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家有三个房间,一个是靠街的正门房间,一个中间最黑的房间,还有第三个最有文化房间。最有文化的房间是因为它曾经是安秀舅舅读书,还有外婆的弟弟的儿子——安秀的小舅舅读书的房间。光线很好,又安静。后来外公外婆住在那个房间。外公退休后,还保持着他当领导的习惯,早上起来看报纸,穿着整齐的衬衫西裤,棕色的旧式的男士凉鞋或者白色的长袜配黑皮鞋。然后剃须出门溜达一圈——也许是看看别人打麻将——然后再买菜回家。
早上听到剃须刀的声音安秀就要马上起床,因为如果赶得好时机就可以跟外公一起出门,外公去买叉烧或者烧鸭的时候,她就可以往嘴里塞着一块回家,外婆是从来不许的。
正门房间是安秀睡觉的地方,夏天都在这里睡,因为凉快一些。一张大铁床是安秀小时候披着床单唱大戏的戏台。在这个房间的书架上有好多书,她最喜欢看那本广州版本的三字经。大木衣柜上也有很多宝贝——变形金刚连环画,小塑料飞机,小铁盒。舅舅跟小姨会给安秀买玩具,可外婆从不让她拥有这样多的玩具,都是藏在高处。
在这个房间安秀留下很多眼泪:长水痘,痒的哇哇叫,外婆外公半夜起床用墨水帮她点水痘;安秀还曾经顽皮用毛笔和墨水在床底下乱画,被外婆打得屁滚尿流。还有终于学会骑自行车冲进来对没睡醒的舅舅哭着报喜的眼泪。
对了,舅舅带了未来舅妈回来的那次,还给她带了一台迷彩小单车。于是中午大家都睡午觉了的时候,安秀就自己在外面街道上练怎么骑这个自行车。她才五岁,还没上小学,许多知识还没学会,包括怎么骑自行车。也没人教她,所以她只能自己练。摔倒也不许哭。她一遍又一遍地在街道上推着车子,胸腔充满了快乐。等稍微习惯了,就跨坐上去,双脚慢慢挪动,可这小单车好像要跟安秀作对,把她摔了一个脚朝天。午间的街道上,并没有人,也没有车。爱面子的安秀发现并没有人看到她的糗样,就赶紧爬起来继续骑。目视前方,先把右脚踩上踏板,左脚从地上一蹬就上去了。风拂过耳边的感觉太好了
中间的房间据说是太公的房间,超级无敌黑,安秀也不敢进。外婆总是往那个房间藏,不想让她找到的东西。外公外婆家很美。无论是下雨天的时候,安秀光着脚丫坐在铁门前,把脚从铁门缝中伸出去。看流过的水一个一个泡泡,看屋檐滴下水开出一朵一朵小花;还是大太阳天的时候跟外婆一起去楼顶晾棉被,大衣,和那些茁壮成长的丝瓜们,外公精心照料的那棵李子树。最美的还是阴天的时候,天上的云一朵一朵地飘过去。因为不晒了,安秀也被允许出门。她在门口跳飞机格子,在大青石板上写字。外婆还说了,在外面的巷子玩跳飞机,不许写数字,要是别人踩了你写的字,以后就会变大傻子。
于是龚小梅一看到这座大房子就心动了,就答应了舅舅的求婚。
可是后来,因为舅舅的老丈人说了,要娶老婆,他必须得在江门买房。一生清廉的外公并没有多少积蓄,只好把这套房子卖掉了。两老把他们的前半生打包,又另外买了一套大瓦房,住了进去。
雷湖新村202号于是变成了德育街8号。
安秀自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家,开始打量这套房子。也是三个房间——一个是小小的书房,里面有电脑桌,舅舅就是在这里给她写信的。还有一架双层床,说是给舅舅以后的孩子住的。
一个是外公外婆的房间和一个舅舅舅妈住的房间。这有哪里好?安秀想,不就是厨房大了一点,光亮了一点?至于要卖掉我的童年吗?这么想着,对舅妈又多了几分讨厌。
其实,她也没外婆说的那么粗鲁和没礼貌。外婆说,她第一次来我们家时,在窗外面喊外婆:“喂,喊一下你儿子,起床了!”
“我活半辈子都没被人喊过喂,太没礼貌了!还有什么“你儿子”,她不能说“帮我叫一下成洲”吗?多难听!真是!”外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小姨和妈妈说。
小姨和妈妈互相交流了一个眼神,只得应和着:“唉,怎么能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