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真气屏蔽了声响,绕着凝神打坐的游矢忙活了半个时辰的光景,江槿榆擦了擦额角再次冒出的细密汗珠,靠着几步外的那棵桑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可算是把启灵最难的一部分弄完了。
打坐在地的游矢周围一丈处地上划出了一个接近于完美,近乎没有瑕疵的白圆。其上每间隔一段均等的距离就摆放着一件件她之前摆弄着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表面满是裂缝的玉牌,边沿曲曲折折的扁平石块,弯成弧状的枝条,只有半截的小短剑……而这些物什与游矢所在的中心处又存在一条很浅的直线迹痕将两者连接。这些迹痕的终点处又被一个同心黑圆所通过。
游矢没注意到周围的异样,他翻看完册子最后一页并轻轻将之阖上放置腿上,就自然而然地闭上了眼,在脑海里去体悟起了五幅水墨画带来的丝丝真韵。即使在他这个外行人眼里,也能看出五幅水墨画作离大家之作,上乘之品还有着明显的差距。但不得不说里面蕴含的意境与真韵真的很有助于他安息凝神,调息运气,特别地适合他这种境界低微者。
体悟一小会儿后,游矢开始自动地为每一幅画配补上了册子上对应的句子。句子很应画中人,物,景;也契合于其所想表达的意境与情感。两者相配,竟一时让观览的游矢痴了神,沉醉其中。不过,游矢也没忘了江槿榆的叮嘱,他很快就从其中清醒过来,嘴角摩挲了两下扯动起来,低声念起了竹简上记载的冥想法。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jiào)。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摘自《道德经》)
灵者,物之一玄也,天地予生,万物予蕴……
…………
…………”
随着经文的念诵在深入,水墨画真韵的晕染,游矢身体里已调息的真气开始在体内缓缓流动,淌过七筋八脉,润过四肢百骸,循环往复,并逐渐加速,就像桑林间的“小精灵”溪水,一旦找到能行的河道就纵情地流淌,一往无前,不惧阻塞。同时,隐藏在气海中心所在,人们口中的灵根开始显现,尖端颤动,似有什么要破开而出。
一直注意着这一处的江槿榆看到游矢周围隐隐有气流涌动,便知道关键时刻来了。她快速起身,纤手在身前滑过精致纹路,再在纹路中心一点,随后自身纯白色真气随意念涌动而出,来到外白内黑的同心圆法阵处,下沉飘入两平行圆线以及连接两处的直线迹痕。同一时刻无形的力量沿着白圆线穿过各个物什,其上纷纷显出点点黄芒。
当法阵在江槿榆的操作下,自行启动后,这一片桑林似有一瞬的停滞,然后就像被雨季暴雨时的雄雄大风吹过一样,剧烈的摇动起来。而平常隐于空中地脉的真气这一刻仿佛受到了感召,向着那一法阵处涌去,如穿山过峡只为齐汇大海的百川,如努力游行,起跃一跳只为越龙门的鲤鱼群,又如海上暴雨将临时的向中心涌去的水流,气流。
游矢感觉到了周遭有着巨量的外界真气在朝他涌来,并在他周围氤氲环绕。但是,他没感觉到真气环身的舒适。因为涌来的那一刻,他似乎回到了雷村,回到了踏入测试法阵,回到了艰难迈步,以命博未来的时候:
第八步发疯撕扯的野猫,第九步迅猛扑上来的白斑豹,第十一步巨掌拍砸的厄拉熊,第十四步獠牙毕露的剑齿虎,第十六步万顷砸下的大瀑布,呼啸的气旋……
半跪地的梅,苦笑离开的山甲,淋漓的大汗,抽搐的全身……
它们这一刻忽然一齐在游矢脑海里凭空乍现,而那深深铭刻身心的剧烈撕痛感,恍惚间竟从已经过去的那两时辰走出,再次降临了他身上!他的大脑在不由自主地瞬时绷起,身体在条件反射一般地紧绷,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冥想在这一刻中断,游矢体内的经脉在收紧,流动的真气在掩息,气海的灵根尖端在萎缩。
“这什么情况?”看着游矢突然出现的状况,江槿榆俏脸满是疑惑,“他有真气恐惧症?”
“也不对呀,要是有恐惧症,那他自身那微少的真气怎么修得的?调息,冥想怎么能这么顺利?一点迹象都没有。。。都准备充分成这样了,都到临门一脚的时候了,居然还会出差错,老天这操作这也是没谁了。”
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江槿榆也是一阵无语。她这次又将阴沟翻船吗?又要像上次因自制城放法阵关键时刻报废一样再被贴上不靠谱,半吊子的标签吗?成功多次之后就因失败一次就要进入连败时刻了吗……
不!绝不!她才不会这样,她的口碑决不能就这样塌了!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的,本仙女,还没用真本事呢。老天,你惹毛我了!
“游矢!睁开眼睛。”江槿榆纯白真气缠绕,一步迈出,径直来到游矢身前,“快,睁开你的眼睛。”
但,地上的游矢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身体还在痉挛颤动,他的脑海里还在陷入梦魇。他看到了野猫在撕扯,看到了白斑豹在噬咬,看到了厄拉熊的巨掌在扇来,看到了剑齿虎冷血阴狠的瞳眸,看到了巨大的瀑布在头上倾泻而下。他以为他躲过了它们,以为自己不再惧怕它们,在寒姐帮助下走完十六步的时候,它们应该远离了他。
可是,这一刻,它们就那么突然出现,出现在他修行最重要的起始点——启灵。它们不想放过他,它们不想让他度过启灵,不想让他踏入修行之路……
游矢体内经脉在紧缩在淤结,真气在回退,气海的灵根尖端萎缩过后在隐去。
“靠!”淑女如江槿榆这一刻也不经出了句脏话。无论她怎么叫喊,游矢就是没反应,情况又逐渐朝不可逆转的深渊滑去,她又不敢把他强制弄醒,那样只会让他产生不可估算的恶劣影响。
“一个大男人,识海控制力这么差,好意思吗。”咬了咬贝齿,江槿榆右手玉指点在游矢额头,秀眉下明亮的眼眸大睁,瞳孔里的盈盈秋水这一刻如海潮隐去,独留下幽幽淙淙的山间深涧,其间淡银白色的水流湍急流动。而同一时刻,她光洁的额头一个六芒星阵若隐若现,熠熠生辉。
以那一指为桥梁,无形却又真实能感的力量从江槿榆身上流出,在游矢额头处聚成旋涡,随着旋涡的扩大到一定程度,它变为倒卷型,尖点那处正指他眉心,然后整个旋涡由外向内下沉,穿过尖点进入他大脑,向其识海奔去。
在众猛兽的攻击中,奄奄一息的游矢忽地感觉到有一种庞大的力量正在渗过一堵无形的墙壁。还不待他去细究,视线所及的天空出现了许许多多淡银白色的光点,就像被风吹拂,绒毛成絮,漫天摇曳的蒲公英们,飘飘洒洒,随意无律地充满了天空。
这一刻,野猫,厄拉熊,白斑豹,剑齿虎嚣张的气势萎焉了,就像遇到了无法承受的煌煌天威,身体就像前一刻的游矢颤抖着不断地蹒跚后退。而游矢却在这满天光点中,感受到了逐渐减小的伤痛,逐渐充盈的力量,逐渐提振的精神。他的身体在复苏。
有人帮了他!
看着有逃跑趋势的猛兽,游矢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可他不是在村里测试吗?
不对!测试时,它们是一个个接触到的,没有一起上。那,现在怎么一起上了?
游矢身躯一震,猛然惊醒,他是在启灵的关键时刻,测试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他在启灵,他在启灵,对的,他在启灵!
三声自省声中,游矢眼前的一切就像镜裂一样骤然破碎,他的意识同一时刻从禁锢的识海退了出去。然后,周遭熟悉的桑林,黝黑地面,片片落叶,围聚在他身外徘徊的真气纷纷映入了他的眼帘。
“游矢,快!敞开关卡,运转口诀吸收真气。”
悦耳动听,颇为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游矢即刻就意识到了她是谁。江槿榆,那个仅因三次面就愿意帮他启灵的少女。听得她这么说,游矢没有丝毫的犹豫,马上打开真气关卡,运转一直在用的通行口诀,源源不断的吸收纳入朝他涌来的真气。
看到游矢按她的说法做了,江槿榆松开了他额顶的手指,舒了口气,退回了那棵桑树树荫下。她背靠着桑树,微微吁着气,视线却不离开游矢那一处,边回复着那一部分用出的力量,边盯着游矢的状况,生怕这家伙又不争气地出问题。
好在,上天估计也觉得捉弄这种事过犹不及,有一次就够了。所以游矢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没有再出现意外,按部就班的吸纳真气,供足气海浓度,促使灵根出现,催生其破开外皮。
看了好一大会儿,都没见少年出问题,江槿榆也松了口气,靠着桑树盘腿打坐了起来。不过相比于游矢的打坐,她的打坐姿势就没那么一板一眼的硬直,身体自然成姿,青丝长发披散肩背,手势随意,曲腿由心。形散却意不散,有着女性独特的纤柔美感。
平坦空地处,茂密桑树下,各自合眼打坐的少男少女,几步的距离里含概的是地上散落的桑叶与泥土,是风拂过的沙沙树响,是阳光穿林过后散成的临空光道,是渐渐泛起的名为静谧温馨的涟漪。
就在两人这样的平静中,时间跨过了太阳从天顶西斜天际的缓慢,跨过了晚霞漫山铺展而开的壮丽,跨过了随着夕阳一同消失于天际的余晖,来到了黑夜从另一边走来万物开始朦胧的戌时一刻。
游矢从一阵脚步声中睁开了眼睛,入眼的是一袭即将从视线一角消失的浅蓝色。然后没多久,这袭浅蓝色又在视线另一角出现,逐渐放大然后又逐渐变小,直至再次消失。如此循环往复了三圈,第四圈却没了动静,他还在惊讶为什么不再继续了,后脑勺就被敲了下,然后江槿榆那清越沁人心脾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游矢弟弟,为什么醒了不说一声,反而目不转睛的盯着女子的裙摆看呢?”
“……”因为好看。而且这不更多是你在我身边来回打转的原因吗。。。
“切,敢看不敢认。”江槿榆绕道游矢面前,双手交叉环胸,语气不善道,“启灵成功了没?”
游矢想脱口而出“没”,但看着她俏脸上不善的神情,又想起两人连朋友都还算不上,他止住了那个“没”字,老老实实回答道:“成功了。”末了又补了一句感谢。
“感觉怎么样?或者说有没有不适的地方,比如气海堵塞,经脉骸骨隐痛等。”
“没有。反而全身上下都有种舒适的鼓胀感,和力量感。”游矢细查了下,如实说道。
“耶斯!成功了,还没有副作用。”
游矢眼前一花,就见到了一幅让他惊诧不已的画面,刚刚还一副你敢说没,敢说不适就要提拳上来打你的少女,却在得到回答的那一刻,神情骤然一变,就像一只欢呼的鸟雀在那里蹦蹦跳跳,绕圈打转,不顾小仙女形象地忘乎所以起来。
看着少女那浅蓝色随身形荡漾的裙摆,曳动的如瀑青丝,游矢惊讶的嘴角渐渐合拢,然后撇出开心的笑容。他双手斜撑在地上,仰起头看着桑林外黑夜与黄昏交杂的广袤天空,一行热泪盈了会儿眶,然后缓缓流淌而出。
是啊,有惊无险的启灵了,修行路我真的可以迈步走了。
阿爹,阿娘,路痴,山甲,李力……我启灵了。
黑夜将临的桑山桑林间,少年少女们为着同一件事的不同意义,而各自开心高兴地做着不同的动作。世间的一角,时光的一小段,他们的故事总是起于微末。
但谁又能确定他们未来的故事不会在世界的中央,时间的重要节点上演呢,毕竟——
星海总是起于微尘,历史总是由广大微末者们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