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后宫之中,高仙芝已经在寝殿里喝得酩酊大醉,由新夫人——金丝凯亚服侍着酣然入梦。封常清依旧留在内库,和副国主一起清点那些堆积得如同小山一般的财物。而边令诚则已经从马厩中返回歇息之所,正借着烛光,撰写这次出征的战报。
(此战俘获颇丰,并能贡献大宛良马近千匹,想必宫中圣人会十分满意!不知能否将我调回长安……这塞外苦寒之地,实在是一刻也不愿多待。)
边令诚畅想了一阵子皇帝收到战报之后的奖赏,摇了摇头,正准备继续写下去,突然感到身后有些异样。他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只见不知何时屋内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瘦小,穿着唐军制式皮甲,但却并不是他身边的侍卫。
(有刺客!)
没有经过侍卫通报就出现在身边的陌生人,显然是不怀好意之辈——边令诚大惊,就要开口呼唤外面的侍卫。
“且慢!在下并无恶意,监军请安坐。”
来人在他开口之前阻止道,她的声音清脆,面容也颇为秀美,竟然是个女子。
“哦,你是谁,来洒家这里想做甚么?”
那人走到边令诚身侧,边令诚见她面容平静,并向自己拱手行礼,确实不像有行刺之意,定了定神坐正身子问道。
“不知监军可曾听说过梅花卫?”
“这……梅花内卫是武后亲卫,专司纠察百官,后来被中宗皇帝废除,洒家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便好,在下解释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那人笑笑,接着说道:
“监军明鉴,梅花卫辗转由上官昭容与太平公主所掌,后来太平公主身死,当今皇帝陛下便把梅花卫交给了骠骑大将军。大将军屡次征伐敌国,将梅花卫的职司改为对外探查与刺杀。在下就是专司陇右诸藩的梅花密使,此次诈取石国,正是由在下负责传递消息。”
骠骑大将军是已故内侍杨思勖的武散官职,杨思勖是天下闻名的大宦官,边令诚对此十分了解。他这才稍稍放松了警惕,问道:
“原来如此,竟是有功之人!不知密使寻我何事?”
“在下不敢居功,梅花卫也不会插手呈报军功,监军放心。”
来人自然是刚刚从伎奴处离开的桃儿,她继续说道:
“如今石国已破、战事平定,在下来此是想请监军开恩,放今日被擒的石国小王子一条生路!”
“密使说笑了,若想放人,只管去求高中丞,本监军如何能做他的主。”
边令诚连连摇头拒绝。以高仙芝对军功的渴望,想让他放弃到手的功劳简直是痴人说梦,他可不想因为这位素昧平生的梅花密使而得罪高仙芝。
“监军知道高中丞秉性,他是不会放人的。”
“那便去找封参军,他也能做主。”
“封参军也不会答应的,否则在下也不会来求监军。监军且不忙拒绝,请听在下说完!”
“你说吧,但我确实无能为力。”
桃儿不理边令诚话中的拒绝之意,自顾自说道:
“本朝开元二十八年,骠骑大将军病笃,某日御史大夫王忠嗣,与安西节度大使盖嘉运、河西副大使夫蒙灵詧前去探病。三人与杨公商议吐蕃之患,最后商定遣梅花卫秘密前往各藩,或打探情报,或刺杀扰敌,以备各藩投靠吐蕃。”
“大将军高瞻远瞩,为国鞠躬尽瘁!但……此事与救人有什么关系?”
“梅花卫寻找机会派遣密使,玉真公主引荐了经常往来西域的大商人李氏。
我与姐姐杨氏以及家妹三人自幼在李氏商人家中长大,李氏商人想要结好玉真公主,就命我们加入了梅花卫。在梅花卫中教习几年之后,我等三人随李氏商人来到这石国,从此开始刺探和传递情报——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姐姐杨氏嫁入王宫,生下了那位小王子。”
“有趣,如此说来,他是敌酋之子,你为何想要救他?”
“杨氏姐姐与我和妹妹虽只是远房表亲,却在这石国相依为命、远胜亲生。可惜姐姐与家妹早亡,那孩子是我从小抚养长大的,早已视如己出。”
桃儿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
“在下身为梅花秘使,非人非鬼,活着也没甚么意趣,唯一的念想,就是希望这孩子能平安长大,日后香火祭祀不绝,黄泉之下不致清冷寂寞!”
“唔……”
边令诚看着情绪激动的桃儿,低头想了一下说道:
“原来如此,但本监军若为救他而得罪高中丞,也是得不偿失,实在是无能为力。”
“监军恐怕非救不可!不要忘记,在下对今日拓枝城之事全都看在眼中!”
桃儿盯着边令诚的脸,冷笑着威胁道:
“今日破城,高仙芝纵兵劫掠,却将杀伤的黎民百姓计入军功,所得仅仅缴获什一,九成收入私囊!这还不算,自他任四镇兵马使起,哪一场仗不曾杀良冒功,哪次缴获不曾中饱私囊?监军可曾向陛下汇报过?监军又可曾少拿过贿赂?梅花卫虽不司呈报军功,但我若将此事公开,监军怕还是不怕!”
一番话说得边令诚面色铁青,也死死的盯着桃儿,良久,才开口道:
“怕!但你又能护他一世么?”
桃儿脸色缓和下来,说道:
“在下自然不能护他一世,但这孩子的身世如传出去,自会有人护他!姐姐是故春官侍郎张公之女,张公血脉仅余他一人在这世上,张公亲眷定然不会对他置之不理。”
“这孩子是张昌宗的孙儿……便该是贵妃与杨大夫的侄甥辈,你是说——”
“不错,如果监军将这孩子救出,来日贵妃必定会有回报,在下也会除去监军与中丞的忧患之源,不知意下如何?”
“如何除去?”
“监军答应了?如果反悔,梅花卫绝不会饶恕你!”
“你当本监军是无信的小人么,既然答应你,就必会做到。”
(暂且答应,只要拖过此刻,唤来侍卫护住我再说。)
边令诚点头表示自己同意去救伎奴。
“好!”
(孩子,姨娘也只能行险一搏了,但愿你能脱险,否则咱们泉下再聚吧!)
桃儿面色狠历,突然拔出腰间佩刀。边令诚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为她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我虽告知同僚,若那孩子遇害就寻监军复仇,但监军与高仙芝之事只有我一人知晓。如今我让监军安心,也希望监军不要食言,否则下场必与我相同!”
桃儿说完,毫不犹豫的用刀刃在自己颈间一抹,鲜血瞬间喷涌出来,竟然自裁在边令诚面前!
边令诚被桃儿之死惊得瞠目结舌,他看着桃儿的尸身,沉默了很长时间。此时在屋外负责警戒的唐军侍卫已经因为屋内传来对话声而察觉到异常,敲门确认边令诚的状况。边令诚让他们进来,指着桃儿的尸身对他们说:
“抬出去烧掉,骨灰明晨给我。”
侍卫们对这位内侍宦官的屋中深夜出现一具女尸而感到十分震惊,但是边令诚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们只能听命行事,谁也不敢询问。
等侍卫收拾完毕离开后,边令诚坐回椅子上继续沉思。良久之后,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苦笑道:
“本监军待你以诚,你却拿谎言来诓骗我——就算那杨氏是遗腹子,她生下这孩子时也该年届不惑——那死鬼国主竟会娶一位四十岁的舞伎么?我若真的凭此去向贵妃请功,怕是连那孩子一起都被治罪。”
他摇摇头,接着自语道:
“梅花卫……寻我复仇……你可知道杨公病故之后,梅花内卫便是交由洒家负责!嘿,嘿!你又哪里知道,这梅花卫早已只剩你独自一人,如今你这一死,还有甚么梅花卫在!可惜了……国之忠良啊,实乃女中巾帼。”
夜色已深,他时而苦笑,时而叹息,在烛光下就这么坐着,毫无就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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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伎奴被那位领队的虞候带去见高仙芝。
他还年幼,昨日经历了很多劳心劳力之事,晚上倒是睡了个好觉。只是凌晨之时突然做了场梦,梦中他与桃儿和两位看不清面目的女子一起玩耍,他骑在马上向她们展示自己的射术,突然一个失手,弩箭飞出去插到了桃儿身上。
他猛的一惊,从梦中醒了来,满身大汗淋漓。直到被虞候带出偏殿之后,他还惊魂未定,四下张望着想看看有没有桃儿的身影。
那虞候想问他是否改变了主意,却见他总是魂不守舍的东张西望,完全不理会自己,以为他在为自己的安危担忧,就宽慰他说:
“你不必害怕,中丞为人慷慨,虽然有时性情急躁些,但一会儿你如多说些好话,定然不会有性命之忧。”
伎奴唯唯诺诺的应着,心想——
(中丞是谁,唐国的大官么?不知姨娘又是甚么官职,原来她不只是舞蹈教习,竟然还在唐国任职。她昨天没告诉我,但我都看出来了,若非如此,她又怎能见我,又说能救我出去……也许是我猜错了吧……今早的梦实在可怕,回头再跟姨娘细细讲述,幸亏只是一场梦!)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被带到了高仙芝的寝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