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寄奴自行到茶水屋中泡了茶,端着茶壶返回房间,取了一本词谱,在座位上慢慢翻看。
刚才边令诚的话让他非常在意,他一边喝茶,一边默默的思索,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
昨日袁思艺恼怒失言,给了他一些提示——玄宗皇帝看来不单纯是欣赏他的舞蹈,似乎是还有用他来安抚石国大臣们的意图,才破格对他厚加封赏。
而主动搭话的李适,也似乎是在太子的授意之下才特地来与他结交,只是不知道袁思艺所说的,通过他来交好贵妃,究竟指的是什么。
如此说来,在宴会上极力想要让玄宗把他赐给自己的虢国夫人,莫非也怀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而在不经意间透露了这些情报的袁思艺,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想收他为养子呢?
今早,杨国忠起初很明显没有帮助他的心思,但是当边令诚说杨绾也准备帮忙之后,却马上改变主意,一力将此事揽在身上。这确实令人费解,不过边令诚又为何要带他来找杨国忠呢?听边令诚刚才话中的意思,似乎也并不只是为了回报那些糖果点心。
还有那位太子正字杨绾……
杨寄奴越想越深,也愈加迷惑。一旦开始怀疑,他才发现自己对身边的人了解得实在太少,每个曾对自己表现出善意或赞赏的人,似乎都别有所图,反而是那位想要处死自己的高仙芝更容易看懂些。
他将自幼时以来对自己展现出好意的人全都回想了一遍,在石国后宫中的那些朋友们、唐军搜捕小队的那位虞候,甚至还有他已经知道是虚情假意的大王子和可敦、生父石国国主,以及,从小将自己抚养长大的桃儿姨娘。
想到正是桃儿用命换来了自己的生机,杨寄奴猛然从迷思中清醒过来。
(边公或许是为了打消我报恩的想法,才故意说出那样的话,我岂能因此而去怀疑桃儿姨娘!)
他内心十分惭愧,赶紧停止胡思乱想,向桃儿的在天之灵不停的祈祷道歉。
此时壶中的茶早已凉透,杨寄奴出门去换热水,才发现天已过午,错过了宫中用饭的时间。他感觉腹中不算饥饿,就收敛心思回到房间,继续翻阅词谱。
过不多时,有人站在门外,说道:
“小部头,为何不去用午饭?”
语声甜美,正是昨天拉他一起博彩的张红红。
杨寄奴房间的门是敞开着的,张红红不等他回答,已经自行走了进来。她手中拿着个食盒,说道:
“奴给小部头带饭来了。”
“多谢张内人好意,我不饿,并不想吃饭。”
“部头今晨出门很早,想必是没用早饭。现在又不吃午饭,莫非是想学奴等节食,来保持身形轻盈吗?
部头还小,何必如此在意身型,若因此饿坏了身体,可谓得不偿失!”
杨寄奴懒得和她解释,心想:
(又是一个对我好的!)
随即又想起桃儿之事,赶紧停止了对张红红的揣测,无奈的接过食盒,打开吃了起来。
张红红坐在一旁,笑着看他低头吃饭,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叠好的纸,对他说:
“昨日的彩资已经收齐,不过铜钱携带不便,奴就到左藏兑成了便换,小部头有闲时可以凭此去取。”
所谓便换,就是后来的飞钱,是宫中和各地官府用来支取俸禄银钱的凭证。
她将便换递过来,杨寄奴见上面写着“十万文”的字样,赫然是一百贯铜钱,急忙拒绝道:
“昨日说好了彩资归张内人,你又拿来做甚?”
两人像昨天一样推让了半天,最终张红红见杨寄奴态度坚决,只得将便换又收回怀中,说道:
“既然部头脸薄,那奴就不强给了。但奴心中实在是有愧,不如这样——奴改日在宫外联络一场,部头去随便舞几下,得些辛苦钱,也好让奴心安。”
杨寄奴拗不过她,只得点头答应。
两人在屋中又闲聊了一会儿,等杨寄奴吃完午饭,已经到了申时,张红红才收了食盒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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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天,杨寄奴一直在等待着杨国忠的消息,但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动静。他知道杨国忠政务繁忙,不敢去催促,又不愿再烦扰边令诚,连他那里也没去过。
转眼就到了正月二十六,梨园月考的日子。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月考,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和怠慢,一大早就梳洗完毕,仔细检查了自己的仪容,整理好服装,又跑到内教坊的空场上拉伸身体,做好迎接考评的准备。
然而,此举却遭到了和平时一样很晚才到的内弟子们的嘲笑。他这才得知,原来自己身为部头是不需要月考的,并且今天白天只考法曲部的梨园弟子,宜春北苑的考评则是在晚上。
说是月考,其实就是向玄宗献舞,迄今为止只要能被选入宜春北苑的,还没有听说过有谁考评不过。至于立部和坐部,则干脆是由教坊司出人来考评,皇帝本人是不参与的。
内弟子们嘲笑归嘲笑,谁也不敢耽误今晚的献舞,闹了一会儿也都开始演练起来。
到了黄昏之时,袁思艺之子袁良成过来通知:
“今夜在花萼争辉楼御宴献舞。”
内弟子们这才彻底停止了笑闹,开始认真整理妆容和服饰。
今晚的御宴比元夕时规模还要盛大,那晚只是宫内家宴,今天皇帝却请了很多宫外的大臣们一起来饮酒作乐。
杨寄奴的踏枝舞作为压轴在献舞的最后出场,一曲舞罢,绝妙的舞姿和非凡的容貌再次引来满场的惊呼喝彩,玄宗还当场赏了他五十贯。当然赏的并非铜钱,更不是便换,而是十个光灿灿的小银锞子,既贵重又华丽,不愧是皇家之物。
杨寄奴伏地叩谢后,退到舞台边的池子旁,等着御宴结束。接下来不需要他再参与,但是宴席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倒不如说是刚刚开始!喝得微醺的皇帝和大臣们,随时会起身载歌载舞,内弟子需要在一旁候命,为他们和声伴舞,直到宾主尽兴。
花萼争辉楼是玄宗皇帝建来与自己的几位兄弟一起宴饮坐叙的,如今几位老亲王都已离世,但玄宗仍常常在这里宴请他们的后辈子侄。今晚的主人当然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客人们则有皇太子李亨和宁王李琳等人,还有右相李林甫、左相陈希烈、御史大夫王鉷、御史中丞杨国忠等重臣,而女宾自然还是惯例的那三位杨氏国夫人。
除此之外,杨寄奴还看见高力士和袁思艺两人就立在皇帝身边,在李林甫的席位对面,则是个身材魁梧异常的番邦男子。那人满脸花白胡须,没戴帽子,头发剪去了一半,剩余的编成数股小辫披在脑后;他身披黄袍,衣襟敞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不时瓮声瓮气的向在场众人敬酒。从别人对他的称呼中可知,这位正是东平郡王——另一位御史大夫、身兼平卢、范阳、河东节度使的安禄山。
酒至半酣后,宁王起身来到舞台下的玉池内,拿过一旁坐部伎手中的羯鼓,开始边敲边舞了起来。
他舞的曲目叫“舞山香”,是玄宗最爱的羯鼓曲之一。等他舞完,池边喝彩叫好之声不绝于耳,玄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
“妙啊,宛如花奴在世!”
花奴是汝阳王李琎的乳名,也是老宁王——让皇帝李宪的长子,可惜在去年已经辞世。他也曾在花萼楼跳过这曲舞山香,那时的他容貌明丽,肌肤细腻,全身似隐隐透着荧光,恍若离尘之人。玄宗亲手给他戴上了一朵木槿花,惊呼他是“神仙谪堕”。
如今物是人非,见花奴的弟弟再次舞了此曲,玄宗感叹之后,不由得有些哀伤,默默低头不再言语,令殿内的气氛也变得稍显压抑。
一旁的安禄山见状,也将杯中美酒喝掉,站起身来进入玉池,大声笑道:
“今日听了一天软曲儿,又看了一天软舞,且让我来给诸位献上一曲健舞,以免圣人和母亲瞌睡,不能尽兴!”
说罢也不停顿,径直昂首腆肚,反手叉腰,开始绕着玉池踢踏起舞。一旁的乐伎急忙敲响羯鼓,弹拨琵琶来给他伴奏。
安禄山身躯肥大,看起来不像是善舞之人,然而他在场中腾挪起伏时却丝毫没有停顿之处,整个人舞得如同旋风一般。乐伎们节奏加快,他也随之加速,圆圆的肚子舞出了幻影,就像一个大圆球在场中滚来滚去。等到乐声缓和,他也随之慢了下来,改成了只用单足点地旋转,并不时向前方伸出手来做邀约之状。
酒席上的杨贵妃见状,对玄宗说道:
“妾与儿子共舞!”
玄宗含笑点头,杨贵妃找准鼓点,离席进入玉池。
安禄山哈哈大笑,单膝跪地,伸出手来牵住杨贵妃的衣袖,换做杨贵妃围绕着他开始回旋舞蹈。与安禄山的刚健雄浑不同,她的身姿窈窕姣美,旋转起来轻盈得宛如风中弱柳;皓腕轻摆,玉臂屈舒之间带动裙摆揺曳,飞扬的舞袖如同轻烟流转,又如散雪飘飘,令人目眩神迷。
玄宗看得高兴,完全忘却了刚才的哀伤,他离席而起,拿过一面羯鼓,边高歌边击鼓,鼓到急处,竟把羯鼓的蒙皮都击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