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流了太多血又流了太多泪的寒冷月夜之后,胶囊就再也没看见阿翔。
阿翔的心在那个月夜死去了,灵魂凋敝而飘远了,不知已飘到何处,所以连他的身体也跟着一点点迷失。
这是一种越加模糊的改变,胶囊对他的印象也逐渐模糊。
胶囊不会再期望与他重逢。
他的心死了,他们的那份友情也死了。
胶囊终生只有过阿翔这一个朋友,现在这个朋友也从命运中消失。
于是浪迹天涯的蟑螂人眼里装满了寂寞。
寂寞满,心空洞。
一天黄昏,面色灰暗的老人用手里陈旧粗短的拐杖敲响了胶囊紧闭已久的房门。
门开,老人一见到他就扑通跪下,像是身后悬着一柄无形的重锤,突然砸断了老人枯朽的背脊。
老人泪流满面,咳嗽剧烈,只冲着他一个劲地磕头,任他怎么劝也不肯起来。
面对此情,身为武者的胶囊终于开始不知所措了。
直到他听了老人声嘶力竭的一段哀求。
而这段哀求本不该这么大声地在这种场合发出来。
因为,这段哀求反映了残酷现实的腐烂道德观,它将阿翔的悲剧又加深了血色,并把胶囊早已归于平静的生活再度搞得一团糟:
求你救救小叶吧!
只有你还是他可由衷信任的朋友。
小叶替我们杀了已欺凌我们整整十三年的豹兄弟,而你也知道,豹兄弟的大哥老虎王是混蛋手下的一员得力大将。
豹兄弟也自然隶属于臭名昭著四处猖獗的皮蛋军团。
老虎王听闻自己弟弟的死讯,从城里纠集了一大帮狐朋狗党回来报仇。
小叶胸怀坦荡,仁勇处世,敢作敢当,绝不退缩。
老虎王还没气势汹汹地找上他,他已独自上门挑衅。
小叶武功好,怎奈老虎王人多势众,又个个有枪,最终小叶是奋力出击也寡不敌众,身中三枪,没再走出老虎王的院门。
但据传,老虎王只是先找个地方囚禁了他,并不打算很快就彻底毁掉他。
不过我们却又惨了,不仅遭致了老虎王一轮轮的疯狂报复,也连累了整条街的人活不安宁。
街上人们现在都对我一家恨之入骨,更恨小叶的冲动逞强。
我的家人现在一上街就被人追着打。
我有四个儿女。
两个儿子一个被打断脊梁再也直不起腰,一个被砍了左脚再也走不了路。
两个女儿也远远地搬离此地,永远不敢回来,而且也对家人和小叶恨之入骨。
但我不恨小叶。
不是他勇于干涉,愤而出手,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就被凶残的豹兄弟一把捏碎了。
我暗暗发誓要救他,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只是我已老而无用,听过他某晚醉酒说毕生唯有一个朋友并说了你的名字,于是我偷偷离开家,到城里一路打听,费尽千辛万苦总算获得你的住址。
求你一定要顾念你们的旧情,快去救他吧!
这么多话都是老人伴着剧烈咳嗽断断续续说出来的。
每一句话都急促得让人担心他会立时窒息。
但看得出,他很固执,就算这些话当真是句句要他的老命,他也非说完不可。
这是他的使命,更是他的良知。
胶囊听着,脸上久久地毫无表情,脖子的一根粗筋在轻微跳动,腮部的咬肌也在轻微抽搐。
没有谁会质疑老人每句话的真实性,也不忍去质疑。
也许听见说一个腿不好的老人从偏远穷困的村镇一步步坚持到这座街区如网的大城市并准确找到自己想求助的人时,很多人都难免觉得这种事不可思议,甚至有点荒谬,却又同时会矛盾地不得不相信。
胶囊只好相信。
他面上安静,内心已失控地怒卷起一阵阵从所未有的血腥的浪潮。
每次涉及他的朋友,都会引发沉痛的血雨腥风。
尽管老人的叙述中,始终没有提阿翔的名字,但他已敏感到那个侠义而悲哀的小叶就是阿翔。
阿翔当胶囊是人生唯一知心的挚友,胶囊又何尝不是?
在胶囊积尘的心底,甚至已将阿翔当自己的父亲,因为阿翔不仅总是给他友情的热血,更教给他许多为人处世的哲学。
天下第一道馆里的子弟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阿翔是孤儿,他是孤儿,即便现在要带回去的两个小孩也是孤儿。
孤儿与孤儿之间,有时候就像同卵双胎,同病相怜,很容易产生心有灵犀的一点通。
可惜阿翔过早地离开道馆,过早地经历了女人带来的磨难,心死如灰的他为什么又要多管闲事?
维护正义,为什么不干脆回道馆,听候师父的指示?
胶囊自嘲地苦笑:我被你感染了,所以这次我也背着师父擅作主张,这趟回去,又要过三关。
不过,他看了看封烛紫梦,这次的三关不用我自己闯了,两个小孩人生要闯出的第一步就在前方,他们会挺住的。
阿翔,你也会挺住的。
替受欺的穷人出头,对抗村镇里顽固的恶势力,武者与恶势力这种老掉牙的冲突,永远都不缺乏。
但,为什么偏偏总是轮到你?
现在,听见你陷入困局的消息,我甚至感觉有些可笑。
从某种角度来看,武者与邪恶或许并无区别?
暴力虽然是手段,本身也是邪恶的。
很多时候,武者比恶势力更见不得光,他们一直活在黑暗的最深处。
而胶囊,却能理解阿翔为什么又要去多管闲事。
正因为阿翔已彻底的心如死灰,才选择以暴制暴,以黑暗惩治黑暗,在生命将一点点丧失热力的时刻,他的身体与精神,已越来越需要浑然忘我的发泄。
胶囊该不该去救他?
他想不想胶囊去救他?
偏激的发泄是多么愚蠢,让该不该、想不想这两根铁丝紧紧缠住了胶囊的判断力。
胶囊快迷失在了这两个疑问里,再难自拔。
但很快,胶囊明白过来,该不该、想不想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胶囊愿不愿意去救他。
十几年的友情,捆绑两个人的命运,谁都解不开了。
除了胶囊还有可能去救他,世界上已没有人再与他心灵相通。
已没有人甘心为他不顾一切。
所以,胶囊偷偷地离开道馆,主动挑衅了皮蛋军团。
可他实在想不到,招惹的不是老虎王,竟是皮蛋军团的首脑之一混蛋将军。
他不仅未查到阿翔遭困的所在,自己反倒被混蛋将军重伤,幸运的是,中途遇见两个足以惊世骇俗的纯净小孩。
先回道馆,把这两个小孩交待了,看一下师父的意思。
如今世道浑浑噩噩,死是奢侈,阿翔——你就咬牙,再痛苦几天吧。
痛苦是成人要专心致志的唯一课目。
学会了忍耐痛苦,就有可能从痛苦中涅槃重生。
重生后,人的痛苦会少一点,悲哀会少一点,愤怒会少一点。
戾气没了最佳土壤,当然也会少一点。
不管是什么人,有了戾气,就是邪恶。
而须增加的,是慈悲与勇敢。
这时候再谈正义,意志才更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