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禹宁想见我,感到很意外,但还是去了。
昏暗的小屋,旧木板床,薄褥子上铺着泛黄的蓝白格床单,禹宁双眼深陷、四肢浮肿躺在上面,裸露的小腿上,旧伤痕的痂已沉淀成棕黑色,新伤痕的血迹正在凝结。枕头旁放着一本破旧的、密布牙印的《格林童话》和一个空了的杜冷丁盒子。
我已感觉到有不好的事发生,但还是试探着求证了一句:“你怎么了?”
见到我来,他示意我坐:“骨癌,晚期。”一缕游丝缓慢又艰难顺着他半张的嘴角流出。
我接不上他的话。
禹宁奶奶一声不响地坐在炉灶前的马扎上,盯着忽明忽暗的火苗。回南天的潮湿把屋角蓝灰色的墙皮剥落得如同长了秃疮,跳出晚霞的长庚星俯瞰着静谧的院落,唯一的响动是禹宁爷爷时作时息的劈柈子声。
“我想跟你说说话。”禹宁说。
我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好一会:“老天是公平的么?”
“不是。”我回答。
“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点都不讨厌你,我只是想和你较较劲。”
“我有什么值得你较劲的呢?你处处比我强。”我说。
“前后院的孩子中,你是最富足的,你什么都有,可我呢……什么都没有,我连爹妈在哪都不知道。我常问天问地凭什么?我也知道这不应该是找你掰手腕的理由。”艰难的喘息过后,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搀着他早已失去弹性的上臂,把两块旧海绵拼接出来的垫子垫到他后背,他如一具将散的骷髅,堆到墙角。
“小时候,我想跟你做朋友,真的不是馋你家的吃食,也不是想图你的玩具,咳……咳……”禹宁努力抻紧连接脖项和锁骨的筋,以摆正震荡过后倾向一侧的头颅,“你信么?”
“我信。”
“可你基本没怎么理过我,可以告诉我缘由么?”
一个即将摸到“而立”的人,会把二十年前的事刨出来问究竟,大概是因为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吧!我开始回忆,虽然儿时的事不容易忘记,但毕竟太久,我需要搭一班时光列车回去看看。禹宁则在一旁静静地等我返程。“你记不记得,小强曾答应把他家的狗崽给你一只,可后来他反悔了。”我问。
“当然记得,咳……咳……”
“然后,你就用粉笔到处写他的名字,或画上王八,或吐上唾沫。”
“这本来就是他先做的不对。”禹宁说。
“说他偷爬女厕所,是你说的吧?”我问。
禹宁叹了口气。这应该算是他的回答吧?
我:“他真的爬了么?”
禹宁:“我没看到。”
我:“他不守信用是他的错,可你这么做,让我感觉咱们不是一路人。”
禹宁:“就这么简单?”
我:“就这么简单!”
禹宁:“我觉得不是!”
我:“随你怎样想!”
“小强是坏人。”禹宁说
“诬蔑坏人也不能称其为好事。”我说。
他苦笑,“还能见到小强吗?”
我摇头:“他家搬去广西了。”
“我一定见不到他了,如果你能,替我转达歉意吧。”
“你需要得到他的原谅?还是确定他会给你原谅?”我问。
禹宁反问我:“那我应该怎样做?”
我说:“就这样算了吧。”
炉上的水沸了,禹宁奶奶倒了两杯放到我旁边的松木五斗橱上,五斗橱的向阳面滞着淡黄色的松油,一只红眼睛的苍蝇落过来打理它的翅膀,我起身致谢,惊走了那个红眼睛的、一有空就搓手搓脚掸翅膀看似有洁癖却专挑脏旮旯钻的家伙。
禹宁把头转向我:“你是个骄傲的人。”
“以前是。”我没否认。
“可你骄傲的资本在哪里呢?你所拥有的,哪个不是你爷爷奶奶给的?有哪个是你凭本事得来的?”
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没有。”
“你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曾一度幸灾乐祸——你的靠山终于倒了!”又说:“我考全班第一名的时候、我当选三好学生的时候、我自己赚钱买‘英雄’钢笔的时候,最先告知的人是你。”
禹宁接着说:“你喜欢唱歌,可文艺汇演有我没有你;你喜欢研究逻辑问题,可智力竞赛有我没有你;你以前唯一比我强的,就是跑得比我快,可惜啊,我苦练了一年,毕业前的运动会上,八百米决赛,有我没有你。”
禹宁:“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我:“你想告诉我,你比我强。”
禹宁:“我想把你当年不屑的眼神全都还给你,但是,一个也没能还回去,你根本不正眼看我。”
我:“你无需这样,大家都知道你比我强。”
禹宁:“别人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让你知道。我可以比别人差,但一定比你强。”
我:“真的没必要这样做!我从没轻视过你,只是觉得咱们不适合做朋友而已。”
禹宁:“你丢的那段铁链,也是我偷的,我很喜欢小强家的小狗,他答应送我一只,可后来他变卦了,生气归生气,当时并不怎么恨他,没过多久事情就淡化了,如果到此为止,我可能不会做出后面那些让你反感的事。可有一天,他又来找我,问我想不想要小狗,我当然想要,于是他说,只要我给他一根铁链,他就给我一只小狗,当时,你有铁链,大勇也有,我一直想跟你交朋友,所以,偷了大勇的……”
说到这里,他停下,深深地喘了口气:“可当我把铁链给到小强手里的时候,他又变卦了,说白了,他就是在骗我,骗我去偷铁链。”这就是我对他没完没了不依不饶的原因。
禹宁继续说道:“我想跟你交朋友,可你一直牛B哄哄,于是,我一气之下,又偷了你的铁链,悄悄扔进大勇家地窖里,算是还给大勇。”一阵激烈的咳嗽过后,他吃力地抬起手,用指节抹了下眼角咳出的泪,淡淡地说了声:“对不起。”
禹宁:“打这以后,我所做的事,只围绕两个中心:第一报复小强,第二要处处盖过你。小强各方面狗屁不是,很快就滚出我的视线,所以你,成了我唯一的敌人。”
我:“你已经赢了,这些年,我从未在任何方面超过你,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生存压力这么大,你一面要应对社会,一面还要演戏给我看,多累!小时候有这种想法情有可原,可步入社会你还是这样,多大的仇啊,不共戴天了吗?”
禹宁:“你说得对!”
我:“如果你依然按照以前的想法去待人、去处事、去面对生活,那风雨过后肯定还是风雨,真的!像我这样平庸的人都能困扰你许多年,那这世上坏人、高人多了去了,你有数不清的仇要报、数不清的劲要较,会累死你!”
禹宁:“直到确疹,我才觉得我活错了,这些年我完成了好多目标,可回头一看,又有哪个目标是切切实实为自己而定的呢?”
我看得出,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刺骨的悲伤和疼痛,疼痛来自肢体,也可能缘于内心,或两者都有。
禹宁:“如果老天能再给我次机会,我会有数不尽的好想法: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找个老婆,生两个孩子,儿子女儿都好,然后一起孝敬爷爷奶奶……我还想学画漫画,把稀奇古怪又好玩的事画进去,我会成为优秀的漫画家;我还要去采集各种各样的叶子,去高山、峡谷、森林,回来后细细画它们的脉络……”
他哭了。
他把眼窝中柔和而微弱的光从床前的地面上艰难地抬起,挪上我的衣襟:“送我件礼物吧!”
我:“你要什么?”
禹宁:“把你的双节棍送给我吧!”
我:“你要它做什么呢?你不是很烦我拿双节棍乍乍呼呼的样子?”
禹宁:“我觉着孤独,我很害怕。”说完,他又低下头。
我:“我马上回来。”
当我再次回到那间低矮小屋门前的时候,禹宁爷爷正叼着烟,目光散乱地坐在门槛上:“给我吧,他睡着了。”
我:“那我明天再来看他。”
老人:“禹宁说,叫你别再来了,他想说的、想做的,都差不多了,谢谢你啊孩子!”
二十八天后,他去追逐彩虹,不再回来了!
禹宁走后,我常想,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他内心深处本就埋藏着温良,应该是后者吧。这个曾经在我心中生死不相干的人,我居然希望他能活过来,成不成朋友都无所谓,活过来哪怕截他一条腿呢!
如果他活过来,截一条腿,我必定会想,若是只截一只脚该多好。若是截了一只脚,恐怕我又会想,只截一个脚趾就好了。可现实这样,容不得我有那么多的“我想”。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约我见面,想必是要以自己为鉴,来为我照亮一段路,感谢禹宁,感谢他那不轻易示人的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