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皇帝再次赐给杨寄奴五十贯赏金,皇太子李亨和杨贵妃也分别赏了他十贯,东平郡王安禄山则解下腰间金带送给他作为奖赏。
金带上镶嵌着众多的珠玉翡翠,说是价值万金也不为过。杨寄奴惶恐的推辞不敢接受,安禄山走下来将金带塞到他手里,拍着他肩膀说:
“安某的新宅不日将建成,到时请小杨内侍赏光,再与某共舞一曲胡旋,此带就当预付的酬资!”
他的力气大得出奇,杨寄奴被他拍弯了腰,只能拿了腰带,道谢退回到内弟子之中。
宴会持续到子时才散,中途李林甫与王鉷等人先告辞离去,而在今晚并没有再提让玄宗将杨寄奴赐给自己的虢国夫人,则在临走时跑到他的跟前,附在他耳旁悄声说了句:
“寄奴要小心安大夫,不可与他太过亲近!”
##
宴会上发生的种种让杨寄奴再次失眠——他一向睡得安稳,上次失眠还是在被羁押时那晚。直到窗外天色渐明,他才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
次日,杨寄奴初次没在卯时之前坐到自己在内教坊房间里的座椅上。当他从浅睡中惊醒,心急如焚的赶到内教坊司时,却发现自己竟然还算是来得较早的一批。
偌大的内教坊里只有四、五位内弟子,正聚在一起玩弹弓射的。除了偶尔有人射中靶心后响起的欢呼声外,坊内安静得如同没有人一般。
弹弓也是内弟子们常玩的博彩之戏,不过这次张红红并不在场,所以无人来强求杨寄奴加入。几位早来的内弟子见了他,纷纷开口夸赞他昨夜的高超舞技,都说幸亏有他为唐人正名,否则那安禄山今后必定逢人就要自称健舞天下无双,胡人胜过了唐人云云。
杨寄奴并不觉得自己胜过了安禄山,也不认为他会这样自夸,谦逊几句,问起了其他人的行踪。
“每逢月考,第二日都是如此。若哪天有夜宴过了子时,次日也同样不必早来!”
一位曾真心向杨寄奴请教过舞蹈技巧的内弟子告诉他。这位内弟子年龄也不大,只有十四、五岁,名叫胡二子——当然并非胡人之子,而是正宗的汉家女郎。
“宫监不管么?”
杨寄奴好奇的问她。
宫监是对内检责使的尊称,高力士身兼三宫检责使,平时由其子高荣代行职司,杨寄奴说的就是他。
“身体抱恙,哪里有心思来点咱的卯!话说这位小高公明明比高大将军小上许多年岁,竟似有了寿命不永之兆……诶!大姐不让我与人议论此事,部头就当没有听到,可好?”
胡二子的声音清脆高昂,说到后来,却突然记起宫内的忌讳,急忙闭口不言。
“我可甚么都没听到,方才你说大娘子如何了?”
杨寄奴笑着说道,脸上一副装出来的惊讶模样。
“大姐她……说改日去西市买胡人的毕罗给你吃!”
胡二子笑嘻嘻的回答,她的性格天真烂漫,容貌也柔美姣好,让杨寄奴觉得跟她相处十分轻松。但是她旋即要拉他一起射弹弓玩儿,杨寄奴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他回到房间,给自己倒了壶茶,正准备继续读些曲谱,有通传的小黄门进来禀报:
“边公有请。”
他不敢耽搁,匆忙赶往内侍省。等进了边令诚的公房,却见屋内不止一人,有位身着绣纹紫衣的高大老者,正与边令诚坐着喝茶闲聊。
这老者杨寄奴曾见过数面,正是渤海郡公,骠骑大将军、知内侍省事——高力士。他见边令诚有如此贵客,赶紧向他和高力士告了声罪,就要去外面等候。
高力士却立即出言阻止他离开:
“吾今日休沐,专程来见小杨内侍,如何便走?”
杨寄奴汗颜道:
“旁人谬称,某如何敢在知事面前妄称内侍?请知事直呼某的名字即可。”
“内侍”是内侍省宦官的高职,位在殿头供奉、高班主当之上,如今内侍省正主当面,杨寄奴可不敢让高力士如此称呼自己。
“尔是圣人亲宠之人,便称内侍也无妨。不知小杨内侍祖籍何处?”
高力士坐在原本属于边令诚的主位上,抿了口茶,缓缓说道。他的语声轻柔,语速略显缓慢,但却隐隐透出一种威严庄重之意,让人不由自主的凝神聆听。
“禀知事,某的亡母是弘农杨氏支房后裔。”
杨寄奴不清楚他问这个的目的,压下心中的疑惑,恭敬的回答。
“唔……”
高力士似乎对这个简短的回答并不满意,等着杨寄奴继续说下去。
杨寄奴抱歉的看了边令诚一眼,说道:
“此事边公亦知。某的姨娘曾向边公略述过先慈身世,边公仁善,转述给某,因此才明白此身由来。”
一旁坐在客首的边令诚微微颌首,高力士见了,也点了点头,突然又问杨寄奴:
“为何太子会竭力助你归宗,又为你母亲树立了白玉墓碑?”
杨寄奴一怔,他见高力士态度严肃,知道虽然自己不知,显然确有此事,只好用揣测的语气回到道:
“先时某想将先妣遗骸葬入杨氏宗族墓地而不成,巧遇太子正字杨绾。想必是杨正字将此事告诉了太子,太子仁厚,因此援手相助。至于立碑之事,某亦不得而知,近日某在宫中未曾外出,太子也没有遣人来告知此事。”
“原来如此。我看昨夜太子曾盛赞小杨内侍,莫非之前曾与你会过面?”
“某只在进宫那日的含元殿前见过太子,当时还不识得贵人容貌。某与边公在角落中等候时,凑巧结识了奉节郡王。郡王折节下交,某曾与他约为朋友,或许是奉节郡王将此事告知了太子殿下。”
高力士微微思索了片刻,又接着问道:
“那杨中丞为何也为你亡亲之事奔走勾连?”
“边公曾带某去求杨中丞,并以原武、河中两房之事激杨中丞承诺援助。”
说到这里,杨寄奴向边令诚行了跪拜之礼,对他说道:
“某此刻才知亡母已归宗土,全赖边公恩德成全,某不胜感激!”
边令诚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对他说道: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只是洒家还没有告诉寄奴,你亡母和姨娘虽入墓园,却没有被录入族谱,你以后也不可自称是弘农杨氏之后。”
“能安然入土,亡亲遗愿已遂!寄奴哪里敢奢望得到杨氏接纳。人存世间,唯自强不息而已,某其实并不愿要这杨氏一族的虚名。”
边令诚拍案大笑,连声称好。
高力士紧绷的面容也放松了下来,笑呵呵的饮了口茶,说道:
“看来寄奴是个谦逊自省之人,某似乎错怪了你。”
“请知事赐教。”
杨寄奴闻言,才知道高力士竟然是因为某件事而专程来向自己问罪的,吓得赶紧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呼某二爷即可。”
高力士此刻心情似乎不错,笑呵呵的允许杨寄奴叫自己的昵称。皇太子李亨平时叫他二兄,其余诸王和公主们当面都叫他阿翁,驸马都尉们才能称呼他为爷。他让杨寄奴叫自己二爷,算是亲昵的表现,普通官宦们都没有这种资格。
“遵命,请二爷赐教。”
杨寄奴见他银发满头,年龄确实够做自己的祖父,此刻笑眯眯的显得十分慈祥,就依言如此称呼。
“洒家听闻寄奴入宫不过十来日,便在宫外恃宠卖弄,本想来问个究竟。不过亲眼见到寄奴,已知那必定是讹传,就不提也罢。只一事须寄奴谨记心中——”
高力士立起身来,目光炯炯的看着杨寄奴,说道:
“你既自认唐姓,当以唐人自处,不可与番臣深交,否则——”
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必死无葬身之地!“
语气森寒,杀意凛然,让杨寄奴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
等高力士走后,边令诚才向杨寄奴解释了他此前恼怒的原因。
今早内朝时,由于涉及某事而提起了杨寄奴,安禄山似乎是因为昨晚的胡旋舞而对他印象颇佳,赞扬了他一番,并炫耀说自己给杨寄奴的腰带价值连城,不像杨国忠小气得连奖赏都舍不得给。
杨国忠反唇相讥,说安禄山舞蹈胜不过杨寄奴,却非要与杨寄奴相提并论来抬高他自己。杨国忠又说自己与杨寄奴是真正的同宗,还曾帮助杨寄奴寻宗、葬母。
陈希烈则认真的纠正说,是太子给杨寄奴亡母和姨娘等人修墓,并且还立了白玉墓碑。
玄宗本来就精神不好,重臣们又吵成一团,就解散了朝会,回去休息。高力士于是过来找边令诚,让他把杨寄奴这个罪魁祸首叫来问罪。
杨寄奴听罢,惊出一身冷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说任何的虚假之言,使得高力士改变了对自己的坏印象。否则的话,一旦谎言被戳穿,恐怕等待自己的真的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个结局了。
“洒家马上就要随军出发了,寄奴好自为之吧。”
边令诚突然如此说道。
“边公又要远赴边关监军去么?”
“是,远赴边关,你可知洒家这次要去哪里督军?”
“听说高中丞加开府仪同三司,转任了河西节度使莫非要去凉州赴任?”
“呵呵!”
边令诚冷冷一笑,说道:
“去甚么凉州,洒家与他这次仍去安西,正是要去见你那逃亡大食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