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约一千两百余年之前,是被后世称颂为“盛唐”的唐王朝鼎盛时期。
历经开国以来的玄武门之变、贞观之治、武周夺国、韦氏弑帝以及太平公主之乱后,唐王朝迎来了中兴之主——李隆基。
后人大多用庙号“玄宗”来称呼他。
天宝三载(744年)元月,玄宗改“年”为“载”,重现上古圣人治世的盛事。
自从武惠妃薨逝,杨氏娘子入宫之后,皇宫之内有关武氏的一切便被列为禁忌。
玄宗宠爱杨氏至深,容不得杨氏有半点不舒心之处,据传是准备册立她当皇后的。杨氏不许玄宗再提从前爱幸之人,昔日曾经服侍过惠妃的宫人们即使被调离宫闱,仍旧在日夜担心,生怕自己不小心说出讳禁的言语而被惩罚。
玄宗命人梳理哪里还有让人能回忆起武氏的事物,就有内侍袁思艺邀功说:
“据古籍《尔雅》记载:‘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如今提起周,人们就会想起武氏乱唐之事;而周用‘年’来表记春秋,提起年就想起了周。
因此请大家废止以年为记,改称‘载’。这个称谓是圣人唐尧所用,恰好与本朝国号相应。”
玄宗得了建议,起初非常的愤怒,因为袁思艺建言里的武氏,所指的并不是惠妃,而是则天大圣皇后。袁思艺的建言,不仅文不对题,还揭开了李氏皇族最不愿触碰的那道伤疤。但是他随后想起了天宝元年的一件往事,很快转怒为喜,重重赏赐了袁思艺,任命他知内侍省事,与亲信高力士相并列。
次日,玄宗在内殿召集礼部以及翰林院、钦天监和崇玄馆诸位官员,对他们说:
“天宝元年,朕在梦中亲聆玄元皇帝仙音,后来从函谷关尹老宅里得到一块宝符,上书‘天宝万载’字样。
当时,朕以为玄元皇帝之意只是改元,于是将年号改为天宝;想必是朕理解得有所偏颇,最近玄元皇帝又假借内侍之口给朕提示,理应用‘载’字来表记春秋,才能保证国祚长久。”
玄宗提到的玄元皇帝,是李氏所追认的远祖——李耳的尊封;而函谷关尹,则指的是尹祖,两位都是道教圣人。
众位官员听了玄宗的话,面面相觑,然后齐声称善。
于是玄宗下诏,改年为载,今载为天宝三载。
玄宗的这种做法,未尝没有暗示自己英明神武,能够和圣人比肩的深意。当时领会了此意的人们,颇有一些在暗中评议嘲笑的。
然而皇帝居于深宫,听不到这些嘲讽,又没有臣民正式上表来劝谏他。于是玄宗颇为自得,下诏减免了天下的租庸税赋。此举减少了国民的负担,正好与圣人之治相吻合,反倒因此收到了来自各地官吏的奏表,说改年为载之后万民欢庆,天下太平。
官民私下里交谈时,除了“大家”,也开始有人以“圣人”来代称皇帝陛下的。
其实,以玄宗在开元年间的作为来看,即使比不过上古圣人唐尧、虞舜,也能称得上是明君英主。单说唐国的疆域,便是有史以来最为广阔的——六盘山外,西出长安万里之遥,仍在陇右道境内。国人行商西域,沿途无需担心盗匪,刀兵不兴,骆驼车马络绎不绝,各国特产往来交通,贸易兴盛。
世人都说:陇右之富,甲于天下!
陇右内外的西域各部族和藩国,畏惧唐国威武强盛,又羡慕唐国的文化繁荣,纷纷内附。他们以藩属自居,尊唐为父兄宗主,既受唐国护佑,又得以享受贸易之利。
其中有一国叫做石国,地处药杀水以南、碎叶水以西的绵延绿洲之上,定都于拓枝城。此国有正副两位国主,出自突骑施部之车鼻施姓,正国主受唐国册封为怀化王。
仲春某日,国主王爷应唐国大商人李氏之约,去参加宴会。
宴会设在都内李府,是李氏在石国的别业。虽是别业,却是斥重金依照唐国的风格样式来修造的。府内楼阁廊榭勾连重叠,富丽堂皇,后园更有花园、果林、假山、池塘:鸭鹅戏水,金鳞隐现青萍之间,石堤小桥两畔,桃李竞相吐艳。
远处流沙之西,却能让人领略到江表风情,足可见李氏商人财力之雄厚。
因为唐国繁盛,国人在外也备受尊重。国主虽是一国之尊,但与李氏却是真心相交,友情深厚。二人在后园一边观舞听琴,一边畅议世情人物,赏景宴饮,不觉已是玉兔西斜。
宾主尽欢,李氏见夜色深沉,殷勤挽留。
国主也不推辞,就在李府客房留宿,随行的官员、侍卫、奴仆等人,以及车马骆驼等行仗,都有妥善的安排。
等国主回到客舍,看见有一个妇人等候在卧房内,正是先前宴会时献舞的舞伎,自称是杨氏之女。
这位杨氏容貌俏丽出众,国主在宴席间夸赞了几次她的舞姿,李氏商人都看在眼内,当时没有表露,暗中早已安排好她来伺候侍寝。
国主大喜之下,问明杨氏并非受迫,而是自愿前来,于是遣退侍从,引杨氏到卧塌之上,一夜尽享风流。
次日天明,国主在杨氏的服侍之下洗漱更衣完毕,感念杨氏温柔顺从,抓着她的手问道:
“寡人想与娘子长相厮守,不知意下如何——今后必定善待娘子。”
杨氏低头,声如细丝:
“妾原本是唐国罪臣之后,流落异域,托身风尘之中。如蒙恩宠,不胜感激,只盼国王殿下今后能够怜惜。”
国主闻言喜动颜色,遂去见李氏商人。
“昨夜承蒙照料,服侍枕席的那位杨氏娘子……”
“哈哈!在下早已为她准备好了嫁妆,等殿下回宫时可携美同归。”
“如此,多谢李公!至于昨晚所议之事,便依李公的意思,寡人全力支持。”
谈笑之间,便已经决定了杨氏的去向。
这种事情,在当时的达官贵人之间实属寻常,即便是在那位女皇陛下执政的周朝时期,侍妾、艺伎、奴婢等女性,因为种种原因被买卖赠送的,也是常事。
国主携了杨氏回宫,果然不负当初的誓言,没有因为她的出身而有所怠慢,而是对她百般宠爱,夜夜歇宿于她的寝宫之中。
如此承受恩泽,杨氏已是珠胎暗结,春去秋来,待到腊月飞雪之时,顺利诞下了一位麟儿。
这孩子降生的时刻,是在腊月十一的上午巳时左右。
当时外面朔风怒吼,大雪已经连续下了两天。雪片如鹅毛般到处飘扬飞舞,远处的山丘、戈壁、河流,近处的城墙、房屋、街道,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银白。太阳躲在厚厚的铅云之内,天地之间的界线晦暗模糊得难以分辨。
王宫内的沙漏在巳时翻转之后不久,便听到宫人们在纷纷传言:
“伎奴生了,是个男孩儿!”
宫人们口中的伎奴,是后宫中私下里对杨氏的蔑称。
当时长安兴庆宫里的那位杨氏娘子还没有成为贵妃,但国主对自家杨氏的专宠丝毫不逊色于那位唐玄宗。
自从杨氏入宫之后,国主与她日夜相伴,其他的妃嫔连见上国主一面都很困难。妃嫔们对此满怀嫉恨,私下里提到杨氏,都称呼她为“伎奴”,嘲讽她以艺伎的低贱出身,竟然攀附上了国主这等高枝。
所幸杨氏很快就有孕在身,不能侍寝,国主只好转而宠召其他妃嫔,才逐渐让这妒火平息下来。
然而国主对杨氏的宠爱其实并未削减,在她怀孕之后,又封她为侧妃,地位仅在可敦之下。
此举让那刚刚熄灭的嫉妒之火,又复延烧,并且就连先前并未在意此事的可敦,也开始内心动摇起来。
(这舞伎出身的狐媚女人,竟然受到王爷如此的宠爱,如果她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子,会不会再进一步呢?)
可敦也以“伎奴”这样的蔑称来称呼杨氏,并且开始在后宫之中刁难起杨氏来。
很快,杨氏生子的消息就被打探消息的宫人们传播出去。
可敦和其他妃嫔们得到消息,内心的嫉恨不免又加深一层,暗地里咬牙切齿。
国主则正在勤政殿处理政务,得知自己多了一位小王子,欣然前往后宫慰问。
当他来到杨氏的寝宫时,杨氏已经给新生的小王子哺乳完毕,因为生产的疲累而昏睡过去,小王子也在杨氏身边的襁褓之中睡着。国主用手势阻止了欲唤醒杨氏的宫人,来到近前仔细的观瞧。
(是和母亲一样的美人啊!)
只见小王子头顶几缕胎毛发色如墨,身上皮肤雪白,五官清晰端正,脸型柔和圆润——如此脱俗的容貌,虽然刚刚降生于人世间,却依然能够让人笃定的得出结论,他在长大之后必会是一位俊俏的人物。
杨氏察觉到有人靠近,从昏睡中醒来,在卧榻之上向国主行礼。
“不必多礼。”
国主轻声示意。
似乎是母子连心,小王子也醒了过来。他不哭也不闹,微微睁眼,漆黑的双眸好奇的看着国主。
(耳聪目明,双眼有神,是个聪慧的孩子!)
国主对小王子颇为喜爱,抱起襁褓,伸手轻轻点在他的鼻子上逗弄。
外面天寒地冻,国主的手有些凉,小王子皱紧眉头,断断续续的哭了起来。
“爱妃为我家添丁,劳苦功高,且安心休养!”
逗弄一番之后,国主将小王子交给杨氏安抚,返回前殿接受臣民的祝贺,离开前细细叮嘱宫人用心照料——然而,照料杨氏母子的宫人,此前刚刚收到了来自可敦的谕旨:
“唐人欲谋我石国,遣伎奴乱我后宫,尔等岂能坐视!”
不能坐视的意思,就是命令宫人们采取行动,除去惑乱后宫的杨氏——这道谕旨是可敦在嫉恨之下对杨氏做出的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