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似亿万斯年也不能化开的蔼蔼雾气。
浓雾里还由远及近地轰然滚动着闷雷,令人闻之不禁胆寒。
封烛呆立半晌才发现自己脚下原来是踩着一面石板。
他蹲下去,用手拂尽板上积尘,看见了几行雕工遒劲且精细的文字。
“从这里直线抵达尽头则算通过第二关。”
封烛不再因雾中闷雷而战栗,甚至由衷地大大松了口气:原来和上一关差不多。
浓雾散开,瞬间就一丝不剩,一幕令封烛做噩梦也梦不到的恐怖景象震骇地映入眼帘。
辽阔的平原,刀削般陡立的悬崖,放眼望去,漫长得似无尽头。
但这些并没有恐怖如噩梦。
恐怖的是阵阵由远及近的闷雷所发的源头。
源头是一张张足可一口吞掉半座大山的血盆巨口。
一个个如果站起来足可头顶星辰的巨人挨个整齐地竖躺在平原上,庞然而恶臭的脚丫子拥挤地塞在悬崖边,只留出了一条非常窄的直路。
封烛试了试,勉强能容一只脚。
即使石板上未写明,他也知道稍不留神,若惊动了巨人,自己就要闯关失败,跌落万丈深渊,而崖下是炙热的熔岩激流。
巨人的巨口整齐地一张一合,不仅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雷鸣,而且散发的臭气越来越强烈。
封烛退无可退,虽没有时间限制,但也没有了大姐大的紫梦常伴身旁,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勇敢面对接下来的一切艰险。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迈出了第一步,还好,成功地避开了一只巨人的脚丫。
可第二步就不行了,前面的一只只巨人脚丫竟然在躁动不安地晃动,似乎脚板心都突地痒了起来。
本来小心谨慎一点,慢一点,封烛是可以确保每一步都安全避过他们的脚丫,岂料他们的脚丫一动,嗖嗖地狂风从趾缝里卷出,竟把他直接像毫无抵抗的纸片人般卷了进去。
他在数不清的臭气熏天的巨人脚趾间翻滚磕碰,痛苦不堪,几近绝望。
突然一只巨人脚踹了一下,把他踹得飞到外面,险些摔下悬崖,幸好他急忙在空中看准了最近的一个巨人小脚趾,用尽全力地抱住。
那个巨人嗷嗷地吼叫,叫声震撼得似要随时天塌地陷。
但叫了一会儿,重又换成闷雷般的呼噜声,旁边紧挨的巨人们也没有被吵醒。
这些巨人虽无法睡得安详,却也很难惊醒,封烛总算能再松口气了。
石板上写明要直线行进,所以封烛屏息凝神地抱着那个小脚趾等了片刻,察觉巨人们稍稍平静了些才小心地顺着脚趾滑下来钻出去,回到了那条逼狭的直路。
放眼眺望,这条路仍似远入虚无,渺渺茫茫,有始无终。
真的会有终点么?
突然崖下飘起了一块岩石,石上盘腿坐着一个蟑螂人。
封烛虽已逐渐淡忘了紫梦,心中对胶囊的记忆还很清晰,忍不住惊呼:“胶囊,你怎么来了?”
那个蟑螂人慢条斯理地摇头,用一副超脱了尘俗的神气悠悠道:“我不是胶囊,但我也认识胶囊,我是胶囊最好的朋友,我叫口香糖。”
封烛瞠目结舌,半天才怅然若失地讷讷道:“你……你真不是他呀……”
他现在只觉特别地孤立无助,从来没有过地颓废沮丧,真想有个能理解他的好朋友突然出现来帮他一下。
就算帮不了,鼓励几句也可以。
口香糖道:“上次闯三关,我和胶囊一起来的,可惜我在这第二关就走不过去了,永远留在了这里。”
但他脸上丝毫也没有可惜的神色,反倒特别地坦然:“我已完全接受了命运,走不出去就不出去了,用心感受这里的一切,这里也有不少值得欣赏之处,你如果想放弃,我现在就可以接你上这块岩石,做你的向导,带你先顺着这片峡谷浏览一番这里美妙的风景。”
封烛怎么可能愿意跟他永远留在这里?
他可以最终看开,安于这里的单调,而封烛却绝对做不到。
因为封烛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多么年轻,年华正茂,意气风发,有太多的好奇心与激情去冒险,让他认输放弃,隐居在这种比噩梦还恐怖的地方,简直生不如死。
最要命的是,这里和外面一样,人是永远死不了的,放弃了就必须永远时时刻刻地面对这一切。
他不再理睬口香糖,小心翼翼地迈步继续前行。
口香糖又说:“你才走几步?你知道我上次走了多少步而被巨人踢下悬崖?告诉你吧,走了有一千两百步,脚都水肿了,快要断了,可那时候我远没有走到中间。”
封烛忍不住冷笑:“不管是一千步也好,一万步也罢,胶囊能闯关成功,就说明这条路一定有尽头,只要存着毅力恒心,足够慎重,决不放弃,我相信自己一定也能成功。”
口香糖用一种似看透一切而悲天悯人的眼睛久久地看着封烛,目光也突然空灵,像是要化作灰烬,随风飘逝。
封烛本已决心不理他,但他的眼神实在诡异,看得人毛骨悚然,浑身不舒服,这样一来就容易分神失误,于是不得不再次停下来,恳求道:“求你走开吧,别用你那诡异的眼睛看我,让我根本无法全神贯注地走路。”
口香糖哀叹:“世人啊,总放不下执念,总想战胜更多的事物,我悲悯世人,尤其是你这种年轻人,人生太长,而今已漫无止境,但人总会苍老,到时候你就知道自己消耗了太多精神在无意义的追求上。”
封烛苦笑:“你参悟你的,我走我的,求你别跟着我罗里吧嗦了。”
口香糖连连摇头,叹息更深沉:“年轻人就是不听话,你纵然和胶囊一样闯关成功又如何,外面的世界追名逐利,多少原本天真烂漫的人最终也只能同流合污?那个世界比这里更黑暗更恐怖更冷酷,这里反而宁静许多。”
封烛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刀,恶狠狠地说:“你再不走开,我就用刀扔你,我扔刀的功夫很厉害的。”
口香糖大惊失色:“好,我走,如果你闯关成功,出去看见了胶囊,不妨把我的这些话转述给他听,他现在年纪不小了,大概应该已可以懂。”
封烛对他已完全没有客气的心情,不耐烦地冷冷道:“我记得的话,就帮你说吧。”
口香糖突然兴奋起来,在岩石上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地嘻嘻哈哈,很快岩石就载着他轻飘飘地荡了下去。
封烛看着重又空寂的悬崖峭壁,似乎刚才出现的口香糖其实并不存在,只不过是他不经意间的一片闪念。
他莫名所以地黯然神伤,真想蹲下去嚎啕大哭,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这样孤独而悲哀。
他不禁用左手摸了摸右手的衣袖,那里好像本该残留着谁亲切的体温,本该经常被谁紧密地牵着。
现在他连紫梦的名字也完全想不起了。
沉默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不管前面还有几千几万步,他必须一路向前直到尽头,只有那样他才可以逃离这个看来毫无意义的地方。
他沉住气,心中默念一二三,尽量给自己鼓舞,慢慢跨出了一步。
他一口气走了二十步,绷紧神经,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走得太过专注,反而忽视了时间的煎熬。
这二十步非常顺利,呼呼大睡的巨人们的一双双脚丫连一点异动也没了,仿佛一下子睡得很熟,很安详。
但身后又有一种烦人的声音突如其来。
这种声音当然不是巨人们发出的,也不是那个神神叨叨的口香糖去而复返。
这声音听来居然是甜美娇脆,发出之人明显是女孩子。
他忍不住再次回头,只见一个袖珍的美丽女孩长着一对精致而近乎透明的翅膀,微微扇动着飞舞在那些巨人脚丫上,手里却高举了一柄巨大的铁锤。
女孩嚷道:“快走呀,我数到十,你还没有走到第三十个巨人的脚丫那儿,我就要用铁锤砸他们的脚趾,一路狠命地砸过去,后果如何,你应该想得到了。”
封烛惊怒:“你又是谁?干嘛突然蹦出来整我?”
女孩不答,声音更显坚定:“我开始数了,一,二……”
这时口香糖呼地驾着那块岩石轻巧地荡了出来,幸灾乐祸又故作同情地说:“小伙子,你真惨,这么快就遇见这女孩了,我当初遇见这女孩时,至少已快走到五百步。”
女孩没好气地一甩铁锤,竟直接砸在那块岩石上,岩石碎裂,再也无法飘动,碎石乱纷纷地掉入深渊,寒风突然怒啸,卷得口香糖在悬崖上左碰右撞。
口香糖面目全非,却还是欢愉地大笑,很快身体就淹没在了滚滚的暗红色气雾里。
封烛心惊胆寒,想不到这女孩看起来可爱,抡锤时竟这么残暴。
女孩继续数:“三,四……”
回头之际,封烛看清自己才走过七个巨人,而她越数越快,即使他现在精力充沛,全力奔跑,恐怕也难在她口念十个数后就走到她指定的第三十个巨人那儿。
可他又不得不听命行事,毕竟她口无虚言,锤下无情,如果狠狠地砸巨人脚丫一路过来,巨人必将都被惊醒,这条本已险象环生的窄路就更难走了。
突然他眼睛亮起来。
他察觉了什么,内心一阵惊喜。
他急中生智,义无反顾地往前方撞过去。
没错,是撞过去,不是走过去也不是跑过去。
他一撞过去,前方就传来了支离破碎的声音,像是一场噩梦终于碎成了现实的废墟。
而希望,总是在废墟上冉冉升起。
身后的女孩已数到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