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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月的第三个星期一,我第一次看见鹰树。要是我相信魔法、迷信或者宗教的话,就会把这当成一个吉兆,因为我的中间名就是马奇[2]。我希望大家都叫我马奇,如果你叫我别的名字,我是不会搭理的。但妈妈坚持叫我彼得,尽管我告诉过她,我的名字是马奇[3]。

因此,在三月的第三个星期一,第一次见到鹰树,可能是个吉兆——如果我相信那些不真实的东西的话。可事实上,我并不相信。人们说的很多话我都不相信,因为他们总是说些不真实的东西。凡是无法用眼睛看到、用耳朵听到的,我一律不相信。我用真实的名字称呼所有真实的东西。

我相信树,因为我能够触摸到它们,而且每一棵树都有真实的名字。对于我来说,它们是永恒不变的。第一次见到鹰树那天,我十三岁零四个月又三天。那时,我平均每天爬五六棵树,有时爬三十棵,有时爬四棵,最少的时候只爬三棵。三棵树是我的底线,不管天晴还是下雨、生病还是健康,我每天至少要爬三棵树。

从前,我们还住在那个门前有三级台阶的黄色房子里时,我每天爬三棵树,就是家门前路边的那些。每天早上,妈妈起床之前,我都要去爬三棵树。我想她应该不知道我在爬树,但或许她知道也说不定,因为吃早餐前她总是叫我先洗手。即便是现在,当我遵守洗手的规矩时,也总会发现不是皮肤上沾着一些树皮,就是指甲缝里卡着几根松针、几片碎叶,大概是被她发现了吧。通常,我并不会留意这些,除非她提醒我。

洗手的时候,我就不得不注意到手上的皮肤。我的手指因爬树而生满老茧,指甲又脏又短,总是沾着树皮。这是一副鸟类的爪子,一生住在树上的鸟类的爪子。

三月的第三个星期一,我在爬一棵西部红雪松[4],就在那个有蓝色信箱的新家旁边。那天,我没去上学,妈妈也没去上班,她一大早就去我周末待的地方接我。那是我回到新家的第一天。

事实上,那也是我第一次来到邻居家的后院。当时,我们才刚认识这个邻居——克莱顿先生。我们家的蓝色信箱旁有一个黑色信箱,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这使我比较容易记住他的名字叫克莱顿。

认识克莱顿先生九分钟又四十二秒之后,我获得了允许,可以爬他家后院里的一棵树。这是我第一次爬那棵西部红雪松,也是我在当天爬的第二棵树。

由于我还不清楚到底该怎么爬,只好花了很长时间规划路线,计算步数。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直到在这棵红雪松上爬到五十英尺[5]的高度时才注意到了鹰树。当时,我正忙着计算步数、规划路线,为了以后之便。

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准确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每一步都像照片一样印在我的脑中。

爬到第二十七步的时候,我总算脱离了周围小树的遮蔽,视野变得清晰起来。我抬起右腿,倚靠在一根小树枝上,测试它的承受力。但它不够牢靠,于是我决定不再往上爬。手臂上的绷带再次让我分心,我很想把它扯掉,可又想起妈妈说过不许拿掉绷带,于是只好作罢。

不管怎么说,在思考是否要扯掉绷带的时候,我停止了移动。我站在红雪松的树枝上,静静地看着远方。然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

从这个角度,越过眼前层层叠叠的屋顶,我看到了河那边的一个山谷——一个满是树的山谷。

起风了,小树枝随风摇摆。我身上撒满了尘土与细碎的树皮,但我依旧紧紧地抓着树干,直视远方。

我看见山谷那边有个什么东西,不,它矗立在山谷之上。

尽管那个东西像水塔一样巨大,但我从第一眼就知道,它是有生命的。

那是一棵树。我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树。它粗壮的树干突兀地耸立在整个树林之上,像一个光秃秃的圆柱体,直到树顶才横生出无数枝干,在高空中展开成一个完美的树冠。隔着一英里(可能更远)的距离,我依然能看见树枝上形似树叶或鸟巢的突起。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是鸟巢,因为大多数鸟只在树冠内部筑巢。这是一棵完美的树,无与伦比,遗世独立。

当时,我还不知道它叫鹰树,只知道那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树。

这棵树实在非同寻常,我一看见它就忍不住想要量一量它的高度。单单是它突出于整个树林的那一截,就起码有五十英尺。我感到体内有一股欲望在翻腾,就好像从树根涌上来的汁液,在口腔中回荡。

妈妈站在这棵相形见绌的红雪松下面,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没有听见,因为她的声音被风声和我嘴里发出来的怪声盖过了。我在不由自主地大声号叫,几乎能感受到那棵大树也在歌唱着回应我,它在风中摇摆。

然后,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一次看见鹰树的那个早上,我在红雪松上待了整整一百二十一分钟。我盯着那座遥远的“巨塔”,审视它轮廓分明的树冠与顶端横生的枝叶,努力测算它到底距离我有多远。从我所在的高度可以看到一些公路的形状,我拼命思考,到底走哪条路才能到达它的脚下,从地面到树顶又究竟有多高?

对我来说,一百二十一分钟是不寻常的,这几年来,我从未在一棵树上待过二十七分钟以上。听说许多与我同龄的人爬树非常快,可是我爬得很慢,因为我必须先在脑子里仔细制订攀爬计划。我的脑子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制订计划,计算步数。不管怎么说,我只能在一棵树上待不超过二十七分钟。这是规矩:我不能在树上待很长时间。

小时候,我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爬上一棵树,然后就在那儿待上好几个小时。后来出了一些事故,来了好多消防车,人们搬来长长的梯子,用扩音器对着我大喊,弄得我耳朵生疼。从那以后,我就不得不遵守新的规矩,戒掉长时间待在树上的习惯。我还被禁止在相邻的树干之间转移,因为在玩这种游戏时,我总会消失在树林深处,离开妈妈的视线。有时,我还会在转移过程中摔落,其中一次,我因而打了二十五天半的石膏。不知怎的,妈妈为此很烦恼。我自己也不喜欢石膏,它总是弄得我痒痒的。

从那以后,我尽量不在一棵树上待很久,而是选择多爬几棵树,用数量来弥补在一棵树上少待的时间。这改变了我对树的理解,使我不得不去了解更多的树而非单单一棵树的形状与大小,并逐渐领会到爬许多树的好处。

如今,我一爬上树就立马下来,落地至少三分钟才能接着爬下一棵树——这是妈妈的规定。还有,每爬完三棵树就得告诉妈妈或舅舅我人在哪儿,接下来要爬哪棵树。这一规定是在妈妈提出亚利桑那应急方案之后开始实施的。

因此,在红雪松上待了整整一百二十一分钟对我来说是不寻常的。我在树上大喊大叫,似乎把克莱顿先生吵得跑进了房间。但我猜妈妈应该一直待在树下,因为我下来的时候,她声音嘶哑、双手颤抖,或许刚刚她也在朝我大喊大叫吧。

我从树上下来之后,舅舅已经到了我们家。迈克舅舅是妈妈的弟弟,那天,他戴着一顶绿色的西雅图音速队棒球帽。我喜欢他戴帽子,这样我就不用看他的脸,只需要看着帽子就行了。似乎只要我朝他的方向看,我们俩就能取得一种他所想要的联系。于是,我一直盯着他的帽子。

妈妈又和我谈了几句,然后和迈克舅舅一起对我说,今天不许再爬别的树了。这不是个好消息,但其实他们没有必要说。我知道自己接下来该爬哪一棵树,也知道那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三月的第三个星期一,中午十一点零六分,我从红雪松上下来。妈妈坚决要求我一整个上午都和她待在一起,还要求我听她说话、认可她的意思,这对我来说有点儿困难。不过,一番努力之后,我还是做到了。幸运的是,她并没有要求我在她说话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当时,我正不停地扭头去看那个森林——那个生长着鹰树的森林。

首先,妈妈开始解释她为什么要打电话叫迈克舅舅来我们家——她被我吓得不知所措。我没有问“出了什么事”,因为每回遇到类似的情况,只要我一提出这个问题,她就会提高嗓门。而只要她一提高嗓门,我就搞不懂她想对我说什么了。

“彼得,听着。”她重复道,我被迫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和迈克舅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过了一会儿,我也挑了一把椅子坐下。我十分慎重地挑选椅子,特地选了一把不面对他们、稍稍侧坐的。这样一来,我就不必看着他们的脸了——他们一说起话来,脸就开始不停地移动、变化。

“彼得,”她说,“我知道时间对你来说很重要。告诉我,你在那棵树上待了多久?”

“一百二十一分钟。”我说。

“唉,”妈妈发出一个声音——一声叹息,“这是你这个月第二次不见人影了。上周末,还有……”“我不想谈那件事。”我打断了她,视线仍然停留在迈克舅舅的帽子上。

“无论如何,这事儿还是发生了。我们刚刚才和克莱顿先生谈好爬树的规矩。”妈妈又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得考虑搬去亚利桑那了。”

“什么?”我大声说,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晃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她又开始谈搬去亚利桑那的事?

我不喜欢亚利桑那,那里没有树可爬。

“都怪你教他爬树,否则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妈妈对迈克舅舅说。

迈克舅舅在帽子底下叹了一口气,他扭过头看着妈妈,说:“其实,大多数孩子都会爬树。我知道,自闭症的孩子通常不会爬树,但我希望他能变得合群,我以为学会爬树会对他有帮助。这原本只是一件小事,爬那么一两棵树而已——”

“你在说什么?”我问妈妈,声音比迈克舅舅大多了。“亲爱的——马奇,我只是在和迈克谈谈现在的状况,”妈妈说,“我觉得你该注意一下我们定的规矩,关于什么是危险……”

“爬树一点儿也不危险,”我说,“我每天早上都爬树,有时候晚上也爬。每爬一棵树之前,我都会制订计划,很清楚哪棵树该怎么爬。这一点儿也不危险,我心里有数,一点儿也不危险。”

“或许你是知道规矩,但并没有遵守。你消失了那么久,我只能听见你在上面大声号叫,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你在听我说话吗?明白我的意思吗?”

“亚利桑那,”我说,“亚利桑那。”

妈妈用双手捂住脸,无力地揉搓,仿佛她的皮肤很疲倦。她说:“彼得——马奇——我快要受不了了。这星期真是要把我逼疯了,对不起,我真的受不了了。”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崩溃了,变得断断续续,“我——我——我不是说必须立刻搬去亚利桑那,只是,你总是这样任性……我需要静一静,需要有人帮帮我。”

这时,我的双手开始拼命乱晃,抽打着自己的胸口、椅子的靠垫,还有椅子旁边的台灯。就在台灯快要砸到地上时,迈克舅舅一把扶住了它: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扑到我这边,一把扶住正在倒下的台灯,然后用另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帽子。

“听着,伙计,”他说,“你妈妈不想让你难过,只是你得理解,不能那样一声不吭地消失,至少应该试着告诉她你在做什么。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在那棵树上待了那么久呢?”

这时,我听到自己的嘴里冒出“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让我想起高高的树冠、森林中无休无止的虫鸣。眼前出现了布洛瓦大道那边黑魆魆的山谷,一根伟岸的树干孑然独立,凌驾于我所知道的一切之上。它是那么高大,仿佛树干顶端长出了另一个完整的原始森林,和脚下的生态系统毫无关联。也许,树干的下部之所以不生枝叶,正是因为它压根儿就不想与那个低矮的树林有任何瓜葛。它是一个孤独的巨人,小心翼翼地维持在自己的高度,与脚下的一切隔绝开来。

真高兴我们搬到了这个有蓝色信箱的新家,让我有机会看到这棵树。

我眨了眨眼睛,向上瞥了一眼。妈妈正站在我的椅子旁边,紧紧地抓着迈克舅舅的手,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一边语速很快地大声说话:

“每次他变成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需要和他交流,就这样随他去真的好吗?如果我就这样任由他神游天外……”

她的眼睛变得湿润,我迅速移开目光。

“我看见了一棵树。”我说。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把他们俩吓了一跳。于是,我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缓和了一些:“我看见了一棵树,就在山谷那边,我很想去爬。当时,我只是在看它而已,没别的。”

“你看,”过了一会儿,妈妈说,“这并不难,对吗?告诉我们你在做什么,是什么让你在那棵树上待那么久。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更放松些。”

“亚利桑那。”我重复道。我爸爸的妈妈——也就是我奶奶住在亚利桑那,还有一些亲戚也在那儿。每年,我们都会去亚利桑那看望奶奶和亲戚们。两星期前,爸爸也搬去了亚利桑那。

“他去看奶奶了,”我说,“然后,他就会回来,和我们一起搬回老房子,像从前一样。”

“我不确定,”妈妈说,“情况有些复杂。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我从书上读到过,其实亚利桑那的某些地方也有很多树,但奶奶家住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斯科茨代尔附近根本没树可爬。有一次,我在那儿爬了一棵灌木,可灌木和树是两回事。

爸爸离开之前,妈妈就经常说起搬去亚利桑那的事儿。即便我们不搬过去,爸爸也会回到奥林匹亚,和我一起爬树。这是他自己说的。我不想去亚利桑那,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想起亚利桑那,我眼前就会出现一片橘黄色的沙漠。我不喜欢这种橘黄色,它抹杀了每一棵树、每一根树枝和每一片叶子。

一种空虚感笼罩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嘴里就会自动发出声音来填补这种空虚。

“有些事必须得改变,”妈妈说,“我们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我嘴里的声音太大了,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我的双手就像风车一样在空中挥舞,唾沫流到了下巴,沾着皮肤,有种凉凉的感觉。

“嘿,马奇,”迈克舅舅说,“你看见了一棵树。”他的声音穿透了那层无情包围着我的迷雾,“我们开车去看看那棵树,找到它在哪儿,好吗?”

我停止了呼吸。

“你不许带他去,”妈妈说,“今天不准他再爬树了,至少要过了这个周末才行,听见了吗?”

“哦,别这样,我明白的,”舅舅说,“我们只是去看看而已,对吧,伙计?只是去看看。”我的眼前出现了彩色的斑点——红色和黑色的。我又可以呼吸了。“我不知道,”妈妈说,“这样真的好吗,带他去?”

“好嘛,”迈克舅舅说,“就让我们去看看那棵树吧。”

我深吸了几口气,让空气充满肺部,然后再用力挤压出来。嘴里不再发出哀号,双手却依然在小幅度地画圈,这是我无法控制的。我的双腿自动朝着门口移动,来到他的卡车跟前。我们这就去找到那棵树,然后我就可以爬上去,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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