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武司的大门口,一眼望去,站着大约十二三个人。
其中穿着普通甲衣的兵士占据大多数,他们围成半圆,看着里面那两个年纪不大却官高一级的毛头小子争执,交头接耳,脸上满是幸灾乐祸之意。
而身为小旗的钱宝此时正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双手死死的抓着自己的衣襟。他面前的马晓之则抬着下巴,伸着老长的马脸,用自己佩刀的刀鞘轻拍他的脸蛋。
“钱宝,技不如人就不要丢人现眼!”他的语气充斥着嘲讽之意,同时表情眉飞色舞,眼里透着一股得意劲。
钱宝不说话,只是咬着牙。
“咋,现在不吱声了?”马晓之“啧啧”两下道:“你说你,何必呢,那左心禅又不是你爹,你用得着这么孝敬他么?”
他慢慢蹲下身,看着钱宝:“再说就你这武功,出去只能给肃武司丢人。听说你老爹花了大价钱送你进来,图啥啊?咋,你不是他亲生的?想让你早点投胎,给亲生儿子让路?”
“你!”钱宝猛地抬头怒目圆瞪。
“瞅啥啊!我说的不对?”马晓之冷笑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不起你们么?”
他的语速很慢:“你们一个个都有个好爹,能给你们铺路,小屁孩一个,毛都没长齐就成了小旗,总旗!再看看周围那些兵士,他们哪一个不是在肃武司尽忠职守了几年,逮捕过无数的江洋大盗。论功绩,你们不如人家,论武功,你连提鞋都不配!咋?就因为有钱,你就能心安理得的在人家头上耀武扬威?”
马晓之说话的时候并未压低声音,所以当这番话被那些看热闹的兵士听到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微微点头,同时以不屑的眼神看向钱宝。
而人群外围站在槐树下怀抱双臂的阴沉少年听到后,嘴角微微一挑。
钱宝虽然单纯,但人不傻,他一下子就抓住了马晓之言语中的漏洞。
“那李奎星呢!”既然他说心禅哥和自己是因为有个好爹才得以高人一头,那李奎星这个同龄的少年,不也是靠着家族才进入肃武司的么?
马晓之先是表情一怔,之后鼻孔出气哼了一声:“李总旗,人家那是沧元府鼎鼎有名的李家的少爷,人家加入肃武司,那是自降身份,是来历练,和你这种臭小子能一样么?而且李家为我们沧元府百姓做了多少善事,就你那个满身铜臭味的老爹,有资格和人家比较?咋?还是你觉得左心禅能和李总旗比?”
其余的兵士本来还有些同情钱宝,只是马晓之说的这番话,确实说出了他们的心声,也让他们觉得在理,以至于原本还有些掩饰的讥笑表情,现已经完全显露出来,并且还对浓眉少年指指点点,好似在嘲讽他不自量力。
钱宝不说话,只是心中仍有愤愤之意。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马晓之站起身,居高临下道:“快,叫爹!”
垂着头的浓眉少年死咬着牙关,不肯认输。
“咋?敢做不敢当?”马晓之一直看他不爽,现在总算找到机会,能够肆无忌惮的讽刺他,心里巴不得浓眉少年爱护面子,不愿低头,让他狠狠痛骂一通。
可就在他要继续开口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人群外传了过来。
“钱宝!”
听声音似是少年。
本来垂头丧气的钱宝一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抬起头,喊道:“心禅哥!”
正是左心禅带着马鲎陈威二人赶到。
少年走到钱宝旁边,与马晓之对视。
马鲎和陈威则狠狠的瞪向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兵士,把他们吓得纷纷转过头。
要知道,在肃武司任职的兵士中,马鲎陈威二人武功虽不是最高,可心却是最齐的,再加上资历老,经验多,许多兵士对这两位大哥又敬又怕,私底下还为他们起了个牛头马面的称呼。
所以见二人出现,而且明显站在钱宝这边,他们立刻收敛表情,不敢言笑。
而当马晓之看见陈威后,被其壮硕的体格一震,不由得后退半步,但随即想到自己职位更高,于是理直气壮说道:“左心禅,你来的正好,你的小兄弟和我武斗打赌,谁输了谁就喊爹,结果现在却翻脸不认账,呵!你看咋办!”
马脸青年心想若是左心禅不认,那就正好借此机会教训一下他,若是认了,那他这个总旗的名声,也就彻底臭了。
左心禅面无表情,这件事情的起因经过一目了然,无论马晓之说的再过分,他也有一个理字可站。相反,钱宝技不如人,敢做不敢当,这名声要是传出去了,对他小旗的职位来说,可以说是灭顶之灾,等崔府案子一旦完结,必然会被千户大人扫地出门,再不录用。
所以……
“心禅哥!”钱宝抬着头,看着少年,眼神中满是犹豫。
左心禅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沉着道:“钱宝,叫!”
“哥?”钱宝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马晓之听到这话后,张狂得意道:“看,看看,你心禅哥都叫你认爹了!快!来!叫一声给爹听听!”
钱宝一脸不甘,上唇下唇一起抿进口中,脑中剧烈挣扎。
“总旗,何必……”马鲎凑过来,在少年耳边劝他。
“马哥,挨打就要站稳!”左心禅打断他的话,语气凝重:“做任何事情都要承受代价。”
“唉!”马鲎叹了口气,他自然是知晓这个道理的,他只是怕钱小旗不理解少年的苦心,自尊心受到打击,从此与少年恩断义绝。
然而随后,少年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让他的眼神一下子亮起。
“是,总旗。”马鲎给陈威打了个眼色,转身离开。
听到左心禅的话后,钱宝也知道,心禅哥已经下定决心,他今天必须要低这个头。然而不知为何,他没有什么怨恨,反倒是想起了当初的一件往事。
正是因为那件事情,才让他心甘情愿的跟随着少年,无论大事小事都听少年的话,不计任何个人得失的维护少年,甚至听说少年加入肃武司后,绝食三天,逼父亲把自己送进肃武司。
他是个单纯且单一的人,娘亲老说他的性格在以后肯定要吃亏,也告诫过他不要总是什么都听心禅哥的,哪怕他救过你的命。可浓眉少年从始至终都会以同一句话反驳。
“心禅哥说了,听他的准没错!娘,你以后就等着我变成大侠客,保护你和我爹吧!”
每次他说完,娘亲都要笑骂他跟屁虫,干脆过继给左心禅当弟弟得了,而浓眉少年这时候就会咧嘴一笑,抱住娘亲撒娇。
因此,哪怕左心禅现在让他低头,让他管马晓之叫爹,他也没有怨言,只是心中某处,觉得有些发酸。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行侠仗义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呢?
他慢慢张开嘴,就在他刚要吐出那个耻辱的字眼时,丸子头姑娘带着自己的两位女兵士跑了过来。
阚丽丽到场的第一句话便是“马晓之你混蛋!”
紧跟着后一句话是“左心禅你也混蛋!”
说完,她上前一步,就要拉钱宝起身。
可浓眉少年没有接受她的好意,固执的跪坐在地上。
“钱宝!你起来!”阚丽丽看着避过她手掌的浓眉少年,不理解他为何要躲。
“阚丽丽,你不要跟着瞎掺和!”马晓之在一旁吊儿郎当的挠着脖颈:“钱宝那是愿赌服输,是男子汉,你个姑娘家家的,懂什么!”
“你!”丸子头姑娘有些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狠狠一跺脚,掏出佩刀就要上前打马晓之。
却没想到后边的钱宝突然喊住她:“阚丽丽!我不用你管!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在说什么!他们是合起伙来欺负你!”阚丽丽不敢置信的回头望向自打认识以来,第一次呵斥她的浓眉少年。
“我钱宝,愿赌服输!”浓眉少年咬着牙,把堵在喉咙眼中的字喊了出来:“爹!”
“哎!乖儿子!”马晓之笑着应了一声,老长的马脸在兴奋之下更显滑稽。
“左心禅,我看错你了!”阚丽丽愤怒的瞪了隔壁少年一眼,气哼哼的走到一旁,就要离开。
马晓之“哈哈”笑着,也要跟着离开。
周围的兵士见钱小旗低头,热闹已经结束,都咂咂嘴,面带讥讽的扫视了一下站着和跪坐的两位少年,准备回去跟同伴好好渲染一下今日发生之事,说一说这位上任没多久的总旗是何等的窝囊。
可就在这一切就要尘埃落定之时,少年突然开口了。
“马晓之,你和钱宝的账算清了。该算算我和你之间的账了。”
所有人停住脚步,望向左心禅。
马晓之转头,疑惑道:“咋?你要和我算账?”
“没错,怎么,不敢?”左心禅明明面无表情,马脸青年却能从其中听到一丝嘲笑意味。
“哼!开玩笑!有什么不敢的!我只是担心,你这个总旗丢了颜面,到时候会不会以多欺少,以高欺低!”
“放心,愿赌服输。”少年再次强调这四个字。
“好啊!”马晓之一下子来了兴致,他本以为左心禅能咽下这口气,没想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既然如此,他不介意好好教训一下这位少年,让他知道一下,锻骨境和练气境的差距!
他走到左心禅对面,放下自己的佩刀阴阳怪气道:“那我就不用兵器了,这要是伤了总旗大人,多不好啊!”
左心禅听了马晓之的话,微微一笑:“无需担心,既是对决,自然要用武器,否则我怕你输了以后找借口辩驳。”
“哟!咋!对自己还挺有信心!哈哈!”马晓之觉得左心禅真是自不量力,在肃武司,谁不知道少年平日里根本不参与比武演练,连刀都没有出鞘过,而且身材瘦弱,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练武之人。
怕是一见血,就要晕倒在地吧!
抱着这样念头的人不在少数,至少在场的兵士在私底下都讨论过左大人虎父犬子,就连陈威心里都对少年的身手不太看好。
而已经走到门外的阚丽丽不知何时已经转身回来,正站在人群边缘,看着两人对峙。
听到他们的对话后,丸子头姑娘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来吧!出招吧!总旗大人!”马晓之活动活动手脚,举起不出鞘的佩刀,对左心禅说了一句。
可左心禅摇摇头,竟然把自己的云绣刀递给了已经站起身的钱宝。
“心禅哥?”钱宝一脸疑惑。
“看好我的刀。”左心禅没有解释自己的用意,推着浓眉少年,让其走到边缘。
“咋!总旗大人自知实力不足,准备束手就擒?”马晓之嗤笑道。
少年嘴角扬起一丝神秘笑意,不说话,只是静静等待着。
恰好,马鲎终于回来了。
他笑嘻嘻的把手中的木棍递给少年:“总旗,老马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根,和您说的差不多,您试试?”
少年接过粗如三岁孩童手臂的木棍,掂了掂分量,点头表示尚可。
马鲎这才退回陈威身边,不顾陈威疑惑的目光,兴奋的看着场内。
另一边,从槐树下来到人群中间的阴沉少年,看到左心禅手中的木棍后,眉尾一挑。
而对面的马晓之先是不解,然后恍然:“总旗大人,咋!不耍刀改耍棍了?是不是从瓦肆刘手艺那里学来的?”
刘手艺是瓦肆有名的训猴高手,他的猴戏每次表演时,都有许多人观看打赏。
马脸青年话里话外的意思无疑是在嘲讽左心禅像只猴子。
不过左心禅没有理会他的话,熟悉了棍子的重量后,他一只手握住木棍一头,另一头斜指地面,一只手背在身后,看着正得意洋洋的马晓之,以一种淡定中透露着笃定的语气说道:“马晓之,今天这棍子……”
停顿片刻。
“得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