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早是朱明时节,但见那:熏风时送野兰香,濯雨才晴新竹凉。艾叶满山无客采,蒲花盈涧自争芳。海榴娇艳游蜂喜,溪柳阴浓黄雀狂。长路那能包角黍,龙舟应掉汨罗江。
我们行赏端阳之景,虚度中天之节,忽又见一座高山阻路。
真个是:顶巅松柏接云青,石壁荆榛挂野藤。万丈崔巍,千层悬削。万丈崔巍峰岭峻,千层悬削壑崖深。苍苔碧藓铺阴石,古桧高槐结大林。林深处,听幽禽,巧声襕睆实堪吟。涧内水流如泻玉,路旁花落似堆金。山势恶,不堪行,十步全无半步平。狐狸糜鹿成双遇,白鹿玄猿作对迎。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振耳透天庭。黄梅红杏堪供食,野草闲花不识名。
我四众进山,缓行良久,过了山头,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阳之地。
猪八戒卖弄精神,教沙和尚挑着担子,他双手举钯,上前赶马。那马更不惧他,凭那呆子嗒笞笞的赶,只是缓行不紧。
我道:“兄弟,你赶他怎的?让他慢慢走罢了。”
八戒道:“天色将晚,自上山行了这一日,肚里饿了,大家走动些,寻个人家化些斋吃。”我闻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
我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声,那马溜了缰,如飞似箭,顺平路往前去了。
那长老挽不住缰口,只扳紧着鞍桥,让他放了一路辔头,有二十里向开田地,方才缓步而行。
却说我三个随后赶来。八戒呵呵大笑道:“师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里等我们哩。”
忽见长老在树上,他又说:“你看师父,等便罢了,却又有这般心肠,爬上树去,扯着藤儿打秋千耍子哩!”
我见了道:“呆子,莫乱谈。师父吊在那里不是?你两个慢来,等我去看看。”
我急登高坡细看,认得是伙强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
即转步,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穿一领缁衣,年纪只有二八,肩上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拽开步,来到前边,叫道:“师父,这是怎么说话?这都是些甚么歹人?”
三藏道:“徒弟呀,还不救我一救,还问甚的?”
那老唐变聪明了,居然知道小和尚是我变化的。不过我没着急放他,让他继续吊着。
我道:“是干甚勾当的?”
三藏道:“这一伙拦路的,把我拦住,要买路钱。因身边无物,遂把我吊在这里,只等你来计较计较,不然,把这匹马送与他罢。”
我闻言笑道:“师父不济,天下也有和尚,似你这样皮松的却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见佛,谁教你把这龙马送人了?”
三藏道:“徒弟呀,似这等吊起来,打着要,怎生是好?”
我道:“你怎么与他说来?”
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没奈何,把你供出来也。”
我道:“师父,你好没搭撒,你供我怎的?”
三藏道:“我说你身边有些盘缠,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时救难的话儿。”
我道:“好!好!好!承你抬举,正是这样供。若肯一个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孙越有买卖。”
心下知道这唐和尚自从连杀戒都破了之后,倒是破罐子破摔了,居然越发的随机应变,谎话连篇了。
他要是得道的高僧,转世的金蝉,那我就是万佛之祖了。
吃他一块肉就真能长生不老?反正我是不信。
但为什么都传言他就是金蝉子呢?他如果不是,那真正的金蝉子又会在哪儿呢?
那伙贼见我与他师父讲话,撒开势,围将上来道:“小和尚,你师父说你腰里有盘缠,趁早拿出来,饶你们性命!若道半个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残生!”
我见他们来,便戏耍了他们一会,挥舞金箍棒,便打杀了一个。
我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个个打来,一发教你断了根罢!”
荡的又一棍,把第二个又打死了,唬得那众娄罗撇枪弃棍,四路逃生而走。
老猪来寻我,见我打杀了人,就回去告状。
三藏道:“真打死了?”就恼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狲长,猴子短,兜转马,与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见那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
唐僧即着八戒:“快使钉钯,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经。”
三藏又叫:“悟空,取香烛来,待我祷祝,好念经。”
我努着嘴道:“好不知趣!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那讨香烛?就有钱也无处去买。”
三藏恨恨的道:“猴头过去!等我撮土焚香祷告。”
这三藏离鞍悲野冢,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经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返善生嗔。却遭我,棍下伤身。
切念尸骸暴露,吾随掩土盘坟。折青竹为香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有诚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
八戒笑道:“师父推了干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
三藏真个又撮土祷告道:“好汉告状,只告我,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
我闻言,忍不住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殷勤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么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
攥着铁棒,望那坟上捣了三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前七八棍,后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了,尽你到那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
三藏见说出这般恶话,却又心惊道:“徒弟呀,我这祷祝是教你体好生之德,为良善之人,你怎么就认真起来?”
我道:“师父,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且和你赶早寻宿去。”
那长老只得怀嗔上马。
我心有不快,但好在那和尚还没念咒,但见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前去化缘安歇。
好死不死,却说那伙贼内竟有这家老杨的儿子。自天早在山前被我打死两个贼首,他们都四散逃生,约摸到四更时候,又结坐一伙,夜间回来得知我等住在后园,又起杀心。
我一发狠,把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把那伙贼打得星落云散,汤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亡;搕着的骨折,擦着的皮伤,乖些的跑脱几个,痴些的都见阎王!
三藏在马上,见打倒许多人,慌的放马奔西。猪八戒与沙和尚,紧随鞭镫而去。
我问那不死带伤的贼人道:“那个是那杨老儿的儿子?”
那贼哼哼的告道:“爷爷,那穿黄的是!”
日前杀了几个毛贼,那和尚就如此卖我,毫无情义可言。我便要吓唬吓唬他。
我上前,夺过刀来,把个穿黄的割下头来,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铁棒,拽开云步,赶到唐僧马前,提着头道:“师父,这是杨老儿的逆子,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
三藏见了,果然大惊失色,慌得跌下马来,骂道:“这泼猢狲唬杀我也!快拿过!快拿过!”
八戒上前,将人头一脚踢下路旁,使钉钯筑些土盖了。
沙僧放下担子,搀着唐僧道:“师父请起。”
那长老在地下正了性,心中念起《紧箍儿咒》来,把个我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在地下打滚,只教:“莫念!莫念!”
那长老念彀有十余遍,还不住口。我翻筋斗,竖蜻蜓,疼痛难禁,只叫:“师父饶我罪罢!有话便说,莫念!莫念!”
三藏却才住口道:“没话说,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罢!”
我忍疼磕头道:“师父,怎的就赶我去耶?”
三藏道:“你这泼猴,凶恶太甚,不是个取经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两个贼头,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赐斋借宿,又蒙他开后门放我等逃了性命,虽然他的儿子不肖,与我无干,也不该就枭他首,况又杀死多人,坏了多少生命,伤了天地多少和气。屡次劝你,更无一毫善念,要你何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
我无奈,只教:“莫念,莫念!我去也!”
我恼恼闷闷,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帘洞,恐本洞小妖见笑,笑我出乎尔反乎尔,不是个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宫,又恐天宫内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岛,却又羞见那三岛诸仙;欲待要奔龙宫,又不伏气求告龙王。真个是无依无倚,苦自忖量道:“罢!罢!罢!我还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
遂按下云头,径至三藏马前侍立道:“师父,恕弟子这遭!向后再不敢行凶,定受师父教诲,千万还得我保你西天去也。”
唐僧见了,更不答应,兜住马,即念《紧箍儿咒》,颠来倒去,又念有二十余遍,把我咒倒在地,箍儿陷在肉里有一寸来深浅,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来缠我怎的?”
我只教:“莫念!莫念!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
三藏发怒道:“你这猢狲杀生害命,连累了我多少,如今实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快走快走!迟了些儿,我又念真言,这番决不住口,把你脑浆都勒出来哩!”
我疼痛难忍,见他如此狠心,更无旧情,没奈何,只得又驾筋斗云,起在空中,忽然省悟道:“这和尚负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诉观音菩萨去来。”
须臾间到了南海,见了观音,垂泪再拜道:“当年弟子为人,曾受那个气来?自蒙菩萨解脱天灾,秉教沙门,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我弟子舍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里夺脆骨,蛟龙背上揭生鳞。只指望归真正果,洗业除邪,怎知那长老背义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缘,更不察皂白之苦!”
菩萨道:“且说那皂白原因来我听。”
我即将那打杀草寇前后始终,细陈了一遍。却说唐僧因他打死多人,心生怨恨,不分皂白,遂念《紧箍儿咒》,赶他几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特来告诉菩萨。
菩萨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为僧,决不轻伤性命。似你有无量神通,何苦打死许多草寇!草寇虽是不良,到底是个人身,不该打死,比那妖禽怪兽、鬼魅精魔不同。那个打死,是你的功绩;这人身打死,还是你的不仁。但祛退散,自然救了你师父,据我公论,还是你的不善。”
我噙泪叩头道:“纵是弟子不善,也当将功折罪,不该这般逐我。万望菩萨舍大慈悲,将《松箍儿咒》念念,褪下金箍,交还与你,放我仍往水帘洞逃生去罢!”
菩萨笑道:“《紧箍儿咒》,本是如来传我的。当年差我上东土寻取经人,赐我三件宝贝,乃是锦襕袈裟、九环锡杖、金紧禁三个箍儿,秘授与咒语三篇,却无甚么《松箍儿咒》。”
我道:“既如此,我告辞菩萨去也。”
菩萨道:“你辞我往那里去?”
我道:“我上西天,拜告如来,求念《松箍儿咒》去也。”
菩萨道:“你且住,我与你看看祥晦如何。”
我道:“不消看,只这样不祥也够了。”
菩萨道:“我不看你,看唐僧的祥晦。”
我只见她端坐莲台,运心三界,霎时间开口道:“悟空,你那师父顷刻之际,就有伤身之难,不久便来寻你。你只在此处,待我与唐僧说,教他还同你去取经,了成正果。”
自从与如来赌斗,让俺老孙误以为他的手指就是天柱之后,俺老孙再也不信什么未卜先知之术了,再有袁守城之事到如今,更是坚信不疑。如果他们都有如此法力,那岂不是早已算到我会杀那些毛贼?既然知道也没一人提醒,岂不是默认让我杀的?
不过这菩萨似乎话里有话。她说的清楚,那师父顷刻之际,就有伤身之难,不久便来寻我?
怎么可能?
那地界更无一个妖怪,不然怎会有毛贼出没?如今毛贼尽然被我除了,那师父如何顷刻之际,就有伤身之难?
除非——?
我突然灵机一动,参破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