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一群人跪在一幅画像面前,画裡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子,年纪不太大,估计不到四十岁,身著天藍色的平民服飾。不同于一般的人物像,画裡的男子眼神哀怨,侧着半边脸,似乎看着身后。
画像的左侧挂着,一幅字。看得出年代久远,纸面已经泛黄,但是墨色依然厚重。斗大的几个字,写道,『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笔力遒劲,墨透纸背,看似潇洒写意,却没有丝毫轻浮之感。不同于文人阴柔,更像是出于经历金戈铁马的人之手。其中,尤以死字最为惹眼,一笔一画真如刀剑劈砍,透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豪气。
排在众人前头的,是一位僧人,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个看上去大概十岁的男童。僧人跟男子如机械般地叩着头,沉重且规律的声响在祠堂裡迴盪,直到叩满了四十九颗头,才停了下来。砖石地上,赫然见红。
兩人站起了身,僧人一身金黄袈裟,俨然是一位得道高僧的气度,面貌清秀,与画中男子甚为相似,但右半边脸有着严重烧伤,令人不敢直视。而男子是一张国字脸,身材壮硕,似乎有练武底子,但气质华贵,没有武人的莽气,一身緋色麒麟紋官袍,尽显贵气。两人走到孩童身边,身后的众人也纷纷抬头,将目光放到这位男童身上。
孩童眼神灵动,两道剑眉挺拔,跟男子相似,脸上还挂着这个年纪应有的稚嫩,眼神中却没有了丝毫天真烂漫。緊跟著,男童也咚咚地叩起頭,剎那間,磚石地上留下了第三道血印。男童叩頭見血,本該是駭人的場景,但在場眾人只是默默地凝視,習以為常,沒有絲毫憐憫或阻止的意思。
『可教。』僧人不带情绪地说着,眼神中透着赞许。听闻此语的众人,纷纷也称好起来。男子转身向一抱拳,『今日魏家再多有一人为国尽忠,先父之仇可报!』众人皆喝彩。
原来这男子竟是大明开国功臣徐达之后,袭爵魏国公,而这孩童是他的长子亦是独子,魏霸。
徐达,当世人称徐大帅,因公封魏国公,死后加封中山王,为大明开国功臣之首,武将之首。其长子徐辉祖也是一杰出将才,是建文朝诸多将领中,少数在燕军中多次取胜者。
应天城破之日,不顾自身伤重,于皇城之内和铁家家主铁铉一起力战朱棣的禁卫军,天玑卫,并合力从姚广孝掌中救下建文帝之子,朱文奎。
但怎知自己的三弟徐增寿,早已与燕王朱棣串通一气,趁自己掩护建文帝逃走时,暗中施以偷袭,使其最后不敌,力屈被俘。受刑部审讯之时,只留下『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数字,从此不吐一言一语。靖难之后,徐增寿一系随永乐朝廷定都北京,改封定国公。而徐辉祖一系则留在南京,仍袭魏国公衔,但为与徐增寿一系划清界线。自此,对外仍称以徐姓,但家门以内皆自称姓魏,子孙严守此规。
僧人将手放在男童天灵盖上,喃喃自语道,『干坤有恨家何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语罢,一股真气从掌心传出,祠堂里瞬时氣息湧动,一道隐隐的金光从僧人的身上缓缓传到男童身上,气劲引起的风声有如龙吟。一刻钟后,僧人双手合十,身前的佛珠挂到男童身上。『国公,有劳你了,这个天下,不该是他们的,他们坐不得阿,坐不得阿...』僧人虚弱地向身后的男子说道。男子闻言立刻下跪叩头不止,『微臣以魏家百年血脉担保,必除国贼,绝其血脉,哪怕魏家只剩一人!』众人亦齐声说道,『共除国贼!』一时间连屋瓦都为之一震。
僧人缓缓走向祠堂中间的画像前,一边摸着画像,一边说道,『我父子二人受奸贼所害,国破家亡,流落街头,险些饿死,所幸忠臣在侧...』,『你们都是忠臣之后,本该千秋万代,丹青称颂不绝,但你们选择跟了我,这几十年也够了。散去吧,复国之念早已消散,你们为自己的子孙留条后路吧。有国公一家,报仇足矣!』
这时祠堂里站起了三个人,左起一人,身挂战甲,年纪约莫五十出头,发色稍见雪,身高八尺,威风凛凛,想来年轻时必定是一员猛将。而中间一人做书生打扮,风度儒雅,但脸上左右横挂两道疤,从嘴角一路划到了耳根,刀痕笔直工整,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可见是故意为之。
最后一人则是一道士打扮,看上去有气无力,无精打采。但他与寻常道士不同,头戴僧帽,身穿道袍,脚踩儒鞋,腰间却悬着一柄铁鎚,背后一把纸伞,让人猜不透究竟是何方神圣?书生率先说道,『这里可不止天家有仇要报,忠臣也不仅国公一门,恕难从命!』书生声音沙哑,但字字清晰,不等任何人接话,便从怀中拿出一朱砂笔,凌空书写一『风』字,便随风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众人目光看向将军模样的男子,只见他提起了手边的古碇刀,一边细看着,一边流泪说道,『汝与汝父皆仁义之辈也,然不足以驱虎狼也,可惜我满门舍身就义,却为了一阿斗乎....』,突然语气一转,『...忠臣孝子血,甘否?』随着一声断喝,将军一刀砍向脖颈。
『老铁,何必呢?』只见道士气若游丝地来了一句。
正当众人来不及反应之际,突然一道符纸直接飞来,环着了脖颈,古碇刀被应声弹开,直飞出数丈远。众人定睛一看,是道士出手了。他撑开了原先背在身后的纸伞,伞面上杂乱地贴满了各式灵符,刚才弹飞宝刀的符纸便来自伞上。
道士并无言语,默默收起了伞,伞立刻化成了拐杖的形貌,然后他向四周拱拱手,一拐一拐地走向祠堂门口,众人一一为其让道。『待从头,当诈死埋名,恨当初,该投河跳井。若遇阎王问起,王侯将相,是劫非喜。』道士边走边吟唱道。
此时祠堂外飘着细雨,道士把伞一扭,拐杖又化为了一纸普通的油伞。正当道士准备走出祠堂,迈入雨中时,数十道灵符催发形成的符箭突然从天而降。只见道士急转伞面,横空一扫,将攻击一一抵消,隨後又躲進祠堂內。箭雨稍停,便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兵马喧腾声响,从声响大小判断应该,人数应在千人之上,都在往祠堂全速赶来。
此时祠堂内的众人虽然一阵骚乱,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似乎都见怪不怪。『众人听令,保国公一家平安!』只聞那将军举刀发令道,周身不停发出武道中人才有的武劲。原本用来自杀的爱刀,横放身前,又是曾经那个将门虎子。
『此次老身恐怕劫数难逃,他们必定多面包抄,轻功无用,在场多是武者,难用术法逃脱,老身当与之同难,国公,带着霸儿快走吧。』,『玄机,你用火龙出水,带他们走吧。』僧人看着道士说道。
『活下去,这就是老身的遗诏。』,『玄机领命。』原先那个要死不活的道士,此时面色严肃而凝重。又是那把伞,道士把伞撑开,交給男子跟孩童,『拿好了,拿稳了,这速度可是谁也跟不上的,陛下,玄机走了。』道士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头。
僧人点点头,转身背向他们。展开双臂,只见一条金龙拔地而起,盘踞其身。『当年应天城破,就不该活下来,哀哉,悲哉,朱文奎,何苦生在帝王家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