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口,窦老头扬了下手里两股铁齿的钩杆子,跟李老头道别约定明天见。李老头做了个同样的动作,算是回应。
顶着毛愣星出门,太阳上了中天就收工,这行当,窦老头已干了好多年。他们当地有个风俗,白事逢农历七、八不出殡,所以一个月他还有六天可休息。一条钩杆子、一条白布、一块抹布,是他赖以糊口的家什。到了火葬场,先把白布扎在腰上,看谁家堆好香锞纸马,窦老头便拎着杆子去帮忙焚化纸钱,人家哭爹,他就哭“大叔”,人家喊妈,他就喊“大婶”。遇到大方的,会赏个两位数的票子,遇到不待见他的,也会甩个小钱打发他走,很少有跑空的时候。窦老头做事蛮地道,但凡拿了人家钱的,他都会掏出抹布帮忙擦墓碑。墓碑上有逝者生卒年月,他哭过的“大叔”“大婶”年龄比他小是常有的事,前几次觉得很不自在,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窦老头原本的活计有着很强的不可替代性——在纺织厂当机器维修员。他识字,识很多字,据他自己讲,伪满州那阵儿,上过国高。
能写会算,人又勤快,老把式都喜欢这样的后生,在纺织厂,师父真教,徒弟真学,所以窦老头年轻的时候,跟着师父攒了一身修机器的好手艺。可惜的是,他是个临时工。三年转正没他,五年转正没他,晚来的人都晋了职称,他还是临时工,只因为家庭成分不好:窦老头的爷爷曾经是地主。
后来,师父死了,厂子黄了。树倒后,正式的、非正式的猴子都散了伙,他无需再申请转正,也没人再有闲心查他的成分。
离开纺织厂时,他还不算老头,在街边支起个修自行车的摊子,反倒比上班时挣得多,他时常会想起师父,那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人。师父说过,有手艺,到啥时候都饿不死。可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骑车的人日渐稀少,以往活儿多的时候,当天送来的,得隔天取,现在,从早到晚能有个补胎打气的,就算开张了。
哭丧的行当,是老李带他去的,这种事,是个人就能干,但并非是个人就愿意干,等同于变相乞讨,只是比乞讨要多出把子力气。原本上半天哭丧,下半天修自行车,可随着市容整改再加上照顾主时有时无,小破烂摊子失去了存在的空间和必要,跑火葬场便成了他的专职。老李哭的时候比较夸张,呼天抢地那么嚎,窦老头学不上来,也不想学。窦老头编了一套合辙押韵的词,向孙子小豆子要了张方格纸,工工整整地写到上面,打算交给老李,让他记下来,等干活的时候慢慢叨念,改嚎为泣,不成想老李倒有一半字不认得,窦老头只好把方格纸又揣回自己兜里。
窦老头有儿有女,生了四个女儿有两个没养大,剩下两个嫁到外地,条件也都不宽裕,偶尔回来看他,给他留钱他都收下,但总是说:“不用往这拿钱,我还能挣,够花。”
唯一的儿子在北京打工,一年到了头,才能回来。留下个小孙子跟他一起生活,这是他心尖上的肉,若是有人想夺他的孙子,他立马把老命送上去。可近一段时间,他突然想把小豆子送走,送到北京去,缘于半个月前的一次事故。那天他和老李收工往回走,走着走着竟然毫无征兆地眼一黑卡了个大跟头,坐在地上缓了好半天,虽然缓过神来,但脸抢破了,他没敢跟儿女说,也不许豆子说。
窦老头找到自己的弟弟:“老二,有个事,过段时间我想去北京看看建国,能不能让建军跟我一起去,走这么远的道,我自己领着豆子,心里不托底。”
窦建军是窦老二的儿子,窦老头的侄子。
“行,大哥,你啥时候去,我让建军跟着你。”
“不急,等豆子放暑假的。”
窦老头把送豆子去北京的想法跟儿子说了,儿子劝他也留到北京,窦老头不同意:“我留北京干啥,啥也干不了,吃穿用的都那么贵,添两张嘴吃饭可是不小的花销,再者北京我谁也不认识,你们上班上学走了,我连个闲唠嗑的人都找不着。”
说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是舍不得老伴,年轻的时候,因为是“地主崽子”、临时工,找对象可没少费劲,老伴是师父师娘在世的时候给撺掇的,人家不嫌咱穷,不嫌咱成分不好,挎着个包袱皮儿就嫁了过来,可我呢,一辈子也没让她过上个像样日子。窦老头每当想起这些总觉着心里有愧。
现在他在火葬场从死人身上刨嚼谷,开工前、收工后能到骨灰寄存处看看跟他吃了一辈子苦的老婆子,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说话。要是留到北京就不能了,他又会觉得对不住老伴。
要说豆子,老头舍不得,可眼瞅着自己一天不如一天,留在身边总不是个事!送他走之前,我得嘱咐几句,不嘱咐不踏实,可嘱咐什么呢?
这天,窦老头收工往回走,边走边琢磨,路过一处烂尾楼,他捡了两块砖头,吹掉上面的浮土,塞进挎兜,到家时豆子已先他一步回来了。孩子把米淘好放进电锅,在等爷爷回来炒菜。
“豆子,过来,爷教你炒土豆片儿。”
豆子答应一声,跟进厨房。
窦老头打了个咳声:“本来呀,想等你再长高点,够灶台不那么费劲了再教你,现如今……咳!今天就学吧。”把土豆削了皮,又问道:“为啥得学做饭,还记得不?”
“记得。”
“为啥?”
“咱不做那守着米面还能饿死的人。”豆子说。
“对喽。”窦老头掏出砖头摆好,豆子站了上去。
下午上学前,老头对豆子说:“晚上还是你来炒。”
“爷,晚上你教我炒个别的吧。”
“先把这个炒明白再说。”
“这个我已经会了。”豆子自信地说。
“学东西不要复习的吗?”
“哦。”
送走豆子,老头到熟食店买了个鸡腿,晚餐时,豆子把鸡腿递到爷爷嘴边:“爷,你吃。”
窦老头把孩子的手推了回去:“你吃吧,这些玩意儿我早年间吃伤了。”
豆子问:“爷,你小时候真的天天都有鸡腿吃啊?”
窦老头想说“那当然!”“你爷是三吹六哨的人么?”,但都没说出口,自己当孙子那阵儿,爷爷没少给好吃的,可现在,轮到自己当爷爷了,却让孙子把鸡腿当成了稀罕物,想起这些,心里又开始不好受。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豆子做完功课出去玩,窦老头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到晚上,豆子回来,老头在里屋喊:“门插好了?”
“插好了!”豆子回答。
“上里屋来。”
豆子进了里屋,见爷爷抱着奶奶的针线盒子坐在床上。
“上来。”
豆子脱了鞋,爬到床上。
窦老头仍抱着当年自己给老伴打的杨木盒子:“爷给你个宝贝。”
“啥呀?”豆子问。
老头用手指在暗格里抠,抠出个藏蓝色的小布包,拿剪子拆了封口的线,一层层地打开,然后递给豆子:“认识吗?”
“金元宝!”
“嘿嘿……你还真认识!”
豆子从来没见过爷爷笑得如此得意:“咋这么小?和花生似的。”
“你这小子,居然还嫌元宝小!”
“那……”豆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年画:“财神爷的元宝咋那么大?”
窦老头瞅了眼墙上:“那是画的嘛,真的哪有那么大?要是真有那么大,得比你在学校轱辘的铁蛋子还沉呢,揣到兜里还不把裤子坠掉了。”
“那不叫铁蛋子,叫铅球。”
“我知道叫铅球,爷爷上了二年国高呢。”说着拿过元宝,用手指肚摩挲摩挲:“当年,咱家让人抄了,多亏我胆大,偷偷藏了一个。”
“那咋不多藏几个?”
“你这小子站着说话不腰疼,还多藏几个?这一个都让我提心吊胆了半辈子,现在给你了,好好留着吧。”
窦老头娶媳妇的时候,家徒四壁,他有心把元宝拿出去,找个地方化了,打个金镏子给老伴戴,可老伴不同意:“别往外拿,再让人没收了去。”
等工厂黄了,窦老头又想拿出去,老伴还是不同意:“多好个小物件,烧化了怪可惜的,再说,嫁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你还有这玩意,不图你能给我啥,我也不稀罕镏子,留着给孩子吧,好歹算个念想,再不济,孩子手紧的时候,拿去卖了,也能当钱花。”
老伴去世,窦老头对着骨灰盒抹眼泪,他想把元宝给老伴放进去,但寻思来寻思去,没放。“他妈,这个……我……就不给你了,我给大孙子留着,这辈子,连个镏子都没让你戴上,等……等将来,我到你那头去,给你赔不是。”
豆子说:“爷,你跟我们一起待到北京呗?”
“不待,我待到北京,你奶咋办?她多孤单!”
“那我想你了咋办?”
“想我……放寒假回来看我呗。”
“暑假呢?”
“暑假不行,你爸你妈不回来,你就不行回来。”窦老头把元宝装回布包,粗针大线地把口缝瓷实,又递给豆子:“放好了,别整丢了。”
第二天,窦老头除了随身的老三样外,又多带了圆珠笔和纸。出门没走几步就想起件非常重要的事,他急忙掏出笔记到纸上。
李老头隔着马路老远看见窦老头写字,碰面后,问他写啥?
“嘱咐孩子的话,现在这记性完蛋了,早晨想起来的事,晚上就忘得死死的,落到纸上,省着抓瞎。”窦老头说。
晚上豆子放学,老头叫过豆子,神色凝重地说:“到了北京,千万别说咱家祖辈上是地主,要不然,人家根红苗正的孩子揍你,揍了白揍。”
“爷,现在学校早都不问家庭成分了。”
“不管他问不问,跟谁也别说,能记住不?”
“记住了。”豆子说。
“攒多少钱了?”窦老头问。
“没查。”
“查查。”
豆子捧来个铁皮麦乳精盒子,没开盖前先晃了晃:“挺多的。”
“嗯,听动静可是不少!”
豆子把里面的硬币倒在爷爷床上开始分拣,按面值1分、2分、5分堆成三堆后又把每十个码成一摞,“爷,十九块二。”
窦老头从布挎兜里掏出两张十块的票子给豆子:“把钢蹦收起来,这二十块钱给你零花,吃的玩的买啥都行。”
这是头回一次给孙子这么多钱。转过天,老头问豆子:“钱花了吗?”
“花了。”
“花多少?”
“一块。”
“干啥了?”
“买冰棍。”
又过了一个礼拜,窦老头问:“钱花多少了?”
“十一。”
“剩下的呢?”
豆子把手伸进兜里,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转身要往外跑,被窦老头一把抓住:“干啥去?”
“刚才那个骑车卖冰棍儿的,没找我钱。”
“别要了。”
“不行,九块钱呐,得要。”豆子急得直跺脚。
他越往外挣,老头越不撒手,老头知道,此刻一撒手,豆子冲上马路,肯定顾不上看车。“不要了,进屋。”
“爷……”
“我让你进屋!”老头呵斥道。
豆子不挣了,跟老头进了里屋:“爷,我错了。”
“错哪了?”
“把钱花丢了。”
老头抽出只“大前门”,夹在食指和中指缝里没点火:“这不算错,爷爷没有怪你的意思,不管你丢没丢钱,爷都有话想跟你说。”停了一会儿,说道:“从你会抓东西那天起,爷有钢蹦儿,就都给你,十多年了,攒了这么一盒子,你花过这里的钱么?”
豆子摇头。
“十多年,攒了十九块二毛钱,但这一个礼拜,你连花带丢,整整二十,爷想跟你说,散财容易聚财难呐,到了北京,有钱的孩子多了去了,你可别跟着人家的道走啊!”
豆子点头。
“没本事挣钱的时候,花钱就得有个框框,等你自己有本事支门挑灶过日子,就知道活着有多不容易,也就明白啥钱该花、啥钱不该花了。”又说:“把钱花丢了这事,我以前倒不曾寻思过,不过,事既然出了,爷就多说两句,这不算坏事,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别毛毛愣愣地,你说,刚才要是我一个没攥住,你窜到大街上不知道加小心,还让不让爷活了?”
窦老头掏出火柴,划折了杆也没见火星儿,“我说的话,能记住不?”
“能。”豆子往前挪了一步:“爷,你就跟我们待到北京呗?”
窦老头深吸了口气,晃了晃半耷拉的脑袋。
豆子放假同时窦老头也放假的日子不是经常有,即便有,也是各玩各的,从小散养的豆子通常是找同学摸鱼掏鸟四处野,老头则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下棋拍扑克。今天,窦老头想带豆子出去吃点好的。菜市场旁边有个鸡汤包子铺,豆子爱吃,但少说也有半年没给他买过了,按现在的饭量,老头估摸着,两屉挡不住。铺子生意非常好,想吃得赶早去,天刚放亮老头就掀了豆子被窝,拽出迷迷登登的豆子。
“爷,菜市场往东走。”豆子感觉方向不对,提醒道。
“我带你坐公共汽车。”
“真哒?”豆子只看过,没坐过。
因为是礼拜天,因为出来得早,小城的马路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来到公交站,豆子在排队的栏杆通道里钻进钻出上窜下跳没个老实劲,直到折腾疲了,才站到窦老头前面。老头左右看了看,没车,趁豆子不注意,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豆子没防备,直接扑倒在地上,他扭回头,惊恐地看着窦老头:“爷……”
老头把豆子拽起来,拽到人行道上,撸起他裤筒,豆子膝盖已经破了皮。老头心疼,但还是沉着脸说道:“记着,以后自己坐车,汽车也好,火车也罢,排队不许排第一个,万一后面有人挤你,前面有车,就悬乎了,记住没?”
“嗯。”
“爷本来不想摔你,怕你不长记性。”
“嗯。”
“还有,别在人多地场滥蹦哒,咱今天出来得早,这没人,往常这等车的不少,多招人硌应!”
豆子撇着嘴点头。
果然如老头所料,两屉没够豆子吃,老头又加了一屉,豆子吃了一半,他自己只喝了碗棒子面粥,把剩下的包子装了塑料袋。
菜市场开进辆解放大挂斗子,车上新起出来的土豆还带着泥,“忽啦啦”全都卸到马路边,货车司机敞着驾驶室的门坐在里面抽烟,等着市场来人收货入库,老头绕到土豆堆后面,低头看了看,然后悄声授意豆子:“揣起来。”
豆子不解。
老头又重复了一遍。
豆子慢慢蹲下,怯生生地左看看右看看,拿起一个往兜里揣,没揣进去,又换成小一点的揣进兜里,然后回头不声不响地看着爷爷。
“走!”
回到家,豆子前脚刚迈进门,老头在后面抄起钩杆子,钩子冲后,杆冲前,照着豆子屁股抽了下去,“啪”,杆子炖肉皮的声音着实清脆。豆子被抽得一蹦,老头还要抽,豆子吓得躲到门后,“爷,干啥打我呀?”
“不学好,偷东西,我不打你?”
“我没偷哇,是你让我拿我才拿的。”
“我让你拿你就拿?上了这些年学,连点是非都不懂?”老头吼道。
豆子“哇”的一声哭出来:“那我到底是应该拿呀,还是不应该拿呀?”
老头手一哆嗦,掉了钩杆子,过去褪下豆子裤子,一道鲜红的檩子已经浸出血丝横嵌在豆子屁股上。老头帮豆子提好裤子,叹了口气,坐到床沿上:“过来。”
豆子抽噎着站到老头面前。
“记着,以后谁让你偷东西也不能偷,无论是你亲爹还是你亲爷爷。”
“嗯。”豆子边抹眼泪边答应道。
老头看着地面:“爷想教你点本事,可爷这一辈子,啥能耐也没有,只能告诉你点这个!到了北京,得学好,不能像你爷似的,人穷志也短,听见没。”
豆子扑到老头怀里:“爷,你就跟我一起待到北京吧,你不在跟前,谁管我呀,爷,求你啦,跟我一起待到北京吧!”
老头领豆子,送回了那个土豆。晚上睡觉前,给豆子掖好被子,豆子又央告:“爷,跟我一起待到北京吧。”
“咳!等明天……我跟你奶商量商量吧!”
老头坐在板凳上,直到看着豆子枕着自己的半个承诺睡着。
建国又打来电话,意思还是劝父亲留在北京,省着挂念,照应起来也方便。窦老头说了两件事,第一问建国媳妇同意吗?建国说同意。第二个是加了重点号的,就是死了以后,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葬在北京,一定一定一定要把骨灰送回老家,和老伴葬在一起,同意就留,不同意死也不留。死这种话题向来不中听,却人人都无可回避,建国不想聊这样的事,但老头子不干,必须先把这件事敲实凿死,其他的才能继续聊。建国没办法,在电话另一头说了个“行”。
转过天,完活收工,李老头进凉亭嘬烟卷等窦老头,他知道窦老头每次来之后、走之前都得跟他老婆子打招呼,所以办公区的亭子既是休息的地方,也是碰头的地方。
窦老头来到骨灰寄存处,前些年,他上午忙完,下午还能修自行车,现如今不行了,腰酸腿疼眼瞅着就要迈不动步。进了左手边的青松殿,老头掏出小钥匙,打开骨灰存放架上的小玻璃门,取下老伴的牌位,用掌心轻轻摩挲了下牌位上的照片,“老伴儿啊,有个事跟你说,我想把豆子送建国那去,建国说,让我也留下,你说,我是留……还是不留啊?”
窦老头半晌不语看着照片,像是在等老伴儿的回答。又过了一会,打个咳声,“我是真心不想待在那儿,我想在家陪你。”
“可我还是答应建国了,豆子啊,咱那大孙子,机灵着呢,现在到了讨狗人嫌的年纪,我担心呐,到了北京,建国两口子打工忙,顾不上管他,怕他不知道好歹走岔了路。”
“我也舍不得你,我也舍不得豆子,真叫我为难呐!我寻思着,你扔下我们走了,我们这日子还得过不是?还是先可着活人盘算吧!你要怪我,就怪吧,等我死了以后,再到你面前赔不是,我估摸着,尸首是回不来了,我让建国把骨灰送回来,到时候,咱们见了面,任由你发落。”
出了青松殿,到凉亭找老李,老李早已等得不耐烦:“天天唠还唠不够,真能泡蘑菇。”
窦老头说了原委,老李感到很意外。
一盘炒鸡蛋,一碟花生米,成全了两个老头的下午时光。两只酒盅互相送给对方“叮”的一声碰撞后,酒被抿掉一半,老李说:“老伙计,要是你不留到北京,凭咱哥俩这身子骨,至少还有十年……”说着用左右食指横竖打了个交叉,“还能好好处十年,十年后,有谁没谁就吃不准了,你这一走啊,可把我闪了。”
“我主要是放心不下豆子,等豆子再大点,我就回来。”
“扯蛋,豆子大了,你也就走不动了,你想回来,建国也不能放你。”
窦老头没说话。老李接着说道:“人呐,这辈子,走着走着说不定哪天就散了,你可得好好活着。”
“那是啊!我还盼着给豆子娶媳妇呢。”
豆子听爷爷说同意留到北京,乐得直窜高。老头却乐不出来,现实的碾子把他挤到了一个进退都乐不出来的旮旯里。
豆子考完试,老头告诉他:“过几天就走了,明天早点起,去给你奶磕个头。”
晚上,老头见豆子又在查钢蹦,问道:“咋又数?”
豆子拿着一摞5分的:“给奶奶买纸钱。”
老头点点头:“你奶没白疼你。”
第二天,跟奶奶道了别,豆子跟着爷爷往外走,迎面一个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车队浩浩荡荡驶进殡仪馆,老头拽着豆子的手让到路边。白色轿车里下来一黑一蓝两个穿西装的人,黑西装说道:“你信不,假如今天死的是老太太,来的人比这还多。”
蓝西装说:“那肯定的,但死的是老头,就看出人走茶凉了。”
黑西装说:“有不少没来的,今天来的人,大多是看老头两个儿子面子,像咱俩这样念旧情的不多。”
蓝西装说:“某先生就没来,当年求老头办事的时候,就差跪下认干爹了。”
黑西装说:“咳,人呐,甭管活着时候多风光多落魄,往告别厅里一躺,全都一个样了,看完躺着的,再琢磨琢磨站着的,也能起到净化心灵的作用。”
蓝西装说:“那你可得常来,你太需要净化了。”
黑西装说:“你再来一次,彻底净化吧。”
“你这个家伙,哈哈。”蓝西装刚笑出声,马上被黑西装止住。蓝西装自己也察觉到在这种场合笑出声有多么唐突。
豆子悄声问爷爷:“火葬场真能净化心灵吗?”
“净化个屁,指望看炼人炉炼人来净化心灵的,出了这个门,该什么德行还什么德行。”
又过了两天,到了豆子取成绩单和假期作业的时候,窦老头一早起来去买油条,卖早点的杨师傅老远就打招呼:“溜弯儿去啦?”
“没有。”老头回答。
“没溜弯儿咋出那老些汗?”
窦老头这才发现白布衫前心后背都已湿哒哒的溻在身上,他把布衫抻平抖搂两下,说道:“你不也是?”
“我这是炸大果子热哒,哈哈。”
吃完早饭,送豆子出门:“道上加小心看车!”
“知道了爷。”
窦老头转身回屋,把换下来的湿透的布衫放进水盆,突然,他两臂一紧仰面摔倒,后脑重重砸到地上,双手像要把自己骨头捏碎般紧紧攥在胸口,脸上剧烈抽搐的肌肉疯狂挤压着眼睑,将两只眼睛挤得如同糟了皮的核桃,胸廓无节律地收缩舒张催动着喉咙发出垂死的“啊啊”声,渐渐地,“啊啊”声浑浊了,嗓子里的黏液被进出的气流冲破又聚合,又冲破又聚合,终于,老头紧攥着的手慢慢松开,面容也恢复如初,后脑淌出的血顺着发梢渗进砖缝的泥土里,曾经充满期待的、无比慈爱的两盏光,消散了!
中午豆子放学回到家,见爷爷躺在地上,他甩下书包扑了过去,但任凭怎样呼唤,也不见爷爷有半点动静。豆子疯了似的跑到二爷爷家,哭腔里夹着声嘶力竭的喊:“二爷爷,我爷摔倒啦!”
待窦二爷和老李等众人赶到,发现窦老头已然凉透。
窦老头的一儿两女闻讯都回来了,豆子当天晚上给爷爷守灵,小小年纪愣是撑到天亮没合眼。
出殡那天,李老头右手抄着钩杆子,左胳膊夹着一沓黄纸来送老朋友最后一程,香锞纸马摆好,李老头说道:“老伙计,你就放心去吧,你老伴在天上看得比你通透,她一准知道你家豆子将来肯定能出息人,根本用不着你跟着,心疼你,怕你操心受累,所以呀,就把你留下啦。”说完,掏出打火机点着黄纸,用飞了边的袖口抹了把眼泪,拿钩杆子边拨拉纸灰边念道:
老伙计,奔西南,脚驾祥云了尘缘,
龟蛇二将来接引,
鹤鹿童子保周全,
成仙得道把那莲台坐,
保佑侄男娣女平平安安多赚钱。
老伙计,奔西南,手拈拂尘上九天,
金甲力士来护佑,
山神土地不为难,
功德圆满把那烦恼弃,
保佑孝子贤孙辈辈登科做高官,
做文官手握一品黄金印,
做武官保国掌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