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一路上若有若无的妖气,弥乐心头烦躁不已。
他觉得麒麟这种东西之所以会早早绝迹人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似这般磅礴纯粹又不知收敛的仙灵,不管随便走到哪里都会惹出滔天的乱子。
一个不慎,搭上自己不说,可能还要殃及到旁人。
蒲星炼,你可千万别死在这里,至少、别死在我面前。
姬有瑕顶着满身粘液跑得心无旁骛,但终究还是在到达山顶的那一刻被空气绊了一下。他盯着视野中跟座小山似的的庞然大物,有点儿不确定道:“这……就是你说的妖?”
那是一条蛇。
蛇身大概比楚宅院子里的那棵四人合抱的树还粗,通体漆黑、套着环环纹路,如果仅从外貌特征上看,正是一条山间常见的银环蛇。但想必因为吸取了过多的仙灵,它的体型已经迅速膨胀到原先的数百倍之大。
而随之攀升的,可能还能还有它的毒性。
弥乐道:“还不是,它此刻灵智未开,必须先完成‘食人化妖’的仪式,才能拥有真正的妖灵之力!”
弥乐如此说着,视线已经跳转至蒲星炼身上。
少女正跪坐在一团将成的妖气里。
她面向弥乐的方向,仿佛因为无法承受妖气的重压而低垂着头颅。弥乐看不清她的脸,却见其臂弯中环着一汪浅金的光晕。
麒麟!
弥乐轻咬牙根,喊道:“蒲星炼!”
蒲星炼已经听不见了。
她的意识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五官和全身都像被压成了一团浆糊,然后一转眼又被人扔进了冰窟。全靠胸前一直不曾退散的火焰,才没有完全变成一碗冰冻浆糊。
银环大蛇睁着一双灯笼似的眼珠,紧盯近在眼前的祭品。
它正迫不及待地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姿态高.耸前半段蛇身,将漆黑口腔里的巨大毒牙悬在了蒲星炼的头顶。
在这种险境下,不说被咬上一口,只要轻轻磕破一点皮,她都会马上没命!
?
姬有瑕觉得,自己今天肯定是在做梦!
他跟弥乐同时到达山顶,先是见到了这条不知道吃什么玩意儿长大的蟒蛇,后又发现弥乐好像中邪一样,忽然割破了自己的手。
他和弥乐相识七年,却从没见过弥乐受伤。
也因为认识得晚,完美避开了弥乐幼年当中的掉牙时期。这么一想,他见到的弥乐从来都是齐齐整整、甚至没有掉下过一根头发丝。
但也说不准,毕竟头发丝这东西实在太细,他就算看见了,也很可能以为自己没看见。
姬有瑕从小到大习惯了磕磕碰碰,他不怕疼,但他以为弥乐会怕。
因为光从长相上看,弥乐实在生得过于殊丽秀雅。而像这样空有其表的美少年,肯定是应该非常怕疼的。
但这次姬有瑕亲眼见到弥乐对自己动手,才发现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一把夺过姬有瑕的剑,隔着重重袖袍自下而上飞快在右手小臂划过——那深深的一刀,让弥乐的整条胳膊都随着刀锋走向不自觉的一抖。
饶是姬有瑕仅仅是个看客,也不禁看得牙根一酸。
他觉得如果没有骨头的支撑,弥乐的手臂可能就已经断了。
虽然没有殷红血迹晕开白色衣袍,但应当是在袖中血液落下的瞬间,姬有瑕听见了一声极轻的铃响。
那响声稍纵即逝——
紧接着,弥乐垂在身侧的袖笼微微一鼓,陡然蹿出了一股奇怪的大风。
那风极烈,像是裹挟着整座茶山上的所有飞沙走石,吹得姬有瑕一个站立不住地直接被掀到了弥乐的身后。他勉强睁开两条眼缝,看见弥乐的整个身子都被那阵狂风带着一起晃动。
如果这风不是弥乐招来的,就凭他这身板,可能早就被吹跑了。
而弥乐对面,正对风口的一人一蛇,却都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无法移动。
那个叫蒲星炼的姑娘到底多重,姬有瑕不知道,他只望到后面那蛇的嘴巴已经被张开到了差不多一间屋子那么大,幽深无比的蛇腹被风一吹到底,直接灌成了一只巨大的蛇皮灯笼。
再过一会儿,说不定就要炸了。
姬有瑕手中的长剑蓦然一轻。
是弥乐抛来了一张紫色符纸,那符纸有灵性一样地自发裹在剑刃上,让姬有瑕连剑带人都不受风势所扰。
他微微侧目:“我坚持不了多久,你用剑、把那条蛇杀了!”
“好!”
这是姬有瑕第一次和弥乐并肩作战,他瞬间沸腾起一身热血,倾身半退、摆出一种无比标准的百步穿杨的架势,顺着风向狠狠掷出了手中长剑。
贴了符纸的长剑毫无意外直入蛇口,庞大的蛇皮灯笼不负众望轰然炸开,仿佛天上骤降一场瓢泼血雨、落下一地乌黑的残血碎肉。
弥乐眉头稍松,飘在半空的袖口轻轻垂落。
他扶着右臂的破损处,脸色有些说不出的淡薄惨白。
但姬有瑕是看不见这种灵力损耗过后的惨白的,他正因为刚才一剑激动不已:“弥乐,你说我刀枪剑戟都练得那么好,是不是就是为了今天啊!”
“有瑕,”弥乐难得正正经经地喊了一声的姬有瑕的名字,道,“你可以去捡那柄你父亲亲手锻造的宝剑了。”
说完,不等姬有瑕答话,他自己却先行迈步、向那滩平素避之唯恐不及的血迹走了过去。
蒲星炼倒在那条大蛇旁边,但神奇的是,即便距离如此之近,她全身上下也始终没有沾到一点蛇血、或是散落的蛇肉碎屑。
神态平宁、双目紧闭,一身色泽浅青的麻裙仿佛和身下草野融为一体。
弥乐注视着蒲星炼昏睡过去的脸,他半蹲着的距离并不很近,仿佛生怕自己的呼吸会将她惊醒。
但思量一瞬,还是不甚放心地伸手探向少女颈间、轻轻挑出了一段细绳。
这细绳是白色的,约有平常用来缀玉的璎珞那般粗,但却并没有串上任何珠宝、琉璃、金器、或是银器,只在下方接口处编了个蝴蝶形状的如意平安绳结。看似普普通通,没有丝毫名贵之处。
但看来被人保存的很好。
弥乐摩挲着这截几乎如新的绳结,心中一块重石轻放——只感叹好在此物不曾损坏,否则……他恐怕还真编不出第二个。
姬有瑕方才掷剑所用的力气太大,以至剑身入喉也埋得过深。
是以,他不得不避开毒牙钻进了这条巨大死蛇的嘴巴,忍着铺天盖地的腥臭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摸索上半天,才终于找回了自己心爱的剑。
而等再姬有瑕千辛万苦从大蛇的尸体里爬出来,只恨不得天降一条大河,让他跳下去好好淹一淹。
上天不曾体谅他。
姬有瑕却很体谅府中的下人。
为了不祸.害每天勤勤恳恳的浣衣小哥,以及不污染如意寺后清澈明净的无辜河水,他索性把又破又烂的外衣扒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件勉强没被染透的中衣来蔽体。
不过……估计也洗不出原来的颜色就是了。
但比起刚才像是浑身裹着一团血肉泥浆的模样,姬有瑕显然已经非常舒坦了,他兴冲冲走向弥乐,没走两步就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咦?这是什么?”
弥乐瞥了一眼姬有瑕脚下明光:“没什么,应是那只麒麟。”
姬有瑕就着脚尖的动作碾了碾,碾了几圈也没碾出个囫囵形状。无奈蹲身,拎起了那只热乎乎软绵绵,但他就是看不见的麒麟。
他素来心大,即便是对待传说中的仙兽,也只是无甚所谓地往肩上一搭。
甚至为防不辨行迹的麒麟偷偷逃走,还想到了废物利用——他又重新捡起了那件刚刚脱下丢在一边的外衣,套麻袋一样捆住了麒麟,然后再往背后一搭。
做完了,弥乐还是半蹲原地一动不动。
姬有瑕道:“刚才不是还挺着急的吗,怎么还让人姑娘躺地上,有没有点儿清泷活佛的善心了?!”
弥乐一言不发,抬头继续静静望着他。
“……”姬有瑕不禁循着弥乐的视线低下头。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自己浸满血汗、惨不忍睹的中衣,再抬头的时候满脸不可思议:“你……不会还想拿我当苦力吧?”
弥乐轻垂面容,眼尾眉梢无不透露着难以言说的遗憾:“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是想让姬有瑕动手的,但看这人身上实在太脏,而且又习惯性的没轻没重,让他抱块砖还行,毕竟好一点的砖落地之后顶多被他当球踢,脚虽易肿、砖却不至于碎。
但如果如果让他来抱个人,只怕没走半路,就会忍不住要把这人头当成砖头劈。
“这才对嘛,身为一个男人就要男人的担当风度!”姬有瑕一句话说完,兴致勃勃地注视起弥乐。
在他的印象中,弥乐从来没接触过女人。
就算是对待较为亲近的池婉婉和池双鱼,也极少主动走进她们七步之内。不过她们主动走向弥乐,那就另当别论。
果不其然——
姬有瑕看着弥乐衡量半晌,才以一种非常难以着手似的别扭姿势把蒲星炼半抱进怀里,接着又酝酿半晌,又以一种仿佛顷刻间就要杀身成仁的表情把这姑娘抱了起来。
姬有瑕森森一笑。
天可怜见、风水轮转,他终于等来了一个可以嘲笑弥乐的机会!
无比利索地磨完牙刀,他霍霍杀向这头名叫弥乐的小肥羊:“你至于吗?平时在家犯洁癖也就罢了,这姑娘刚刚都经过一场生死大难了,多无辜倒霉呀!人家身上也就沾了几根杂草,你就嫌弃成这样,连碰都不愿意碰?!”
眼见姬有瑕的唾沫星子越飞越近,弥乐终于忍无可忍侧过身去:“你懂什么……”
“……”姬有瑕暗自惊讶。
怎么说呢?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若是弥乐抱不住,便顺势将人接过来的准备。
可谁知弥乐这细瘦身躯却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羸弱。
他抱着那位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蒲姑娘,气定神闲地仿佛一座拔地而起的无形青山,上头是明月松风朗朗入怀,而下云雾状的轻袍缓带柔柔一遮,就遮住了川流臂弯里的盈盈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