生母的私情,心里便恨这老君和生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躲到这里。心里却和那老牛更亲近了。
那红孩儿果然起疑,便试探问我他的生辰八字来。我哪里知道,只得敷衍道:“贤郎请起,我因年老,连日有事不遂心怀,把你生时果偶然忘了。且等到明日回家,问你母亲便知。”
此时我还不知已经露了馅。
妖王道:“父王把我八个字时常不离口论说,说我有同天不老之寿,怎么今日一旦忘了!岂有此理!必是假的!”哏的一声,群妖枪刀簇拥,望我没头没脸的札来。
听这话,想必牛魔王是知道这红孩儿的真实身份的。
我使金箍棒架住了,现出本象,对妖精道:“贤郎,你却没理。那里儿子好打爷的?”
那妖王满面羞惭。不敢回视。我化金光,走出他的洞府。纵筋斗云,径投南海。
在那半空里,那消半个时辰,望见普陀山景。捉定步,径入里边,见菩萨倒身下拜。
菩萨道:“悟空,你不领金蝉子西方求经去,却来此何干?”
我便将大战红孩儿的经过与她说了一遍。
菩萨道:“既他是三昧火,神通广大,怎么去请龙王,不来请我?”
我道:“本欲来的,只是弟子被烟熏了,不能驾云,却教猪八戒来请菩萨。”
菩萨道:“悟能不曾来呀。”
我道:“正是。未曾到得宝山,被那妖精假变做菩萨模样,把猪八戒又赚入洞中,现吊在一个皮袋里,也要蒸吃哩。”
菩萨听说,心中大怒道:“那泼妖敢变我的模样!”恨了一声,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掼,唬得那我毛骨竦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这菩萨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孙说的话不好,坏了她的德行,就把净瓶掼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孙,却不是一件大人事?”
说不了,只见那海当中,翻波跳浪,钻出个瓶来,原来是一个怪物驮着出来。我仔细看那驮瓶的怪物,怎生模样:根源出处号帮泥,水底增光独显威。世隐能知天地性,安藏偏晓鬼神机。藏身一缩无头尾,展足能行快似飞。文王画卦曾元卜,常纳庭台伴伏羲。云龙透出千般俏,号水推波把浪吹。条条金线穿成甲,点点装成彩玳瑁。九宫八卦袍披定,散碎铺遮绿灿衣。生前好勇龙王幸,死后还驮佛祖碑。要知此物名和姓,兴风作浪恶乌龟。那龟驮着净瓶,爬上崖边,对菩萨点头二十四点,权为二十四拜。我见了,暗笑道:“原来是看瓶的,想是不见瓶,就问他要。”
菩萨道:“悟空,你在下面说甚么?”
我道:“没说甚么。”
菩萨教:“拿上瓶来。”
这我即去拿瓶,唉!莫想拿得他动。好便似蜻蜓撼石柱,怎生摇得半分毫?
我上前跪下道:“菩萨,弟子拿不动。”
菩萨道:“你这猴头,只会说嘴,瓶儿你也拿不动,怎么去降妖缚怪?”
我道:“不瞒菩萨说,平日拿得动,今日拿不动。想是吃了妖精亏,筋力弱了。”菩萨道:“常时是个空瓶,如今是净瓶抛下海去,这一时间,转过了三江五湖,八海四渎,溪源潭洞之间,共借了一海水在里面。你那里有架海的斤量?此所以拿不动也。”
我合掌道:“是弟子不知。”
那菩萨走上前,将右手轻轻的提起净瓶,托在左手掌上。只见那龟点点头,钻下水去了。
菩萨坐定道:“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甚么东西作当。”
我道:“可怜!菩萨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门,一向不干那样事了。你教我留些当头,却将何物?我身上这件绵布直裰,还是你老人家赐的。这条虎皮裙子,能值几个铜钱?这根铁棒,早晚却要护身。但只是头上这个箍儿,是个金的,却又被你弄了个方法儿长在我头上,取不下来。你今要当头,情愿将此为当,你念个松箍儿咒,将此除去罢,不然,将何物为当?”
菩萨道:“你好自在啊!我也不要你的衣服、铁棒、金箍,只将你那脑后救命的毫毛拔一根与我作当罢。”
我道:“这毫毛,也是你老人家与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群了,又不能救我性命。”
菩萨骂道:“你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教我这善财也难舍。”
我笑道:“菩萨,你却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救我师父一难罢!”
那菩萨逍遥欣喜下莲台,云步香飘上石崖。只为圣僧遭障害,要降妖怪救回来。我十分欢喜,请观音出了潮音仙洞。诸天大神都列在普陀岩上。
菩萨道:“悟空过海。”
我躬身道:“请菩萨先行。”
菩萨道:“你先过去。”
我磕头道:“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筋斗云啊,掀露身体,恐菩萨怪我不敬。”
菩萨闻言,即着善财龙女去莲花池里,劈一瓣莲花,放在石岩下边水上,教我:“你上那莲花瓣儿,我渡你过海。”
我见了道:“菩萨,这花瓣儿,又轻又薄,如何载得我起!这一躧翻跌下水去,却不湿了虎皮裙?走了硝,天冷怎穿!”
菩萨喝道:“你且上去看!”我不敢推辞,舍命往上跳。果然先见轻小,到上面比海船还大三分,
我欢喜道:“菩萨,载得我了。”
菩萨道:“既载得,如何不过去?”我道:“又没了篙桨篷桅,怎生得过?”
菩萨道:“不用。”
只把他一口气吹开吸拢,又着实一口气,吹过南洋苦海,得登彼岸。
我却脚躧实地,苦笑道:“这菩萨卖弄神通,把老孙这等呼来喝去,全不费力也!”
我才明白这次菩萨为何如此卖弄神通。这是在暗示我,即使知道了她私下的事情,也不要胡来,她也不是好惹的。
那菩萨吩咐概众诸天各守仙境,着善财龙女闭了洞门,他却纵祥云,躲离普陀岩,到那边叫:“惠岸何在?”
惠岸乃托塔李天王第二个太子,俗名木叉是也,乃菩萨亲传授的徒弟,不离左左,称为护法惠岸我,即对菩萨合掌伺候。
菩萨道:“你快上界去,见你父王,问他借王罡刀来一用。”
惠岸道:“师父用着几何?”
菩萨道:“全副都要。”
惠岸领命,即驾云头,径入南天门里,不多时,按落祥光,径至南海,将刀捧与菩萨。菩萨接在手中,抛将去,念个咒语,只见那刀化作一座千叶莲台。菩萨纵身上去,端坐在中间。却才都驾着云头,离了海上。
看来这观音早有计策降服这红孩儿,只等我来求救了。
顷刻间,早见一座山头,我道:“这山就是号山了。从此处到那妖精门首,约摸有四百余里。”
菩萨闻言,即命住下祥云,在那山头上念一声“唵”字咒语,只见那山左山右,走出许多神鬼,却乃是本山土地众神,都到菩萨宝莲座下磕头。
菩萨道:“汝等俱莫惊张,我今来擒此魔王。你与我把这团围打扫干净,要三百里远近地方,不许一个生灵在地。将那窝中小兽,窟内雏虫,都送在巅峰之上安生。”众神遵依而退。须臾间,又来回复,菩萨道:“既然干净,俱各回祠。”
遂把净瓶扳倒,唿喇喇倾出水来,就如雷响。真个是:漫过山头,冲开石壁。漫过山头如海势,冲开石壁似汪洋。黑雾涨天全水气,沧波影日幌寒光。遍崖冲玉浪,满海长金莲。
菩萨大展降魔法,袖中取出定身禅。化做落伽仙景界,真如南海一般般。秀蒲挺出昙花嫩,香草舒开贝叶鲜。紫竹几竿鹦鹉歇,青松数簇鹧鸪喧。万迭波涛连四野,只闻风吼水漫天。
我见了,暗中赞叹道:“果然是一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老孙有此法力,将瓶儿望山一倒,管甚么禽兽蛇虫哩!”
菩萨叫:“悟空,伸手过来。”
我即忙敛袖,将左手伸出。菩萨拔杨柳枝,蘸甘露,把他手心里写一个迷字,教他:“捏着拳头,快去与那妖精索战,许败不许胜。败将来我这跟前,我自有法力收他。”我领命,返云光,径来至洞口,一只手使拳,一只手使棒,高叫道:“妖怪开门!”
连叫骂几声没人开门,我一怒之下打破了洞门,红孩儿才举枪出来。我与他斗了不到三十回合,便拖了棒,放了拳头,那妖王着了迷乱,只情追赶。前走的如流星过度,后走的如弩箭离弦。
不一时,望见那菩萨了。我道:“妖精,我怕你了,你饶我罢。你如今赶至南海观音菩萨处,怎么还不回去?”
那妖王不信,咬着牙,只管赶来。我将身一幌,藏在那菩萨的神光影里。这妖精见没了我,走近前,睁圆眼,对菩萨道:“你是孙我请来的救兵么?”
菩萨不答应。妖王拈转长枪喝道:“咄!你是孙我请来的救兵么?”
菩萨也不答应。
妖精望菩萨劈心刺一枪来,那菩萨化道金光,径走上九霄空内。我跟定道:“菩萨,你好欺伏我罢了!那妖精再三问你,你怎么推聋装哑,不敢做声,被他一枪搠走了,却把那个莲台都丢下耶!”
菩萨只教:“莫言语,看他再要怎的。”
此时我与木叉俱在空中,并肩同看。只见那妖呵呵冷笑道:“泼猴头,错认了我也!他不知把我圣婴当作个甚人。几番家战我不过,又去请个甚么脓包菩萨来,却被我一枪,搠得无形无影去了,又把个宝莲台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坐。”
好妖精,他也学菩萨,盘手盘脚的,坐在当中。
菩萨将杨柳枝往下指定,叫一声“退!”只见那莲台花彩俱无,祥光尽散,原来那妖王坐在刀尖之上。即命木叉:“使降妖杵,把刀柄儿打打去来。”
那木叉按下云头,将降魔杵,如筑墙一般,筑了有千百余下。那妖精,穿通两腿刀尖出,血流成汪皮肉开。
好怪物,你看他咬着牙,忍着痛,且丢了长枪,用手将刀乱拔。我却道:“菩萨啊,那怪物不怕痛,还拔刀哩。”
菩萨见了,唤上木叉,“且莫伤他生命。”
却又把杨柳枝垂下,念声“唵”字咒语,那天罡刀都变做倒须钩儿,狼牙一般,莫能褪得。那妖精却才慌了,扳着刀尖,痛声苦告道:“菩萨,我弟子有眼无珠,不识你广大法力。千乞垂慈,饶我性命!再不敢恃恶,愿入法门戒行也。”
菩萨闻言,到了妖精面前,问道:“你可受吾戒行么?”
妖王点头滴泪道:“若饶性命,愿受戒行。”
菩萨道:“你可入我门么?”
妖王道:“果饶性命,愿入法门。”
菩萨道:“既如此,我与你摩顶受戒。”
就袖中取出一把金剃头刀儿,近前去,把那怪分顶剃了几刀,剃作一个太山压顶,与他留下三个顶搭,挽起三个窝角揪儿。
菩萨道:“你今既受我戒,我却也不慢你,称你做善财童子,如何?”
那妖点头受持,只望饶命。菩萨却用手一指,叫声“退!”撞的一声,天罡刀都脱落尘埃,那童子身躯不损。菩萨叫:“惠岸,你将刀送上天宫,还你父王,莫来接我,先到普陀岩会众诸天等候。”那木叉领命,送刀上界,回海不题。
却说那童子野性不定,见那腿疼处不疼,臀**不破,头挽了三个揪儿,他走去绰起长枪,望菩萨道:“那里有甚真法力降我!原来是个掩样术法儿!不受甚戒,看枪!”
望菩萨劈脸刺来。恨得个我轮铁棒要打,菩萨只叫:“莫打,我自有惩治。”
却又袖中取出一个金箍儿来道:“这宝贝原是我佛如来赐我往东土寻取经人的金紧禁三个箍儿。紧箍儿,先与你戴了,禁箍儿,收了守山大神,这个金箍儿,未曾舍得与人,今观此怪无礼,与他罢。”
好菩萨,将箍儿迎风一幌,叫声“变!”即变作五个箍儿,望童子身上抛了去,喝声“着!”一个套在他头顶上,两个套在他左右手上,两个套在他左右脚上。
菩萨道:“悟空,走开些,等我念念《金箍儿咒》。”
我慌了道:“菩萨呀,请你来此降妖,如何却要咒我?”
菩萨道:“这篇咒,不是《紧箍儿咒》咒你的,是《金箍儿咒》咒那童子的。”我却才放心,紧随左右,听得他念咒。
菩萨捻着诀,默默的念了几遍,那妖精搓耳揉腮,攒蹄打滚。最终还是皈依了观音。
观音领着红孩儿去后,我脊背发凉。心想,我只是戴了一个紧箍,这红孩儿倒是戴了五个金箍儿。这金紧禁三个法宝果然厉害。
这次观音收了老君的私生子到麾下,不知日后与老君如何说。但老君既然没来,想也是默认了这个结果。毕竟是个私生子,也不好太张扬。
如今观音也未说破,还收做徒儿,也算有个着落了。
倒是我之前只知道如来,小看了观音。她可是老君,玉帝,如来三家通吃的大神,如今又设法收了红孩儿,更是巩固了与老君的私下联盟,实力大增。
我去火云洞救了师父,灭了一洞小妖。我们师徒四人继续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