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圆桌,三人分坐。
三人之中的其他两人都很正常,唯有姬有瑕坐立难安、左顾右盼。
一直以来,他其实是很有些自知之明的——明白自己虽不是个什么高风亮节的好人,但也绝非似普通纨绔无赖一般喜欢推脱责任。
然此时望望左边眉目冰冷的弥乐,再望望右边笑意融融的蒲星炼,却还是觉得这事儿实在不能怪他。
那天蜉蝣山上的情况如此之乱,不论上山下山,他都光顾着砍虫踢球了。
又怎能注意到那压得弥乐手都抬不起来的姑娘,原来竟长得……这么如花似玉呢?
然说蒲星炼如花似玉,到底还是俗了。
姬有瑕心中犯难,他小时候还能对着婆婆又亲又抱,等长大之后,互相说过话的女子也就只有池婉婉和池双鱼,偏生两位还都是弥乐家的。
谁让端阳君府的主.子是一对爷俩儿。
连带着王府的侍卫仆从也都是清一色的男子之身,就连从小到大帮姬有瑕缝补武服浣衣洗被的,也都是一位面貌清秀的小哥。
端阳君人品很好,但他们家风水不好。
背靠的一群和尚六根清净,不仅府中男丁没有一个娶了亲,还因为端王爷年轻时带过几年兵,连带着整个端阳君府都被四下诟病为光棍集.中.营。
而在这种“非.人即畜”环境下长大的姬有瑕,自然是无法形容的出一个女子面貌如何的。
他只能知道这三个人都不丑,非要比较的话,池双鱼和池婉婉应该是平分秋色,唯一的区别就是性.情上一个冷一个热。
而蒲星炼么?
姬有瑕用他几乎快被挠穿的脑袋思考着。
她大约和自己同龄,一双笑眼如弯月,温润无垢得好像黎明将醒的天空。脸庞虽然白.皙,但却不是弥乐的那种常年写着生人勿.进的冷白,而是一种温和的、柔.软的、宛如某种花瓣一样的软白。
对,姬有瑕想到了!
蒲星炼就像是她自己栽下的那片山茶花。
虽然没有牡丹芍药的艳.丽多情,但是一眼见到,就能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亲近。
也难怪,姬有瑕默默腹诽:连弥乐那个见人就烦的怪家伙也会和她有所往来了。
弥乐简直不需要想,光是看,就能看出姬有瑕这家伙肯定没在心里说自己什么好话。但除了姬有瑕,他还是尽量不愿意在旁人面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的。
尤其是在蒲星炼面前。
似她这般温吞如水的性.情,无论是朱是墨,都该尽量离远些得好。
蒲星炼坐在弥乐和姬有瑕之间。
她先是将带来的茶叶糕点交给池婉婉,这才转过头来面向弥乐:“父亲知道我今日来见弥公子,特意要我带句话。”
弥乐目光扫过她缀在耳下的虹石:“什么话?”
蒲星炼轻咳两声,换成蒲太傅老气横秋的语气:“老夫日前.从诸多藏书之中.翻出一卷从前游于沧江所作之琴谱,然如今年事已高、精神亦是不济,不知若换了弥乐,能否奏出那旧时沧江之中千舟披浪的豪情意气。”
弥乐莞尔,了然道:“看来太傅是想念在下的琴了?”
并非弥乐生性自恋,而是蒲太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数十年来难逢敌手,好容易碰上他这个忘年小友,自是时不时地就要叫过去切磋一二。
“的确。”蒲星炼点点头,“实在是父亲近来过得辛苦。”
弥乐问:“此话怎说?”
蒲星炼道:“六.月末旬,三王子殿下的琼琚殿中来了一位名叫‘罗萤’的乐师。据说三殿下对她的琴技赞赏有佳,还去求了王上、将那把珍藏宫中的名琴‘绕梁’赐给了她。
王上答允,此后琼琚殿中昼夜琴音不断。
可恰巧三王子的住所又和宫中教学的明堂很近,以至明堂之中也时常可以听到琴声。
父亲虽不曾抱怨,但松风却认为父亲平素讲学授课之时,一定还被.迫分了好些心神去品评罗萤的琴艺。”
弥乐深知蒲太傅的严苛性子,当下道了句:“果然辛苦。”
两人有说有笑,姬有瑕暂且被晾在一边。
算来,这一天之中他或多或少都对面前两人生了些许恶意,此时虽是有心插话,可偏偏他们聊得都是些什么“琴啊”、“课啊”他一听就想犯困的东西。
好不容易寻出一个间隙,又不知该和弥乐说什么,于是只好对着蒲星炼没话找话。
“没想到今天还能认识蒲姑娘。本世子一向对蒲太傅这样有学之士非常敬仰。就在几天前,我还见过了姑娘的两位弟.弟。姑娘的名字挺好听的,不知道分别是那两个字呢?”
姬有瑕噼里啪啦地说着,一通话牛头不对马嘴。
弥乐叹了口气,简直懒得看他。
蒲星炼则脾气很好地回答:“星辰之星,锤炼之炼。”
也许为了对得起姬有瑕刚才因为说的太快、而差点没喘上来的那口气,她还特意补充道:“家父常有教.导,说天上星辰虽然亘古长明,然其蒙光之前必定经过一番艰难锤炼。”
“……”姬有瑕听得云里雾里,干巴巴赞道:“好寓意!”
蒲星炼微笑:“比不得世子之名,瑕以玉为佐,当是取自日破流云之辉光。”
姬有瑕:“……”
弥乐看不下去了,解释道:“日破流云谓之‘霞’,你名中的‘瑕’字,在距今千年以前.指的便是天上云霞。”
姬有瑕一愣,继而茅塞顿开。
他自小读书就总爱走神,倒还真不知道区区一个“瑕”字还有分解出这么多层意思。
可恨恶.习难改,感叹完了又开始走神,想起了十岁落水那日,弥乐当众对他说出的那句“君为我之霞光”。
原来不是凭空胡扯啊……?
或许是人间七年着实太长,竟让两个少年人培养出不同于常人的默契来。
在姬有瑕回忆起当年英勇事迹的时候,弥乐也刚好有点思绪纷飞。两人的目光隔着一张桌子两相对视,忽而一个没忍住,在同一时间笑了出来。
蒲星炼上辈子也许是根定海神针,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把雷鸣电闪尽化和风细雨的本事。
眼见湖边湖上满挂灯花,当即笑颜打趣道:“都说弥公子和世子殿下秉性相投,是平生难得的知交好友。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世子殿下就连生辰亦都是在弥公子的府上过。”
姬有瑕回头一看,立时愣住了。
弥乐则道:“有瑕素来不看重这些俗礼,星炼姑娘今日也就当做吃个便饭就好。”
蒲星炼笑道:“倒是多亏了世子,星炼才有幸一观琨霜别苑的湖光好景。索性现下无事,可否容我去湖边细赏?”
弥乐道:“姑娘随意。”
等蒲星炼转身一走,姬有瑕立刻瞪着两只通红眼眶,道:“弥乐,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良心,还给我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弥乐道,“闭嘴!”
“哦。”姬有瑕满脸强行挤出的感动顷刻间消失无踪,原形毕露道:“我的礼物呢?”
弥乐没好气道:“堂堂清泷圣师和蒲太傅之女都来陪你一起过生辰了,你居然还不知足?”
“好吧……”姬有瑕想着蒲星炼确实不像其他女子那般讨厌,又兴致勃勃道,“对了,那只麒麟呢?礼物无所谓,把它叫出来给我玩玩儿?”
弥乐摆手:“晚了,送人了。”
姬有瑕道:“送谁了?”
弥乐:“……”
他开始怀疑姬有瑕从前不仅眼瞎、而且耳聋,那天他和麒麟说的话没听见吗,居然问他送谁了?
望向不远处的蒲星炼,弥乐道:“当然是送给麒麟喜欢的人了。”
姬有瑕随着弥乐的目光一同看去:“原来养在了太傅府啊……”那他以后估计是没机会玩儿了。
……
仿佛是为了呼应“兰泽”之名。
琨霜别苑正巧搭建于此湖南岸,形如半月的宅邸几乎包揽了整片天水风光。举目可见千里湖光清明如镜,倒映着头顶青天白云。粼粼碧波渐生渐止,宛如日下迤逦的青玉和翡翠。而彼时烟笼寒水的兰泽湖畔,亦是满缀大片光华流影。
蒲星炼注视着水面,天色分明未晚,但她为何……却在水中看见了漫天沉浮的星星?
为了求证眸中异景真假,她不禁并拢双膝蹲在水边,无比轻柔地捧了一眼蕴着星光的湖水在手。
然当她如此做完之后,又见方才还闪烁明光的星子忽然变成了一支轻飘飘的羽毛。
透.明的,仿佛冰块刻出来的羽毛。
这羽毛静静躺在她手心,虽显不出一丝重量,却也顽固的没有随着清风远远飞走。
蒲星炼莫名地于心不忍。
就如同秋日落下的所有枯叶都愿意埋没于那株赐予它们生命的树根。她近乎怜爱地缓缓放低手掌,将这支看来易碎的羽毛重新放归到了面前的无色净土当中。
弥乐的脚步悄无声息。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蒲星炼的身边,在她准备起身之时一把扶住了少.女滴水未沾的手。
轻轻笑道:“有瑕已经等急了,我们这便回去吧。”
蒲星炼愣愣点了点头:“好。”
弥乐面容温煦,手中力道虽稳、身下步伐却顿了顿。望着蒲星炼的浅淡双眸恍如雾中渔火,并不滚.烫灼人,但却直接烙进了她的脑海深处。
嘱咐道:“虽然你应该不至迷路,但下次……还是不要走得这样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