伎奴狂奔一阵子之后,来到了河谷边缘。
他发现周围的环境有些熟悉,仔细观察,原来是回到了当初与大王子分道扬镳的地方。就在此处的一颗大树之下,大王子提出要看他的猎物,后来匆忙逃亡,那猎物被随手扔在地上。现在那只狐狸的尸体仍然留在原地,大王子与那些侍从们已经无影无踪了。
野马因为连续奔跑,鼻息有些急促,伎奴跳下马来,牵着它缓缓来到树下暂歇。
(把这狐狸拿给桃儿姨娘看,她一定会很惊讶吧。)
伎奴打算把自己初次打猎的成果带回去献给桃儿。他刚将猎物捡起,准备重新放回马鞍上时,突然耳中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夹杂着隐约的话语传来——
“虞……处马蹄……是否分兵追……”
“……甚好,且先在此处……马不累,人累……”
听声音不止一人,像是有大批人马在接近。
独自在外已多半日的伎奴听到人声,心中先是大喜,就要出声招呼——突然间他意识到,这些人说的并非康居话【即粟特语,又称坎杰克语、牵利语】,而是桃儿平日里与他对话时所用的唐国话——连忙噤声不语。
石国的贵族和商人们大都精通唐国语言,贩夫走卒之类的黎民百姓也多半能说上一口流利的唐国话。但是平时石国人之间对话交流,却是只说康居话,来人用唐国话交谈,定然不全是石国人。今日的诡异经历,让伎奴不由得谨慎了起来,他躲在大树之后,想先确定来人的身份。
他的谨慎是对的,此时靠近这里的人马,正是被高仙芝派来搜捕大王子与伎奴的唐军小队。
小队由一名节度使亲兵虞候率领,从禁苑北门沿着地上的马蹄印追踪到此,见到蹄印纷乱难辨,于是决定先休息片刻,然后再分兵搜索。他们将坐骑栓在林中矮树上,然后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席地而坐,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囊,边吃边聊了起来。
“呸——”
率队的虞候撕咬了口肉干,又因为太过难嚼而吐出,喝了一口皮囊中的冷水,抱怨道:
“中丞在宫中烤火炙肠,又有美人相伴饮酒取乐,我等却在此餐风饮雪。那石国小娘子,说什么金丝夫人,分明是敌酋之女,中丞实在荒唐……嘿!”
“慎言啊,此话如传入中丞耳中,虞候恐怕有性命之忧。”
“怕甚么,尔等不去乱传,难道这些马儿还能说出去?
先前破城,咱已抢得几辈子都用不尽的财货。我已经想好了,此番撤军回营之后就解甲归田,在鄯州城里做个富家翁,岂不胜过如今这刀头舔血的日子良多!”
“虞候所言甚是!”
“我等也不打算再做戍卒了。”
一旁的唐军也开口附和。
“解甲之事且押后再说。尔等赶紧吃喝,若耽误了搜捕让那两个王子逃脱,回去中丞必定怪罪!”
伎奴躲在大树之后,听到他们的谈话中提到破城与王宫,心中大惊,十分担心身在宫中的桃儿。又听那虞候说他们的目的是搜捕两个王子,显然是冲自己而来。他丢下狐狸,躬身牵着坐骑缓缓后退,想离开这些人的警戒范围。
正在此时,那匹野马突然不安的仰头嘶鸣一声,晃动着脖颈牵动缰绳,让他也不由自主的趔趄了一下。
(被发现了!)
伎奴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耳旁风声疾响,“嗖”的一声飞过一只弩箭,深深的扎入身后大树的树干上。
原来刚才是那马儿感觉到了危险,对他做出提醒。
“谁!”
怒喝声响起,唐军纷纷扔下手中的食物,抽出武器看向伎奴的藏身之处。伎奴翻身上马,顾不得辨认方向,夺路而逃。
在暗中射出弩箭的,是大王子逃走时留下的那名侍从。
他完成了大王子所安排的任务,将大王子的随身之物丢到伎奴逃亡之路的一些醒目之处。本想躲入山林中暂避,却看到伎奴竟然又沿着原路退了回来,甚至还把一路上的物品都收了起来。由于担心大王子事后责罚,他就在暗中跟随,想要寻找机会偷袭伎奴,用弩箭将他射死,以将功补过。
然而伎奴急着回城,马速一直很快,他竟然跟不上。偶尔有靠近的时候,也因为坐在马上过于颠簸,无法精确瞄准。不能保证一击必杀,他就没敢出手,怕打草惊蛇。如果被伎奴察觉,以伎奴的马术,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后来终于等到伎奴在大树下休息,又看到他与前来搜索的唐军即将相遇。他心中庆幸,以为不用自己出手,唐军必会把伎奴抓住。然而等了有一会儿,却见唐军根本没有发现伎奴,反而是伎奴十分警醒,眼看就要悄悄遁走。
(我且射上一弩,如能射死他最好,就算射不死,他也会被唐军发现!)
他心中焦急,知道不能再等下去,否则唐军说不定没找到伎奴,反而会发现他自己,或者寻找到大王子逃亡的路线。于是他就下马躲藏到矮树从中,用弩箭偷袭伎奴。
然而他行动时的细微声响被野马听到,及时的向伎奴示警,使伎奴逃过了一劫。
(可惜了……逃命要紧!)
见弩矢没有射中伎奴,他十分惋惜。还好野马的嘶鸣声惊动了唐军,令伎奴暴露,也算达到了目的。他急忙向自己的坐骑跑去,想要趁乱逃离。
然而伎奴逃跑的方向,恰好是这侍从所在之处。
伎奴骑在马上,见前方有一个人正在狂奔。他认得此人是大王子的侍从,想要招呼一声提醒他唐军就在附近,突然间看到他手上提着一架猎弩,立时知道正是此人偷袭了自己。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之情涌上心头,他下意识的抬起自己手中的猎弩,向他回射了一箭。
这一箭准确的命中了那名侍从,弩矢从他的后脑贯入,矢尖从口中穿出。那侍卫吭都没吭一声,像根木头桩子一样直挺挺的摔倒,惯性带起他的双腿,把腰身折成了弓形,向前翻了一个滚,仰躺在雪地上。
(他死了!)
亲手夺取他人性命的不适感,让伎奴从狂怒中清醒过来。
但是他来不及感慨,因为身后的唐军已经反应了过来,纷纷翻身上马,开始向他追来。
一部分唐军跟在他身后,骑在马上用弓弩向他射击,另一部分唐军则绕道而走,对他进行迂回包抄。
伎奴身后箭矢乱飞,突然有一支命中了野马的后腿,野马疼得连声嘶鸣,速度猛降。
他回身看到插在马腿上的箭矢,从马鞍上倒仰过去伸手一摸,发现箭尖入肉不深,于是用力将箭矢拔了出来。他仰躺着伸手捂住马儿受伤的部位,防止那里出血过多。野马嘶鸣一声,情绪稳定下来,而伎奴就保持着倒仰的姿势,人马合一,速度重新快了起来。
过了片刻,伎奴见血流逐渐止住,重新坐起身来。他举起手中猎弩,开始向唐军射击。
因为刚才杀人时受到了震撼,伎奴下意识的不去射人,而是瞄准坐骑的后臀部位。那里没有跟腱,射中之后不会废掉马儿,但是又能让它吃痛失去控制——在他的内心之中,马儿也是朋友。
由于他跑在前方,瞄准的又是后方坐骑的后臀,所以射中的次数不多。即便如此,也时有马匹被命中,马上的唐军因为无法控制坐骑而掉队,留在原地破口大骂。
就这样逃了一段时间,后方追赶的唐军越来越少,眼看要被伎奴甩开。然而前方突然也出现了唐军的追兵,迂回的唐军终于合围,堵住了伎奴的去路。
伎奴拨转马头横向躲避,但是马儿终于因为伤势而失去了力气,后蹄一软,摔倒在地。伎奴从马上翻滚而下,等他站稳身体,唐军已经追到了眼前,所有的去路都被封死,就算是插翅也难以飞离了。
“可恶,纳命来!”
被射中坐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骑着换乘的马匹赶来的唐军虞候,羞恼的怒喝一声,就想要抽出战刀砍死伎奴。然而他看到眼前的人并非意料中的百战老兵,却是个满脸惊慌的小孩子,并且这孩子相貌俊美,还有可能是个女童,整个人不由得一滞。
“你是谁家小童,为何要逃?”
他压下羞恼之情,向伎奴问道。
“你们追,自然要逃。”
“你这小童!刚才是谁在马上射我?你可知石国的王子现在何处?”
“是我。”
“不要想着诓骗咱!带你逃跑的人躲到哪里去了,他可是石国王子?”
“我说得都是实情,刚才是我射中了你的马儿。我不知兄长去向,但国主殿下也是我父,你要寻石国王子,大概就是找我了。”
“你竟是个童子吗?”
虞候感到十分惊讶。
“正是。”
“你说是你射我,现在我给你这把弩,你可能再射给我看?”
“可以,但我也未必能射中。”
虞候将自己的手弩交给伎奴,指着旁边十步以外的一棵小树对他说:
“你如能射中这棵树,我就信你的话。如不能射中,就乖乖的告诉我王子的行踪!”
伎奴接过手弩,略微瞄准之后一弩射出,弩矢稳稳的插在小树树干正中的一块疤眼上。他将手弩还给目瞪口呆的虞候,说道:
“姨娘曾告诉我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我没有诓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