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琴祖籍算上去是正儿八经的满洲格格......
家里人病的病,死的死,伤的伤,家族只能将家中女儿下嫁。
16岁的大小姐秀琴就这样嫁给了从未谋面的农民陆满仓。
新婚之夜,是秀琴第一次见到陆满仓。
盖头掀开的刹那,一脸白癜风的陆满仓出现在秀琴眼前,在暗夜和红烛的衬映下更显瘆人,把她吓了一跳。
就是那一刹那的惊讶,陆满仓认为秀琴看不起他,狠狠地给了秀琴一个耳光。那个本该是美好的洞房花烛夜,留给秀琴的,却只有暴虐和屈辱。
秀琴虽然自小身居闺阁,受的教育便是三从四德,以夫为天,却也是被娇着宠着养大的,她不是没想过反抗,只是每每想到那些受尽屈辱死去的亲人们,便只是咬着牙不言语,指甲在紧紧握拳的时候嵌进肉里,留下了一道月牙状的疤。
起初,秀琴有时被逼到极点之时还会反驳一两句,可收到的回应,却是更加肮脏不堪的辱骂与变本加厉虐待。
“还当自己是个大小姐呢?”这是秀琴最怕听到的话,与秀琴而言,这个身份,是让她们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漫天的讨伐让这一思想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她为她曾是一个贵族而感到羞耻。
她看惯了父母亲人被打却无力反抗的样子,自己也习惯了忍受。
这一打,就是半个世纪。
秀琴这辈子生了许多孩子,却都命途多舛。
病的病死,饿得饿死,只活下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秀琴便更是没有地位,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是她,刚进门那几年,秀琴的一双三寸金莲日日被磨得血肉模糊。
她父母受尽屈辱,又哪里看的了自己曾今的宝贝女儿、府中的大家闺秀受这样的折磨,不久便双双含恨而死了。
如此,陆满仓再无顾忌。
秀琴在陆满仓那里毫无尊严可言,肆意打骂,上行下效,后辈便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家里唯一的儿子,被陆满仓宠的没边儿。
三个女儿从小就被区别对待,儿子可以在家肆意妄为,女儿们却要跟着秀琴一起上山砍柴、下田挖地,回来了还要挑水做饭,喂猪掏粪。
那时的她们只盼能早早地嫁出去,离开这一方人间地狱,再不回来。
而儿子呢,不管做错什么事情陆满仓都不会有半句责骂,却要变本加厉的把气出在秀琴身上。
儿子从小就对秀琴拳打脚踢,大呼小叫。
脚上身也不是什么常事,脾气一旦上来了就二话不说抓起身边的东西往秀琴身上摔,不管他是盛着鸡饲料的盆子还是装着着热水的杯子。陆满仓看见了甚至还会夸奖儿子有男子气概。
秀琴唯一的精神寄托,是自己可爱乖巧的小女儿小妍,若是没有她,秀琴怕是已经寻了几百回短见。
秀琴去哪儿都带着小妍,把她背在背上上山,砍柴的动作轻柔了,手上却更有力量了。
手里能用的最好看的花布永远都缝在小妍的衣服上。到了晚上,秀琴就给小妍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讲家里的教习嬷嬷怎么教规矩;讲她的一耳三坠从前戴的是怎样可爱的宝石;讲她是裹小脚的时候有多疼,她越是哭得撕心裂肺,周围的嬷嬷们却笑得越发大声;讲她最爱吃水蜜桃,还被父母抱在怀中的时候,下人们端水蜜桃上来,放在最上面那一颗定是最甜的那一个,也定是属于她的那一个,可自她婚后,就再也没吃过水蜜桃……说着说着,小妍就睡着了。
秀琴看着闺女熟睡的小脸,摸摸她桃子般水嫩的脸颊,轻声笑道:有了你这颗桃儿,这日子就不苦喽。
可就在小妍七岁那年,日子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天是秀琴难得悠闲的时光,她纳着鞋底,轻快地哼起了小曲儿。
“娘,我痒痒”小妍嘟囔着,从屋外推门进来。
“痒痒呀,来,娘给你挠挠。”秀琴笑吟吟地放下手中的活儿向小女儿敞开怀抱,看到她一身的红疹子时心咯噔了一下。
“妍儿乖啊,别挠,娘给你擦药。”秀琴转头去柜里拿装药的铁盒,颤抖的手抠了半天打不开铁盒盖子,好不容易打开了,一手滑,铁盒子摔在了地上。
“嘭!”
“吓老子一跳!个臭婆娘要作妖了?弄啥呢?”躺在门口抽大烟的陆满仓听到声响,骂咧咧地踹了几脚门。
秀琴下意识一把把小妍拽到身后,见陆满仓没进来,舒了口气,又继续翻找酒精。
隔壁屋陆满仓的老娘看秀琴的反应有些奇怪,抻头看了看。
“呀,丫头片子这是咋了?”老娘走过来,一只手抓起小妍的胳膊,看见了这一片红疹子。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松开退了几步。
“没咋没咋,娘,您回屋歇着吧。”秀琴的语气中难掩慌乱,更是让老太婆起疑,又抻脖子仔细看了看。
“这,这不会是得了天花吧?”老太婆瞄见了小妍手上的疹子,吓得忙后退了两步。
黄土之上哪有什么能藏得住的秘密,没多久,村里几乎人人都听说了陆满仓家的小女儿得了天花。
大家都知道这天花传染,虽然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接种过疫苗,但谁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都躲得远远的。
家里人都劝秀琴,把小妍放到柴房去养着。秀琴却抱着小妍,哼着曲子哄她睡觉,别人说什么都好似没听见。
见她这样,陆满仓狠狠地朝秀琴背上踹了一脚,啐道:“你他妈就装死吧,癞皮狗。”
没过几天,小妍身上块状的疹子开始发脓,痛痒难耐,她又发着高烧,毕竟是小孩儿,迷迷糊糊地总管不住自己去挠。
秀琴那几天觉都没睡,把原来用坏了废弃在一边的木推车修了修,用花棉布条儿做了个把手。
秀琴外出的时候,就让小妍坐在车里,上哪儿都推着她。
“妍儿可要两只手都牢牢抓住把手哟,这样才不会掉下去。”小妍两只手紧紧抓着棉布条儿,身上虽然痒,却不敢撒手去抓。
她看着身边变换的风景,云从田野上飘过,身后的娘推着木车,微风轻抚脸上的脓包,似乎不那么疼了。
渐渐的,小妍身上的病灶开始结了痂。
秀琴满心欢喜,轻轻挑破最后几个脓疱,小心地擦去积液,摸着小妍的头发:“妍儿马上就要好喽!”
陆满仓看着小妍渐好,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依旧在吃饭的时候会瞪一眼站在一旁的秀琴:“脏手洗干净了吗,没整到饭里吧?真膈应人。”
又过了一天,秀琴也发烧了,周围人又开始紧张起来,怕不是被传染了?
就在那天,小妍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哥哥,哥哥发了狂似的抓向小妍,本来都结痂了的一个个水痘又被抓破了,脓液混着血水止不住的往外流。
当秀琴听到小女儿的哭声,不顾高烧从里屋跌跌撞撞出来的时候,小妍身上已经血肉模糊。
秀琴二话不说背起小妍不停歇地跑了两公里山路,一直走到马路上才拦到车,直奔医院去。
好在是因为本来结痂的创口又被抓破了才流了那么多血,再加上原本照料的好,之前的烧也退了快要痊愈,所以只是看起来可怕。
接下来一段时间若是创口感染是非常严重的,要是再引起并发症,很有可能伤及性命,但如果能好好照料度过这一关,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要留疤是在所难免的了。
出院后,陆满仓看了看浑身包满纱布的小妍,二话没说领着儿子去了隔壁村找他们卫生所的大夫给儿子看看有没有被传染,知道没有大碍了才呼了口气,回来指着秀琴又是一顿骂。
回家后,秀琴依旧是耐心养护着小妍的创口,陆满仓却动了别的心思,把老娘叫进了屋。
陆满仓觉得,小妍就算能好也是个满身留疤嫁不出去的姑娘,惹得街坊邻居笑话不说,更别说还有很大会死掉的风险。再说她得的可是天花,病快好的时候最容易传染,又有谁知道她会不会祸及到家里人?
陆满仓的老娘看出了他的心思,告诉他,这两天刚好有个收破烂的老头在他们村子附近,想找个孩子作伴儿,让他把小妍带走两全其美?
想好对策,陆满仓打开房门,踹了一脚秀琴身边的凳子,通知了秀琴要把小妍送走的事,语气丝毫不带商量。
见秀琴并不搭理自己,走上前去狠劲拽了一把秀琴的衣襟子:“狗娘的贱货,别他妈在这儿给我装聋,以后她就跟别人姓了。”
秀琴鼻头一下酸了,怀里却依旧抱着发着烧睡着的小妍,自顾自地用酒精棉给她擦拭创口。
“他娘的别在这儿给我装死,我让你把这个烂娃子送走!”陆满仓一下就火了,在这个家里谁敢这样不给他面子?他一只手揪着秀琴的头发就往地上甩,也不管她手里还抱着小妍,秀琴为了护着女儿,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
“我就不信了?”陆满仓另一只手抓起小妍的领子就要往外拽。
秀琴不顾被抓着的头发,拼命转过身来,把小妍护在身下,这样的举动再一次激怒了徐满仓,他往秀琴的背上又狠狠地踹了几脚,惹得秀琴疼出了眼泪,但她依旧咬着牙不叫出声来,嘴唇被咬得渗出了血来。
老娘这时候才来打圆场,说就是个女孩子,脸都毁完了,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收破烂的老头带走也不是什么坏事,出去见识见识......
发着烧睡着的小妍哭着醒来,迷迷糊糊地摸着脸上的泪水,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秀琴滴落的:“娘,爹怎么又打你?”
秀琴摸了一把脸:“妍儿不怕,娘在。”说罢,抱着小妍进了屋把她放到了床上,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抄着一把斧子。
秀琴拎着斧子径直走到陆满仓身边,一斧子把他身后的篱笆劈碎。
这一举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秀琴自小深闺里养着,嫁给陆满仓后过得就像一个奴隶,打骂羞辱,毫无尊严,这么多年来,她就是被打得伤的再重,只要还能动弹,就依旧会爬起来伺候丈夫孩子。论谁都不会想到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以前看到秀琴被打,村里人都会莫名的骄傲:“再金贵的大小姐骨子里也是贱女人,还不是被我们陆家男人制的服服帖帖。”
这回围观的人也有些吓到了,讪讪地说着好话:“你看啊,这闺女一身血糊连的,就是活下来了也是一身的疤疤赖赖,再说,还不知道能活到啥时候呢。”
没想到秀琴闻言也不看他们,举起斧子又向篱笆狠狠劈了一下:“在我死之前,你们都别想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秀琴浑身颤动,这是她前半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
还好,后来小妍身上的伤渐渐好了,只是浑身都留下了坑坑洼洼的疤。
在商量着要不要让小妍上学的时候,是秀琴以死相逼,为她争取。
陆满仓的老娘在给小妍交学费上挑事找借口不让她上学的时候,是秀琴没日没夜的做活挣钱把洞补上。
在小妍被学校里的同学嘲笑是“斑点狗”的时候,是秀琴不顾他人叫自己是“疯婆子”找上这些孩子的父母据理力争。
那个做饭不快要挨打,生完孩子第三天干活没力气挨打,陆满仓喝了酒、受了气也要挨打,长期逆来顺受,卑微懦弱的秀琴,只要事关小妍的学业,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
秀琴说,妍儿啊,只有好好读书,人才会越来越漂亮,身上的疤也会变得看不见。
秀琴说,妍儿啊,好好读书,才能走出这地府,才能看见太阳。
秀琴说,妍儿啊,‘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女训我默读了一辈子,终还是做不成贤妻良母,只盼把你抚养成人,不要再像我一样了。敏儿啊,你好好学,学会了,教教娘“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这几个字怎么写,好么?
母亲说的每一句话,小妍都记得。
她为了省下寄宿费每天早早爬起走四里路上学,她被别人称作只会学习的丑八怪,她知道,要想真正的离开这儿,爬出这个地狱,只有靠自己。
小妍读完了初中又去了县里读高中、上了大学,成为了那时候村里少有的“高学历”她进了城,也邂逅了爱情。
小女儿总要长大,总要嫁人。
秀琴在进城去看小妍之前,走了七里路,买了十几斤水蜜桃,一路抱着,生怕挤了碰了。
她边看着小妍吃桃,边流眼泪:闺女啊,你能够选择嫁给谁,真好,终于要离开这里了,未来一定要过得好,要幸福呀。
可谁能想到?
小妍,也成了那被家暴的万千妇女中的一个。
陆妍,就是冯思园的妈妈。
“我外婆这一辈子已经这么过来了,她那一辈人没有选择,可我妈,她还有未来。我就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离婚。”坐在侯司非对面的冯思园说着,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实话说,离婚案件性质相对比较简单,主要就是走程序,但怕的就是遇上当事人摇摆不定,律师在前冲锋陷阵,当事人却首鼠两端,一但庭下和好甚至还会联合起来让律师退钱。
侯司非虽说没来律所多久,但吃饭间隙总会跟林陌他们几个律师闲聊,这样的例子也不是一个两个,也听的不少。
更别说这种当事人从一开始就不愿意离婚的,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有家暴证据,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又能管什么呢?亲生女儿把父母告上法庭,而诉讼请求却是让父母离婚,任谁听了都不过是当个闹剧罢了,又哪里会有律师愿意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走出甜品店,天已经黑了。
侯司非深深叹了口气,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每一个房檐下都有自己的故事。
晃神之际,侯司非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马路对面的办公大楼里走了出来,他神色显得有些慌张,像是在跟著什麽人,匆匆忙忙地离去。
是他?
他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