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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景

我的小说应该从风景描写开始。据说能不能对风景进行有效的描写,是识别一个小说家真伪的十分重要的标志。而我马上要写风景了。我从风景开始我的伪作,开始我对一类人的赞赏、思念、厌恶和矛盾心情,开始我的自省和自虐。所有看过读过听过闻到过的秀色可餐或惨不忍睹的风景在我脑袋里嗡嗡周转起来。我到过很多地方。地方处处是花园,风景无处不在。但是,困难在于,依我愚见,我所要描写的这个城市并没什么里格风景。巨大的障碍。我说的是自然风光。这个城市和自然无缘。它的风景在一百多年中慢慢灭绝了,死光光了。那些丑陋或美丽的建筑将应该有风景的地方占满了。它们相互贴得很近,房子咬着房子的耳朵仿佛拳击台上的世纪之咬。死不光的麻雀是唯一的飞鸟,灭不绝的老鼠是唯一的家畜。没有听说吗,人们将树砍了,却在墙上画树,大树。道听途说或初来乍到也许以为这里最有风景,眼花缭乱的,屁滚尿流的,一旦住长了,没风景。

没有风景。

可以看看的,人和房子。最好是没有人的房子和不在房子里的人。路边那些拆到一半的房子很值得停下脚步认真一看。许多是半个世纪前造的,那时的工艺水准较高,用点泥巴就将砖砌起来了。站在它的面前,看上半个时辰,你会恍然大悟,自己和邻居原来只隔着纸一样薄的一层壁,你会懊恼自己往日的坦然和放肆,还会记起往日隔墙听到的那些可疑的声响。那天我走过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发现再走过去几步就是一片光明正大的废墟。砖和瓦以及垃圾脏水坑。鲜亮的草还没来得及出生。视野一下子辽阔起来,辽阔得眼睛像从两边裂开。目光从废墟上潇洒地飞掠,直逼遥远的楼群。这是这个城市难得的放风。猥琐的目光获得可歌可泣的展望。

我小学的同学曾住在眼前的废墟之上,我常常绕上一点路到他们的家约了一起上学。我在门口大叫他们的绰号大象橄榄头矮子,总是先把他们的家长叫了出来。废墟了。滑头一点地说,所有的房子总有一天都要成为废墟的。不废不立,不是吗?但,有些房子就是有一种永远不会成为废墟的派头。你看着它就像看着孔子的坟墓,那块地皮你永远休想有别的指望了。这样的房子值得一看。另有些房子里没什么人,纪念馆一类的地方,挂着一块煞有介事的或堂堂正正的牌子,意思是说现在不住人了。那些地方也值得一看,买票或不必买票。我经常在这城市寻找这类以前住人现在不住人的房子,比如孙中山的故居,宋庆龄的故居。(他们的故居不是一个地方。)曾经住过的人在房子里留下他们独特的气味,经久不散,可以闻见,令人神往。如果你叫一声,会有人慢声答应。从来没住过活人的房子不值得一看。

但是,这些不是风景。

还有一些房子,过去住人,现在也住人。多少主人被它换了,它还在那里站着。它们永远不挂牌子,也是故居。

我的故居。

我的第一个故居没有了。(人家说,应该称旧居,人死了才是故居;那就当我死了吧,我爱故居这两个字。)我的那个故居早就被拆了,在我想到去参观拜谒之前就灭失了。那天我按照母亲的提示,经过一条又一条马路找去,走进弄堂,最终看见的只是空空的一堵围墙。围墙上贴着半张幼儿园招生的布告,布告下是隐约还看得出墨色的万岁二字。按理还应有个惊叹号的,可是没看见。按理紧贴着围墙的我的故居不见了,那一排汽车间消失得连印迹也不留。应该有我故居的那个空间的旁边造了一个垃圾箱,苍蝇在柔软地飞舞。我傻了,在空空的墙前站了一会儿,摸摸我的墙,拍一拍。我摆摆手将苍蝇赶开。带着照相机,但没法拍照。你不能拍一堵什么特征也没有的墙代替自己亲爱的故居。弄堂里很安静,偶尔走过一两个人,朝我看看,他们不明白这个男人傻站着干什么。他们对我的动机必有所猜测。先生们,本人就在这里出生啊,那所被拆的房子,关于我的出生,本市警方的户籍资料有所记载。先生们,我可是这里的人哪!

我无奈地看看陈旧的墙,它的砖缝里有着锈色。无聊地走出弄堂,仿佛一场期待已久为此勃起的约会偏偏没等到幽人。我边走边想,以后,要是我伟大起来怎么办是好,拿什么给我的崇拜者或我的研究者或我的死敌及死党参观呢?他们来了,会比我更失望吗?在这堵空空的墙边,他们彷徨,无奈,咒骂。我真是为他们难受。可是可是,只要我出了足够大的名,有人会重新造出一间我的故居的,摆几样又老又破的家什,挂一张我穿开裆裤的照片。我的那个好东西在开着的裆里栩栩如生自得其乐不骄不躁。他们说我出生在哪一间房里的哪张床上,坐在哪个板凳上听慈祥的母亲曼声宣讲童话故事。我傻站着,痴痴望着在用钥匙开门的那个姑娘。我曾是你们的邻居啊,先后读一间学堂叫校友,先后住一条弄堂是否可称弄友?我的弄友,我的芳邻,我的乡亲,要是我真的出息起来,你们可要靠我发了。你们不必去上班了,只要在家门口摆摆小摊,出售我的纪念品足以谋生。你们创造一些我小时候喜欢吃的食物,喜欢玩的东西,以及我们家族的传闻和逸事,写一本书。你们要写点丑闻,人们会买。那时我多半死了,不会辟谣说,其实,我小时候只喜欢吃奶玩奶。你总不能弄一个奶的模型摆在小摊上弹着奶头大声叫卖。我死了不再揭穿你们,祝你们发财。这就拜托你们了,你们没能好好看住我的房子,你们应该好好看住我的墙。要是墙也不剩下,事情要麻烦得多。那时也可以随意指派一条弄堂作为我的诞生之地,那也没什么,没人在乎这些。但是,发财,与你们,我的芳邻们,我的弄友们,彻底无关了。多么严酷的事实!

我出生,哭,吃奶,拉屎撒尿,弹腿摇臂,在那所消失的房子里尽情作怪。我和别的孩子丝毫没有两样。后来,我被母亲摇晃着抱出门去。阳光想必很好,风也很小,轻轻地动情地吹拂。我本能地眯着眼睛,欢喜地打量我的四周。姆妈走出弄堂,我也走出了弄堂。我出了弄堂看见了街道,看见了走过来走过去的人和一动不动的房子。当时的我终于看见了汽车,汽车嘟嘟嘟,汽车。一个城市人没法不看见汽车。汽车愣头愣脑地走在马路的中间,城市人最先认识的路总是马路。马没有了。车走。人走。我长大了,自己走上马路。我长大,大了许多。今天,长大的我没精打采地走出弄堂,不拍照。真他妈的有什么好拍呢?路上的汽车增添了许多,它们都在我出生多年以后出生。人很多的,人走路时不光要用脚,还要用肩膀一撞一撞的。马路就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拥挤。我停在路口,嘟嘟嘟的汽车和不嘟嘟嘟的人。好了好了,我不要故居了。我今天在这里做一个关于马路的梦,做一个城市的绝代风景。

我想。

我想,一定是在马路的当中,就是那个应该用黄色画一条道路中心线的地方,那个窨井盖子的旁边。我的梦想梦在路的中央。(许多发生在我们眼皮下的事,我们并不能立即发现。我们也没及时发现自己心底的梦。)你走。当你站在这个城市的路边,愁肠百结百无聊赖,忽然眼睛一怪,看到路的中央,一块完完整整的牛的粪,你会觉得惊诧吗?牛粪陈列在一个不恰当的地方,将百倍地引人注目。要是你在牛粪的中央,居然看到,开放着一朵鲜花!你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吗?牛粪和花。花的美丽。牛粪和花都不是那种塑料或橡胶的,是真的,多汁的,有气味。这是我要通告你的城市风景。奇特的风景产生奇特的感觉。一辆接一辆的车子在它们的旁边大模大样地嘟或不嘟地驶过。人走过。人们看见了,啊呀呀,但装作没看见,走他们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话。城市人就是这样看待风景的,所以这个城市绝没有风景。要么,他们扔下一点废纸或别的生物垃圾。他们就是这样对待风景的。而我,作为奇异风景的一员,坐在马路的中间,心里充满着焦灼和骄傲。本来也许我被淹没了,清扫了,但因为我头上的那朵鲜花,人们饶了我。他们没学会怎样对付我这一手,他们没有称手的工具。人们将啊呀呀恩赐给我,但饶了我,绕开我,走他们的路。

我想。

一个可爱的小男孩看着我们,我说的是鲜花和我。多奇怪啊,男孩吧嗒吧嗒径直走到马路的中间,蹲下,小眼圆圆的看着我们,他的紧凑的小鸡无邪地对着花蕊,他的太空水般的眼睛清澄明亮。他的母亲眼睛看着橱窗,要拉他的手,拉一个空,忽然发现儿子已经在马路的中间,在弯着身子看一个什么东西。母亲吓得挥舞双手发出怪叫奔了过去。男孩纤细如花的指头指着花瓣,回头招呼母亲,要母亲快点蹲下来。妈妈你看你看,好奇怪耶!母亲狠狠地匆匆地看了一眼,一愣,第一拉是拉下脸,第二拉,拉起孩子就走。这孩子本来已经伸出手去,想必是要采花的吧。一朵花要是被一个孩子采去也可算是善终。但是,母亲将他拉走了。母亲的本能是对的。当母亲的排斥那种牛粪上的鲜花,唯恐沾染上晦气。娘个起来!杀千刀的!她是过来人,明白,谁要是和牛粪有了瓜葛,这辈子必须完了。娘个起来!她死死地拽着男孩的手拖了就走就走,逃一样地走。走。吧嗒吧嗒。小男孩刚才真是惊险万分。

鲜花和。

(我喜欢这个词,鲜花和。它仿佛词牌名,浣溪沙,江城子,如梦令。)

开不败的牛粪和未曾开败的鲜花。在路的中央。

很好笑。

我的都市啊,你终于有了风景!

如果没有牛粪,鲜花怎么会那么鲜艳、妩媚、骄傲、夺目地招摇。它被离断,别了枝叶和根,掉落到城市的尘埃中,少不更事,天真地期待一个带水的花瓶或盛它的花篮。花瓶最好是水晶的呢,折射幻光,也可以是一个缺角的陶罐或旧咖啡瓶吧。鲜艳而脆弱的花呀。你是花是花你就有权做梦。你等啊。等到不耐烦的时候,花的小脑袋想,空空荡荡的,孤孤独独的,再等就要立牌坊了,都怎么啦,好可气呵,就是有块牛粪也好啊。思绪刚落,牛粪奇迹般地出现了,将花从尘土中轻轻托起,让她张扬自己的美丽与新鲜。真是美丽啊,令人过目不忘。真是新鲜啊,令人垂涎欲滴。鲜花鲜得没心没肺。鲜花和。我松了一口气。你们至少是相濡以沫的,相反相成,交相辉映,看起来甚至还有一点恩爱的意思哩。在这车水马龙的故居的大街上。

风景终于出现了!

没人愿意费神去想,如果没有鲜花,牛粪就是大路上的一个陷阱,很快就要落上脚印。那标致的螺旋线将被无情破坏。中了埋伏的人连连跺脚,骂声连天。恨死我啦!操你妈的牛粪!(城市人以为牛粪臭不可闻,其实牛粪从来不臭,至少比人类之粪芬芳多了。草食动物臭不到彻底。)牛粪就这样牺牲了还被误会了,牺牲得连一个梦也存不下。牛粪的妈。牛粪的梦是一个土筐。孩子和老头,看见了,屎耙子一钩捡回去,晾干,可以烧火,文火。

路的中央,造化出一道风景,展览着。一道关于什么是美丽的路标。我的独特的城市那独特的风景。我把我的城市命名为上海,在大海的边上,在大江的出海口。(当然,也可以把它改为别的名字,称之为上海只是为了通俗和方便。)上海,那儿的房子和人很多很多,然而说到风景,就是这一个了。

绿叶植物

在家里。

我所记述的都是日常生活。我不知道还有别的生活。

我以此文,纪念我们的日常生活。

注定要发生什么事情的那个早上,我破例起得早了一些。当时阳光已经走到我的床边,我的一只拖鞋被彻头彻尾地照亮了。我舍不得穿它,就套上另一只阴暗的拖鞋,一跳跳到音响前,放送一张煽情的老唱片。昨晚我上厕所时一下子就想到了它,怀旧金曲,太晚了没敢放大声,早上可以放大声了。我在它的煽情声中穿衣穿袜子。只要不出门,我的衣服都是宽宽大大的,东倒西歪地没个样子。

深秋的弄堂。卖酒酿的又来了,每天都来,走几步就叫一声——甜酒酿小圆子糯米老白酒!我们弄堂很窄,他只要随随便便地叫一声,叫声就会沿着墙爬上楼来,进窗到床。每天各式各样的叫声和阳光一起爬上我的窗台,不时听到讨价还价的嘀咕。晴天有晴天的声音。这会儿就是酒酿,没有其他。除了啤酒,我喜欢那种叫作老白酒的米酒,酒酿没卖完就做酒,米汤一样浑浊的颜色,可以大碗大碗地喝,老子今天喝醉算了,可是不醉。

我在煽情的音乐加上含混的叫卖声中走到窗户前,开窗,探头探脑,想叫住小贩。左看右看,小贩已不见了。没酒喝了。正懊恼,雪上加霜地看到钢琴上的植物像是坏了。

钢琴上有个玻璃瓶,插着三枝不知道叫什么名儿的绿色植物。级级出国前买来的,三毛钱一枝,贱,随便找了个历史上是放酱菜的广口瓶,想插上几天,见见绿。等它死却不死。这一等等了八年。只要隔些天加点自来水,它就不死。死是不容易的。叶子黄了又长出新的鲜的绿叶,坚决不死。它像是长在钢琴上了,毛阿弹琴时,它很懂音乐的样子,摇头摆尾的,叶子一绿一绿。后来知道它的好处,想去添几枝,但买不到了,哪里都没有。这真是上帝单为我家创造的好东西。养着。这是我们家唯一的景致。来了客人,说话时间稍长,一走神就会注意到它。眼睛东张西望的,定住了,看着问,它是真的么?客人走过去亲手摸摸叶子。我说,是假的,你看这假造得多好,连黄叶也造了出来。是的,造得真好!客人将信将疑地又摸摸黄叶坐回沙发上继续做客。这会儿我一眼看过去发现好啊好啊,现在终于死掉一枝了,彻底死了黄了软了,腐烂了。我走过去带着恶意看着它的死样。原来我一直在等它死呢。我把瓶子拿到厨房的水池里,拔出来,换水,将死了的清除,将活着的冲洗一番。生离死别。你爱死不死吧。将不幸烂了的丢到垃圾袋里。你也是尘土,必归于尘土。阿门!事情很简单。我们怕就怕不死,怕它不死不活的,死了就好办。

我端着瓶子往回走时,还没顾得上想起级级郑重其事地说过的话,老爹,要是这花死了,我和你肯定完了!她把这点绿色叫花。我想起这话是在发生事情以后。瓶子被我放回钢琴上,要是不注意你不会发现少了一枝。要是注意了,就觉得空了,不好看,稀稀拉拉,分配不匀,剩下的那两枝的位置如同两只脚的凳子难以安放。它依旧很绿,绿得像假花一样,连黄叶也像是假的。连同水也像是假水。

歌剧

你一个人去死吧!级级背着包拎起包大包小包朝房门走去。戏已进入高潮。我在她的后面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走。感觉她的步态一颠一颠的。青春的步态呢。步态很重要。步态在骚动。这次她比较文明,没有骂人,没一滴眼泪,也没唰唰地留个纸条,我他妈的永远不回来了!她甚至也没摔门、跺地板。没有任何大幅度的夸张的动作。

我很想挽留她,但不知从何说起。我想说,还是由我出走比较好,但我走了毛阿怎么办?什么也没说。目送她的背影,心平气和地说了一声,级级,一路走好。

平心而论,这时候非常需要平心而论,她的背影十分的俏丽。她穿的是浅色的长裙,外面披着长长的黑外套,外套面子纯黑里子却是又深又亮的红色,帽子背在身后,露出红的里子。穿上这外套她是电影中的那个法国中尉的女人。头发也长长的,黑,柔顺光亮一丝不苟,和她自制的外套竞相呼应。级级总是那么优美啊。唯一欠缺的是那双皮鞋,牛屎黄的牛皮鞋。我只好想到一句重要的话:

鲜花——插——牛粪

这是级级通知我的。有天她笑吟吟地回来,我见她笑得奇怪,就凑趣地问亲爱的怎么啦怎么啦。她笑着说,十三点,人家说我,说我,嗨,鲜花……她笑得像要背过气去。人家说,鲜花插插在……我开始笑了。我说我明白啦,鲜花和牛粪。你看我多聪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牛粪。这确实好笑。我也陪她笑了一番,陪笑。人家说的这句话几乎是成语了,级级一再提起,听多了,似乎没什么可笑的。但你想一想,想想鲜花的姿态和插座的形状质感几何图形,以及嗅觉上的对比,你能不笑吗?

哎哎,人家把你老公说成牛的那个,你居然笑得出来!

她还是要笑。一会儿一笑,说一句,十三点!

那是一个可笑的图景,也是恶毒的离间。主要是对我的离间,逼着我想,你怎么能指望鲜花珍惜牛粪呢?鲜花笑吟吟地看着牛粪。在农村时,我见过野草从牛粪的覆盖下穿粪而出,并且立即开花。问题出在次序。没见过主动插上去的鲜花。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曲折地说道,其实,牛粪也不一定要等鲜花来插的。牛粪想必有牛粪的自尊、清高和矜持,牛粪有它的粪格。人们看了不知所云,痴人说梦,后的现代,新的状态,只有我自己知道是在形容什么。

我说了你老公,这也是夸张的说法。谢天谢地,如今我不是任何人的老公。老公这个词叫起来比较有感觉,就这么姑妄叫之。我和级级在一起过日子,过家庭中的最要害的那份日子。要害对着要害。两个人过日子比一个人单单独独地过起来容易一些。过一天算两天。没有人预言我们会一直过下去,人们等着我们分手的消息就像我在等那绿叶的死去。他们不知道,倘若两个人都正巧没有别的什么日子可以过,就会一年年过下去。日子开始时,我也以为是临时的,她也以为。我们因为日子的临时而从来过得不太平,但从来不相安而无大事。后来级级走了,我以为完了,算命的也没算到她八个月后又回来了。过了三年,一愣,只说了一声真快又过了三年,往后日子就自动过下去了。我们把该死的日子一直过到今天。

日子过到这会儿像是要到头了。

我到楼梯口给级级开亮路灯,目送她的身影一级级低下去,消逝。孤帆远影任重道远纸船明烛。我回房间放唱片放的是《茶花女》,我和级级听过它一百遍了,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听得泪水潇潇。但我想独自再听一遍。没料到一放唱片级级又回来了。她直接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她的手表和戒指,麻利地戴好后,将一份合同放进包里,从包里取出家的钥匙,拍在床上。床是软的没做出动静,她又拍了一次然后再次出走。她还是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令我比较欣慰。我旁观,很想再说一句道别的话,表示我的心肠,但路灯开在楼梯上等她,再说一句走好似乎有些傻。她在门口说,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好的,我反省,但你不要走。她朝我看一眼,不走?不走还被你杀了呢!你们这种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知道她指的是那场著名的杀妻事件,对此我没话说。我没什么可干的,就继续站在楼梯口目送她在音乐声中下楼。下楼的声音和上楼不一样。我那亭子间的门半开着,毛阿和保姆住亭子间,保姆的半个身子斜在外面,看。

她,自言自语,柔声曼语,明天,来拿我剩下的衣服。

茶花女在声嘶力竭地唱,这个女人在唱啊,爱我吧,阿尔弗雷德,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乐队固执地轰鸣轰鸣。爱我爱我爱我。转入低沉。

听到楼下的大门砰的一声,我心情顿时好起来。好了,干净了。

按照常规,级级还会回来的,继续过公共的日子。在家里。但世界上的事情实在变得很蹊跷,我就拿不准她是否还肯按照常规。要是她气哼哼地走,嘴里不干不净一副动手打人的腔调,我知道她一定回来。人不能气一辈子。但这次不同,她甚至有点微笑的意思,连纸条也不留一张,男人也不骂一句,眼泪也不流一滴。怪怪的。我拿不准她是否还会回来。两个人的结束和他们的开始同样容易轻于鸿毛。我在这时想起早上的植物。看看酱菜瓶子。级级说的,这叶子真好,真绿,千万不要死,要是死了,你我……今天是注定要生事的。养了八年不死就在今天早上暴死。也许早死了,偏偏就在今天被发现,像张爱玲的死被发现,这叫注定。

爱我吧,阿尔弗雷德!列奥薇拉在声嘶力竭地唱,声泪俱下,心在哭泣。乐队层层推进,炸响,如雷轰鸣。声泪俱下啊,我的天哪,已经没有女人会这样的绝唱了。大家就死了心吧!这样的女人都去世了。在上半个世纪就死得一个不见了。现在你可以安宁了,你行你素。一个女人,对着你这样唱,你的唯一的选择就是立即投降。无条件投降连天皇制也不保留。你还是男人所以不能拒绝这样的呼唤。——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像我爱你——这是你命中的难题。但是,她们为你解开了,她们不屑于这样唱了,再也不唱。你自由了。

我盘腿坐下,老老实实地享受着古时候的女人的唱。

城市

我爱上海。

(我请排字工人或打字小姐将上面四个字排成黑体。多谢了。)

从前的上海和夜里的上海。记忆中最好的下雪天呀积雪皑皑。雪天,白得多么简单,雪将一个城市遮蔽了。一早醒来明晃晃的,赤着脚跳起来急于推开窗,亮得眯起眼睛。我的雪啊,你怎么就不来了?只有夜,一夜夜地将城市遮蔽。城市本质上是一种夜行动物。城市的夜有一种幽深的女性的气息。我爱女性一样地爱着这个城市。我的城市。以前,小时候,人少车也少,知了、天牛和麻雀不少,谁走在路上,城市就是谁的。人多的地方在大饼店的门口,师傅的手在清水里蘸一蘸,扶着大饼状的生的面饼利索地贴向火红的炉膛的壁上。火烧去了师傅的汗毛。香气扑鼻。长长的队伍在等候热烘烘的大饼松软地出炉。等着的人愿意看一旁的油条在油锅里翻滚膨胀气壮如牛,那时我不懂这就是油条的勃起。下油锅就是这样,看上去不仅不危险简直还很舒坦。从前的上海路灯幽暗,树影下的灯光泛着黄,两棵大树夹着一个灯,温暖的含混的暧昧的光芒哟。那灯光从高高的灯柱发出,落到你的身上,似乎就有满腹的故事了。路灯下的车站。灯柱的上方那个简陋的铁皮灯罩,昆虫绕灯飞舞,击打出声音。也有蝙蝠,一折一折地飞,总是离灯不远不近不即不离。说是用一根竹竿,在空中来来回回地急速划动,蝙蝠折来折去地飞,超声波失效了,自己撞上来,可以抓住。但是抓住蝙蝠有什么用呢,蝙蝠不是蟋蟀。从前的上海的夜,一盏灯眺望着另一盏灯,圆形的光芒投下来,一个圆一个圆的,衔接不上。走在那段未被衔接的黑暗里,心情一变一变的。黑暗隐蔽了自己,眼睛贼亮贼亮,然而黑暗并不彻底,只消再走几步就走出它去。断断续续的光和断断续续的心情。有两个人在灯影之中说轻轻的话,有很温和的点到即止的动作。他们没有影子。记忆中的城市是没有色彩的素描。你站在街上,孤单单的,落落寡合的样子,站在空虚里,素描关系里,近大远小。

(也有现在的明亮的上海,也是夜晚,这后面再说。)

很少有人公然宣布自己热爱上海。凡是被人热爱的地方或东西,最好是个死角,外人走它不到,够它不着,可以一心一意地爱,神秘地心疼地爱。只有当事人和它有着关系。上海是一条巨大的走道,走过去呀走呀,眼花缭乱地走着,很容易就忽略走道边的住家。人们在上海走过,仿佛在展览会走过,迷宫一样的展览会,陈列着欲望和精致。没人去察看广告牌后面的东西。牌子上美女们东一个西一个地站着或坐着或半躺着或倒立着,千姿百态五光十色青春勃发。保安一样的美女,携带着她们代表的商品,做一个微笑或冷漠以及俏皮。多半是微笑。我爱上海。我在美女们的大腿和肩膀下走过,颜如玉啊,在商品下走过,看见了很多的广告词。心像蝴蝶一样地飘舞。橱窗是城市的外穿的内衣。我爱上海。我痛心疾首结结巴巴地爱着这个城市。我不是在走动中爱上它的,我也坐着或躺着但不倒立,在家里,不要广告词,喝它味道奇怪的水,呼吸它不洁的空气,然后爱它。她是我的黄脸婆我的糟糠我的贱内。你们看到她化妆后的脸,我见她耷拉的乳房和蛀洞的大牙。我为你心痛看你的脸子恨你的无情但是一夜受用百夜恩的。你是外乡人犯不着去爱上海,走过去就完了,走道总是要走完的,用正步或用舞步走过,嫖了就忘了。上海人很大度地也装作不爱上海,其实他们走不过去。风筝飞不远去。狗离不得家门。困倦的上海人从各个角落走出来,一身光鲜,抹一把脸,一到街上大家就平等了,等级只滋生于室内。平等是多好啊。爱街上的平等于是也爱矗立在走道边的广告牌以及牌子上的任何图像和语句。走道上的人流和广告上的人流。外地的朋友夸上海的朋友说他不像上海人,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特不像。这时候要拍一下肩膀。上海的朋友他妈的也真会笑嘻嘻地愧领,巴不得不像。这是多么费解啊。男人常常一面舍命地追一个女人一面轻狂地诽谤她,十三点女人骚货贱货垃圾老菜皮,这个男人和另外的男人一起随口恶攻。男人经常很不像话。我爱上海,我不装着不爱上海但离不开上海。我追过你得到你还是爱你。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躺着还想你。上海是我的生身之地,是我父母和女儿的生身之地。我的祖辈定居在这个城市,他们生了父辈,又有了我,我的毛阿。我已经没有祖籍了,我只有这四代人的上海,我不能选择就选择了爱。

我的祖父说宁波话,父亲说带宁波腔的上海话,我说纯正的上海话,女儿说上海腔的普通话。她的孩子估计将说带上海腔或国语腔的外语。

五口通商的城市。一八四〇年。本来我没能体会到自己是爱它的。十七岁时终于出去了三年,二十岁时的回来是我自己的选择。再见吧广阔天地我他妈要回去啦,我一回去就再也不出来了,不仁不义也义无反顾。我满可以不回来的,人们巴不得我一去不回头,但我死乞白赖求爷爷告奶奶地还是回来了。我他妈的差点丢了一条命但我终于活着回来了,马革没裹到我的尸青山就只好继续青着。我是这个城市的混账儿子。在乡下的那些年间,我甚至苦苦想念上海的市骂,那多好的永恒的市骂——戳那!我被剥夺了那个城市居民的一切特征只是小心地收藏着一句戳那。我仗着这句戳那回到了上海,回来了才把它放下。回来以后我经常临时外出,去外面东张西望兴致勃勃。望久了就烦。一想到有个女性一样的上海在等着我,心里就安宁了。其实上海没有等我,上海不等任何人。无数伟人名人闻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它顾影自怜绝情绝义不等任何人。我愿意想起马路边那些粗壮的梧桐,想起昏黄的路灯和更黄的黄叶,想黄浦江上的轮船和外滩的剪影,去想走不完看不尽的一代传一代的俏丽的姑娘。她们走自己的路,留给你一个无言的背影。脚跟小腿大腿臀部脊背和头颈,还有那黑色的头发。我爱头发的黑色。我不能接触但我能用目光抚摸。要是触碰了这个那个就走了,我观看的话一眼可以看许多个。我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的房子,再听旧城区的累计一百五十年的嘈杂。啤酒黄酒包开西瓜!人在上海,住久了只好心烦,我烦它集市般的拥挤、杂乱、肮脏,以及莫名其妙的花里胡哨暴殄天物不伦不类。烦它没有地方可散步散心踢球和放松地接吻。这个城市的残絮败柳的天。拮据的土地和更拮据的心思。我烦它简直烦到烦死,但我心里爱它。(和我对级级一样。)这是一个可以怀旧也可以出新的地方,适合居住的地方。只有在上海的旧城区住过,才知道它的可居住性。它拥有那么多的被人诟病的地方依然适宜居住,这样的地方只此一家。它包容了那么多的色彩和性格。活得来劲的人,一贯潦倒的人,新派的人,遗老和遗少,真洋人和假洋鬼子的西崽相,灰暗的人,亮色的人,聪明绝顶的人,不长心眼的人,热爱政治的,热爱金钱的,热爱咖啡或茶道的,好色的人,暴发者,爱北方的京戏,爱江浙的评弹越剧,爱保龄球或高尔夫或健美,能工巧匠,名人闻人,颓废者,渣滓,各类人中的尖端分子都在它的地界上生存。在中国你找不到第二个地方,我对级级说。我对南京人级级说。

你这样说我就懂了,级级讪笑着说,你的上海嘛人尽可夫。她用的是轻蔑的口吻。我恨哪,住你的口,你这个混账小女人下流透了!我难得严肃一回抒情了半天,我求你了,你不能用下流话将我打发了。

我这只是在心里说。我不敢对她说。我经常在心里说。

上海算什么?我们南京做过国都的,级级又说。

她的国都。金陵王气黯然收,一片降幡出城头。国都,你不要笑我了。国都建在南京正如吃饭掉进了茅坑。我看看级级,她在收拾自己的脸,将什么植物的皮一点点地抹着鼻子,鼻子就此成了一个奇怪的疙瘩。

你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小市民,小男人!级级说。

级级是南京人。当年我来往于上海和乡下之间时,必须经过南京。火车三百零五公里,慢车票价五元四角。在南京长江大桥上留影,拍下三面红旗。重车开过大桥,桥身怎么有些颤动,据说还走过许世友的坦克呢。桥的栏杆比较粗糙,那是省钱的结果。便宜没好货。南京有好吃又便宜的盐水鸭。板鸭太咸了,有一个笑话说,高邮咸蛋是南京板鸭生的。南京的树好极了,紫金山那一带好极了。中山陵。我来来回回那时没见过级级。那时的级级刚上小学,你不能对一个小学生刮目相看有什么非分之想。人只能对从前的小学生怀有非分之想。

你们南京是上海郊区。我是一个狭隘的上海主义者。上海人都是上海主义者。这个城市有它的无知、狂妄和忧伤。苏州是上海近郊,南京是远郊。级级说话时,南和兰是不分的,她把牛说成瘤。

你们上海过去是属于江苏的。级级不喜欢我诽谤南京。

问题在于现在她也是个上海人了。谁在上海住下谁就是上海人,这个城市只有现在时。级级是现在时的上海人。级级的父母正在南京。她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进入这个城市的最顺当的途径是毕业。级级毕业后就不能像过去那样诽谤上海了。在大学,诽谤上海是学生们的课余爱好,一串串刻毒的笑话。然而,愤懑的学生临到毕业时,多半图谋留在这个他妈的城市。这个城市就是这样,被人一边讨厌一边追逐着。

你要知道,级级对我说,人们选择这个城市,多半是因为还没找到更好的去处。一旦找到,将挥手而去。她做了个挥手的动作,并显示出文科学生的特征,加了一句,不带走一片云彩。

对一个南京人讲上海的道理是讲不通的。上海人活得很没道理。你不能将没有的道理去对别人讲。需要在这个城市住下来,慢慢地自己去体会无理状态。级级说她还是喜欢南京,看她吃起板鸭所生的咸蛋的样子,就知道这是真实的。我和她相距三百零五公里,中间隔着好些大站。这条线上富集了好些著名城市,就同人的脸上富集了五官。我和她是一个耳朵和另一个耳朵,是鼻梁和后脑勺上的反骨,是下巴和头顶的百会穴。

亲爱的级级,我是爱你们南京的,因为南京哺育了你。还因为……

还有因为了什么,级级问。

还因为,南京是上海的郊区呀。

你放屁!

我不喜欢这样。女人这样不雅。即便你是一个南京人,吃惯了盐水鸭板鸭,你也不要这样放肆好不好。你不能将躺着说的话站起来就说。你不能将躺着也不说的话不论姿势地说。对话对成了这样,叫人怎么再对下去呢?

我进入臆想。

我们抬杠。你们南京。我们上海。级级气势汹汹,我委曲求全。寻根,摆谱,摆城市的家谱族谱。这么说还是不对。我对这个城市的爱是不要理由的,我在此没有当官发财,级级,它是我的空气,我的盐,我爱它不要理由。我爱自己的容貌,胜过爱任何名模的脸。我这样说你就听懂了吧。我将走道一般的上海私人化了,回到了经常的热爱,回到骨头里的感觉。我凭什么不可以爱它?

级级疑惑地看我,老兄,你在做梦?

很难说这个城市有梦。肉体般的城市。肌肉会有什么梦想?我的上海无梦。无花果一样的城市。这个城市是别人的梦,所以它自己就无梦了。

级级将植物的皮顶在鼻尖上,回过头来。老爹,你还有乡下呢,你在书里好多次写过你的乡下呢,草屋稻田草垛和牛马狗,从前有个姑娘叫作小芳,乡下的额吉阿妈妮,写得肉麻兮兮的。说到得意处,级级把她植物化的脸端到我面前说。

我习惯地注意到她说的牛,南京人将牛说成瘤将南京说成蓝京。蓝京的瘤。我的乡下不是我的。我对我那乡下是想念,没有爱。我想念遗失在那里的青春和岁月,但我不爱那块土地。那不是我的土地。我不能爱它爱到占有,别人会不干的。想念是一种不要求反馈的发散,永不受孕。我爱上海。爱到总是输给它,巴结不上它。退到远处看它,它给我一个无言的背影。

谢谢你不要作诗了,级级说,诗歌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北岛的孙子也被Pass了,你的诗作得太晚了。她将植物的皮随手一丢。你还不明白,老兄,你是一个下岗职工。

(级级一般叫我老爹,对我不满时叫老兄。)

我委曲求全,将她丢到地上的皮扫了。我不明白人人可以夸夸他的家乡,我为什么不可以。而且,我是自己要在家里的,不是谁让我下的岗。我要自己别生气,我们也就是在磨牙罢了。我对南京没有恶意,我母亲的老家就在南京。磨牙是一个正常家庭必备的程式。

回到床上

级级负气走后,我躺到凌乱的床上,肆无忌惮地展开自己的四肢。真好!我的床永远凌乱。左臂右臂左腿右腿。非常好,真他妈的舒服!(谢天谢地,毛阿上学去了。她在我不能说他妈的。我家有禁止脏话的约定。今天早上我一不留神说了一个,立即被毛阿抓住,罚了一元钱。我家可以说蛋、滚蛋什么的,不能说妈也不能说娘说操,一说就罚款。孩子她不懂,真正的下流话是没妈也没娘的。她不懂最好。)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好好躺过自己的床了。我像贼一样等别人走了才躺到床上大模大样。自己的沙发不如自己的床。床很宽大,比沙发宽大多了。床是我们活着的时候的棺材。床边有我熟悉的台灯烟缸杯子电话以及零零碎碎,那是廉价的陪葬品。我试着朝两边滚了滚,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多好的床,仰面点起一支烟来。

身下的席梦思有年头了,它坐怀不乱。那是我和级级用一辆自行车从家具店推回来的。我扶着车把,她扶着床垫,床垫在脚蹬上一颤一颤的,可以用花枝招展来形容。要想在床上活动活动,有一张床垫比较愉快。床垫有一种迎合主人的秉性,有同谋的秉性。它想也不想就迎合上了对影成三人。被迎合总是愉快的。但是,不要被蒙蔽了。所有想把女人弄到自己床上的男人必须注意,结果可能是你自己滚下床来。床是一种心怀不满的物件,小老婆一样。它暗中期待那种一对一的关系。这是不可抗拒的,唯一的诀窍是在买它之前先买上一个长沙发。

现在需要抽象。

我在反复咀嚼一个汉字。我喜欢研究汉字。

——滚。

(请用黑体。)

这个字一定是女人造出来的。先是流三滴清泪,右边有个老公,无礼地戴着帽子,模样不会好。下面是衣服。女人的出走一定是要带衣服的,这已经成了戏剧电影电视剧的经典场面。一个衣字被分成了两半,老公拦在衣服的中间,那么帽子就不要了。或者换一种解释,那是一些还没穿到人身上的衣服——也就是衣橱里的衣服——所以这个衣字没首。这个字造得非常准确、形象。

滚是一个动词。但滚的动作经常是被动的。有个力在推动,不推不滚。

当然,还有一种解释,新的解释,就是老公的滚。比如前几天,晚上我滚到了沙发上睡得倒很安稳。

我给我的死党打个拷机。不一会儿回电来了,我听见电话里传出嘈杂的声音,料想他在应酬就转了念头。你玩你的,再说吧一言难尽。他说好的再说了。电话刚挂上又响了。

一个和我有些暧昧情绪的女人,分分。我说的是情绪。按照心理学的说法,要是听任情绪发展,也许可以暧昧得混浊一些,但我们仅此而已。人与人之间有一点暧昧似乎有一个盼头。我们始终不远不近的。有一次,似乎要有什么故事发生了,不得不发生时,天哪,我要做了,真的要做了,不做不行了!我刚伸出手,我的宝贝女儿从亭子间上来,说她的肚子疼死了。我顺势做了个摸头的动作,摸自己的头。毛阿你怎么啦?这孩子过于夸张,爱用极端的字眼。阿爹,我疼也疼死了!好吧,我让她睡到我的床上,摸摸她的肚子。肚子柔软不像有病,你该睡了毛阿,再疼我们就去打针。我不要打针。她看也不看那个阿姨,自己静悄悄地躺到了我的床上,将那个领导的位置给我留出,脸朝着墙,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我朝我的暧昧的朋友看看,她正微笑着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的女儿。她轻声说,你的女儿长得越来越像你了,鼻子那儿还有眼皮那儿。是的,越来越像我,就是耳朵不像。我是她爹呀。你有一个女儿真好,现在的人喜欢女儿,城里人喜欢女儿喜欢成什么样子了。是的,真好,好得没样子了,幸亏是个女儿。我又摸了摸自己的头,纯粹是刚才那个动作的后遗症。她的脑袋就在我的面前,我不知它像谁,要是想摸可以伸出手去摸一摸。当然,还有别的出众的地方。

我们不自觉地坐得端端正正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我一只手放在下巴上,指甲划过胡子。这个动作给人以老奸巨猾的猜想,其实没在策划任何阴谋。毛阿。我们又轻声说了几番话,说的是我的女儿和她所知道的别的女儿们。我们谈得十分投机,压低声音笑着。毛阿翻了个身。我们谈话,停不下来,为了说话投机也不能停下。后来,不约而同地都住了口,静得没法投机了。她仓皇告辞。我把她送到楼下,为她开灯和开门。在楼下的门边,她突然说了一句,我要是你女儿就好了。我看着黑暗中看不清的她,是啊,就好了。她等我说完才离去。

要是我在十年前听到黑暗中的这样的话,要是我在春天的细雨中或冬日的阵雪中听到这话,我会立即将她揽进我的怀里,揽到门的里面,仿佛兼并了一个企业。我们在兼并中一点一点地深入地暧昧,不到无路可走决不停止。我们早先曾经接过一个吻,一个。只是那种点点头的动作的奢侈的版本,把头点过去一些。我要是你女儿就好了。一个中年男人听到这种话是有义务配一点动作的,不配不好。现在不了。没有春雨也没冬雪。我只是对她说,是啊,是我女儿多好。假设的开始也就是它的逝世。我只是习惯地用力看了她一眼。夜色里,当然没看见什么,她想必也看不见我的用力。要是这会儿有灯光的话,她会发觉我的眼神并不深情,只是用力随便一看。没有意味的深长的一瞥。我相信她也是随便说说,都只是为了营造一种貌似暧昧的气氛。随便真是一种优雅的品质。

我打搅你了吗杨色?电话里的她说。

她的意思是,你是一个人吗?这种心情人人都有。你找张三,不希望李四来接电话,不希望李四在一边听着还忍不住插嘴或忍住不插嘴。

不打搅。你好吗?我轻快地说。

她的情绪高起来,回答说她还好。我正想着,她说还好就是不怎么好,她转而对我说一件我没料到的事。我去国泰电影院,去看国际电影节,走到电影院门口了,电影票丢了!我没回过神,随口说,丢了就丢了吧,一场电影看不看都没关系。我进一步展开说,人只要不把自己丢了,丢什么都是小事一桩。

是没关系了。电影不看了。你是不会主动想我的。我正巧就在你家的附近,在楼下,在你家的楼下,你欢迎我上来坐上一会儿吗,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你做的。她有些暧昧地问。

我没作声。现在我清醒了。我明白这张丢了的电影票和自己的关系了。有一朵开放着的鲜花要来了,牛粪怎么说话?不必装模作样,牛粪其实都想玷污鲜花的千真万确。但是,我有点想做一回不近人情的牛粪。我要做一做。当年,走在公社的路上,至少能在路上看见一摊牛粪,当仁不让地占着路的中间,新鲜,有棱有角得嬉皮笑脸,只差没冒热气。(乡下的牛粪都是新鲜的,没法等到不新鲜,必然被人拾了去。)这样的牛粪值得向它致敬。我设想自己就是这样的一堆蠢东西。这使我有点兴奋。

我想,不必了。是不是不必了?对了对了,谢谢你。一点看头也没有。电影。是的是的,我想自己大概睡了。我说。

不要谢的不客气。不客气了。什么叫大概睡了?她出于惯性接着问了一句。

是的,大概睡了就是早就睡了。我斩钉截铁地说。

她冷冷地问,睡了有什么关系?

我说,睡了就是说,我笑一笑,我已经睡熟了。

那么,那么,晚安。

那么晚安。我说。

挂上电话,顺手将它挪到远远的地方。

为什么要对一个睡熟的人说晚安呢?这和洁身自好毫不相干。我才犯不上为什么人苦自己呢!但是,我没有情绪,精神的不应。我已看不出这朵鲜花和那朵鲜花之间的区别。我不能谢绝了这一朵去投奔那一朵。在精神不应的日子里,任何过度的暧昧无疑是一堂青春期教育课。然而,我已是一个博士后,无意重温那种初级课程。

当然,最好不要这样说话自我标榜。这样很不礼貌。不能将别人别的花说成一个个争着想插到你的头上。我应该换一种说法,今晚我比较危险,将会抵挡不住哪怕最微弱的诱惑。我将是一个怀有恶意的疯子。疯子应当被隔离。男人的细胞中总有一点疯癫的因子。不要激活它。

这会儿,我的朋友也许重新回到电影院门口,去退一张黄牛手里的高价票。也许票子本来就没丢,心情变了不想看,这会儿心情又变了,就回到了电影院。错过一场好电影真是可惜。电影中的晚安。她是一个好女人。好女人是会迷途知返的。

需要真实。

拒绝一个女人的来访,真实的原因不是害怕她在这室内的存在,不是怕她,相反,希望别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两者是有差别的。我拒绝了一个女人,就是拒绝了所有的女人,也就是拒绝了自己。一个女人惹恼了我,也就是她们一齐惹着我了,就是自己惹着自己了。我拒绝的是所有的人,而不仅仅是这一个。我对人失望了。害怕了。厌恶了。

电话死了。家里不再有其他的声音。静悄悄,很好。静是环境的美德。邻居的狗吠了两声。那是一条无证犬,它是没权利吠的,哪怕是在自己的家里。然而,它居然吠了。你听听,无证犬和有证犬吠得同样出色。它不知道自己是一条无证犬,所以也不会知道,因为任性的一吠,也许就将自己吠到了地狱。报纸上在鼓励市民举报无证犬,打一个电话就将它出卖了。举报,检举,杀它的狗头!有人害怕自己的狗被拉去杀了就将狗送到乡下,每天想它想得没法子想就给狗打个电话。这件事登在报纸上的《岂有此理》栏目,作为可笑的事情。我却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狗实在也很无辜。人想念他的狗不算可笑。狗会抱怨吗?亲爱的狗崽子,假如你知道人也要计划生育你就不能抱怨什么了。嚓,杀你的狗头!电话就在手边,不敢出卖人就出卖一条狗吧,说起来这辈子也算出卖了一回。我听狗吠,那狗崽子的吠声脆脆的。我宁愿举报一个人也不愿举报一条狗,何况是一条吠得如此没章法的小狗。我等待它的又一次吠叫,狗日的它就是不叫。真是没法子想,连狗都乖觉了。莫非它明白自己的无证了?

邻居

二楼的男孩西西上楼来,他的父亲让他来问我有没有多余的灯泡,要插口的。我注意到麻将的声音一阵阵传上来。我要他先去,我找一找,找到后送下来。毛阿见西西上来,非常喜欢,忙将他招呼到自己的小屋里。他们关上门在里面热烈讨论起什么来。

我找不到灯泡,就把台灯上的那个六十瓦的卸了下来。下楼去观赏他们打麻将。顶上的灯坏了,用了两个日光灯型的台灯对付着。二楼的老林接过灯泡将坏灯泡换了,屋里立即亮了许多。老林的父亲林老先生坐在上首,他递烟给我,要儿子给我泡茶。我不喝茶林老先生,你打你的麻将吧,我看一会儿就走。林老先生白天常常打盹,每天就盼着晚上的麻将,做人的意义全到了牌上。他很节制,一过十点就收了摊明天再来。灯下两个姓林的先生和两个不知姓什么的女士围着桌子四双手摸来摸去。老林的太太小金在床边叠衣服。小金是个小学教员,管那些小猴子居然没有把脾气管坏。老杨我儿子在你们楼上啊,小金问。我说对了,西西和我们毛阿很要好的十分谈得来。小金说现在的孩子真是很可怜的,没有兄弟姐妹。老林说是的,就一个孩子太孤单了,生双胞胎就好了。我说,就是有兄弟姐妹,也没时间玩的,功课要逼死人了。一个女士抬起头说,有些学校是要把小人逼死了,将小人逼死还将大人一道逼死。小金说,不过不逼也没有办法。我想起她是教书的老师。不逼也没有办法。我们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说得实在投机。

西西下来了,小金要他去洗脸准备睡觉。

他们家每天热融融的,麻将真是好东西。洗牌的声音是这个城市悦耳的鸟叫。我不会打麻将,这奇妙的东西,我不会。我认识几张牌,对那张白板深有好感,它不标榜无字碑什么的。旁边的电视机开着,在放什么肥皂剧,小金时不时瞥上一眼。桌子周围的四个人无动于衷。他们说着和麻将有关的话。我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是存在和肥皂剧抗衡的东西的,那就是麻将。麻将也可以说是自成一格的肥皂剧。它像是我们毛阿爱吹的肥皂泡。你不知道下一泡将有多大,飞向哪里,你在瓶子里蘸一蘸,鼓起腮帮子轻轻一吹。

毛阿热衷于买吹泡泡的工具。一个小小的塑料热水瓶,一元钱,她嘟起小嘴一口气可以吹两瓶。她零花钱的一多半变成一串串泡泡飞走了。我要她到她自己房间的后窗户上去吹,风会将泡泡刮到楼下围墙后面的大院子里。美丽成各式各样的办公室小姐和先生在那通道走进走出。我想要是一口气吹到淮海路上就好了。毛阿的泡泡非常漂亮,五彩的幻影在泡泡上打转无比神奇。淮海路上有五彩的泡泡就对了。不过泡泡掉在脖子上,现出原形,水滴冷冷的,很难受。

传来楼下老太的琴声。底楼住着两个老太太,老姐妹,每天黄昏或晚上,她们轮流弹琴,钢琴。有钢琴人就不孤独了。最冷清的是我家,要么开着音响弄出点卡拉扬马友友那是假的。对面楼的萨克斯管的声音。

还在床上

我的床是张旧床。年深日久,漆色已脏并有许多处脱落。木纹中残留斑驳的深红很是耐看。它不是硬木的,要是卖了也就值二三十元钱。我不卖它。这张床至少睡过四代人。它是温情血腥无耻和激情的见证。

我就是在这床上出生的。

一躺在床上,难免慵懒,于是有了色。有个朋友一口咬定,男人一过四十,经常动的便是下三路的脑筋,规律如此,绝无例外。有他的话垫底,我的一点点绯思也不算太出格。要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一点也不色,就像要一条狗不叫一样难。我想着,在想这个床字。我想着自己睡在床上的样子。这个床字应该是一个广加上一个大,大状的人,写成庆字才对,伸手伸脚很舒坦。或者,不是加上大,而是一个太,这样对我更准确一些。不写太而写木真是太色了,连我这样的四十岁的男人也觉得过分了。

明天应该交出一篇短文谈一谈足球。一比九输给人家还有什么可谈的。去他的短文去他的报纸去他的编辑读者球迷。你们的著名作家杨色他不干了。

这会儿还早。我通常在十二点以后才考虑睡觉的问题,即便睡到了床上,还要再看一个小时的杂书,因为我觉得著名作家应该这样。级级通常在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回来。她回来的第一个动作是打开电视机,看不看都打开,并永远地将它首先调到电视剧的频道。她使这房间有了人气。电视里的人物照例在拎着嗓子说话,声调永远激烈而无理,令人产生屋子里总有许多人在吵架的错觉。级级换上拖鞋,像电视剧里的人物一样在家里走进走出并大声说话,激烈地指出我当日的过错。你在家把家弄成这个样子!除了我,谁会跟你这样的男人?吃饭,上厕所,洗头,洗澡,打电话,熨烫衣服,或者没原因地走动。我想级级你真是个活力二八。你可把我给害了。你也是狗屁知识分子你怎么可以不尊重他人的工作环境。我没法再写下去,就转过身要自己看看她。

你看我干什么?

我要自己欣赏你走动的韵律。

你不要十三点!

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当天发生的一些大小事情,我们老板说,小林说,马先生说。对一个在家人员来说,这很有趣。正在我恭听之时,她话头一转,即兴地批评我的某些不像话。跟你这种男人说话真是对瘤弹琴!我该死。我总是该死而及时地将电脑转到游戏,去对付俄罗斯方块或WINDOWS中的扑克。我玩过许多的游戏,到头来还是玩这最原始的游戏。级级见不得电脑游戏,接着批评我的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废物一个。我默默地继续对付游戏。小姐,玩物丧志,不玩物伤心伤鸟。我要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我要改写记录。我对付不了级级就对付你。你就会玩游戏,浪费时间!我小声说,我就爱浪费!发明游戏的人太他妈的伟大天才了。你真是说对啦,我就会玩游戏。游戏是人类的特征之一,就和男人有个××一样自然。我玩游戏就是玩精神的××你又怎么啦?玩物丧志,不玩物就要丧心病狂。我对级级说,我不玩游戏我会死的。我死对你有什么好?

你要死现在就死,死去活不来,我还可以嫁人呢。

我不死你也可以嫁人的,你名义上还是姑娘呢。(现在的姑娘都是名义上的姑娘。我的朋友章鲜说得好,公共汽车都挤过了,还谈什么贞操!)我同意你马上嫁人。嫁鸡嫁狗嫁一个是一个。我委曲求全地说,我都同意了。

级级走来走去,说,笑话,我嫁人要你同意干什么?

是啊,她嫁人要我同意干什么?我说,你不愿意,我就不同意好了。

她哼了一声,我嫁人,你不同意有什么用?

那么,你至少要问问我吧,我不是还没死吗?

你去问你的精神××吧。

说完,她嘿嘿一笑,去洗澡了。

级级是一个搞广告的,她负责招揽广告业务,接下来由别人具体做。原先,她搞过几天教师搞过戏也搞过传媒。她酷爱那个搞字,提手旁一个高。也许她意识到高手为搞,有些卖弄的意思。一次,在家打电话,她顺嘴对一个什么人说道,我,搞广告,老丁是我们公司搞司机的。我的头一昏,将就要到手的改写游戏记录的机会给坏了,真是乐了整整一个星期!搞司机的,真是妙语啊!我的级级真是太会搞了。他们广告公司的总部设在一个过些天就要搞回伟大祖国的地方。因为现在还没回来,所以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心态和神态。级级原先搞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后来搞了广告就变成搞回归国语了。她拿起电话时,音调和我的毛阿差不了多少。(她并不反感被视为我的女儿。她跟毛阿叫我老爹。曾有一个存自行车的老头,对她说,车被你爸骑走了,她津津乐道了许久。爸爸。我比她大十岁,当然也可以说成大二十岁以上。她年轻靓丽。我有许多白发,丢了好几颗牙齿。她其实是应该和我在一起的,和我在一起可以一直有良好的感觉。)级级在对话筒说话,她一说开半小时里不会住嘴,一个事情通常要反复说三遍,即便打到香港也如此。她在说。在一个人的生活里,如果经常有这种香港国语听听,赛过天天吃补药。

我是一个搞文字的,说得好听一些是在搞作家。我以前搞教师,搞农民,搞兽医,搞过好多职业。必要的时候,我也能去搞司机。现在,我像搞退休的工人一样,天天搞在家里。级级是放养的动物,我是圈养。不慌不忙。我在家搞了十多年。我们单位不搞我上班,不搞个办公室给我也没办公桌,我名片上的地址是虚晃一枪。我的文章都是在家搞成的,我这会儿就在家里,开着我的电脑搞电视剧的剧本。我的电脑是自己搞到钱后搞来的,它被我搞在原先的书桌上,每天搞掉一些电,把电视剧搞来搞去或者把游戏搞来搞去。可以视我为电视或电脑的奴才。我原先沾沾自喜,觉得不上班是占了很大的便宜,觉得电脑是我的奴隶。再说,我是天生的懒觉主义者。

你以为不上班也算是你的本事吗?

俗话说得好,好男不上班。我朝级级看看,急忙说不算本事。

你睁开眼睛看看,有几个人像你们这样没有班可上的?一个男人,长年累月在家,有什么出息?

我睁开眼睛。级级说得对,大家都上班去了,去打工或是去当老板,去当二流子或白手党。只有我搞在家里。但是,我也挣钱。每次有稿费寄来,毛阿看着汇款单,一口咬定是不义之财。你这小东西,你爹一夜夜地不睡人不人鬼不鬼的,居然说是不义之财!毛阿是要上课的,上课就是小学生的上班。你们这些上班动物在妒忌我恨我哪。

我把级级的上班称为革命。

我们,辛辛苦苦,在为社会出力,你呢?级级去革命以前用我二十多年前的领导的语调教训我。那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手臂粗得跟大腿一样。一个人有四条大腿你还能指望她说出什么好话来。我看着级级的嘴脸,你要胖成她那样才好呢!我再朝级级看看,她果然像是胖了一圈。

级级的名言是,你反正不上班。

我觉悟了,所有坏事的祸根就在于不上班。在家的男人一文不值。级级是对的,我们可爱的家本是生活的地方。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有一个人说他要在家里搞文字,家就搞得异化了。电脑放在家里也异化了,只好常常玩玩游戏。我真是对不住我的家。我要是也搞个班上,不管每天在外面混得怎么惨,回家来都可以摆一摆大爷的威风。毛阿帮阿爹拿拖鞋来,阿爹给你带好吃的了。今天车子真挤。我也可以说一说我们老板。人们要么有个老板要么有个跟班。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电脑里的游戏。听说以后许多男人都要在家了,男人们一个个盼望着如盼大赦。我暗自窃喜幸灾乐祸。好啊有你们的。亲爱的想要回家的同志们,老同志欢迎你们,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厉害了欲哭无泪,那时候你们就和咱一样了。

乡下老鼠

我还在床上。接了一个电话,是一个什么报的记者打来的,他来问杨色老师,今天南方有一家报纸说你写的那一组《男人在家》是小男人文章,你有什么看法。我本来应该说无可奉告,可一眼正好看到级级硬要放在我书架上的一张照片,就没及时打住。照片的背景是香港的那排建筑。我说要他去问他的老爸吧,他的父亲可能也是不折不扣的小男人。他父亲要是大男人他就要吃苦头了。他父亲是大男人就整天在大山里转悠和野兽为伍一文不名。所有的人都是他妈的小男人小女人养大的。为有小男多壮志。你们吃小男人的穿小男人的凭什么攻击他们。就像级级说起她的父亲,总是嘲笑他吃剩菜穿旧衣服一用钱就怕。你们要攻击小男人先把吃下去的吐出来。你们的父亲这样做了为什么不能这样写?他们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吗?他们凭什么不能立一个牌坊,他们非要歌颂宇宙地球海洋他们才是他妈的好汉吗?

是的是的,很深刻,杨老师您说下去。

电话的那头那个人在等我。我突然意识到没必要生气。我要圆滑一点,说一点大就是小小就是大的辩证法才对。我要感谢他人的批评但是有所小小的保留。我要笑一笑让别人听出我的肚量。更要紧的是我必须关照他,谢谢你的采访,文章写好了可不可以先让我看一看,我的习惯如此(小男人们的习惯都如此),不是特别对你,我们要防止笔误对不对。我不想告诉他的是,你对记者说太阳是红的他很可能给你写成墨绿的。你弄出一个墨绿色的太阳你还好意思在太阳底下活着?

杨老师您说得很好,请再说一些。

好了,你的杨老师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要睡觉了。我要是有话要说自己会写文章的,我把我的意见自己写了卖钱,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小男人的逻辑了。谢谢你的采访,打扰你了。

我刚挂上电话还没来得及点上烟定定神电话又响了。我还没来得及想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就有一个声音要找级级。一个外地男人的口音。我总是称级级为乡下老鼠。(儿歌,有一只乡下老鼠要到城里去。)她常常去这个县那个乡拉广告,厚颜无耻地拉,拼死拼活地拉,有时甚至凶神恶煞地拉。那些人像是该他们似的。某老师某老总某×长您好呀,我是香港的级级呀,您贵人多忘事,那天吃饭您还说我是动画片里的米老鼠还是史努比,记起来没有?对了对了。你们省领导也很重视的,张省长王省长请我们老板吃饭时,我们公司,我们和香港的报馆传媒是有热线一触即发的。

外地男人兴冲冲地问,声音很大,他一定刚喝完公款的酒正剔自己的牙或喝到一半。我冷冷地说,她不在。我对不起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一点都不知道,谢谢,我抱歉不是她的爱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爱人我不知道,她戒指倒是戴在无名指上。请你打她的拷机。你知道号码就好。要是拷机拷三次拷不到回电,她就是出差去了。不知道,也许就到你们的县里。你们不是县那就到你们乡里。对不起,我忘了,你们县他们乡现在都叫市了,你们市里。对的,一定就在哪个县级市或者乡级市或村级市里。当然当然我知道建设得很好。(我立刻想到那些我深恶痛绝的水泥方盒子,它们被我无限敬重的陈从周老先生称作水泥棺材。其实它们更像叠起来的骨灰盒。)对的,你说对了,我是她爸爸,她老爸,是的香港叫爹地有人叫老豆。再见了,是的,不客气,Yes,Sir!(是的,先生!)同志再见。

女人开放的一个成果就是不管什么样的人都能打电话到你的家来找你的老婆。随时随地。他们说起她来比你还熟。你的家因为她的开放而开放了。因此,他们也能来找你。家,就这样变成不收费的公共厕所了。

级级的潜意识中或许真的将我当成了她的老爸。我不是。爸爸是不计较的。我斤斤计较。

级级真是去了乡下?

我倒是愿意她去真正的乡下与鸡鸭猪狗牛羊为伍,而不要和什么老总喝酒。

乡下有比较自然的风。级级每逢从乡下回来,都显得健康一些。我欣赏她被乡风吹得黑红的脸。镜子前,她珍惜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颊,涂上这个霜那个露。镜子照了又照,要将镜子照出一个洞来。我对她说过,你将镜子放在地上,不出三个月,我家就和美国通了。脸蛋。我真黑啊,太可怕了!转眼间她被脸皮的黑暗诱发得疲惫了,疲惫得像一个农忙时分的农妇。不过,比你总是白多了!我忙说是的。她在无穷无尽的走来走去之后睡到这张床上,可恶的声音终于停止了,她躺着把腿摆过来摆过去,摆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就死过去一动不动。我不甘心她就这么睡着,便信口问她的出差见闻仿佛一杯开胃酒。她有了一点精神,说怎么搭乘长途车车上的臭气和脏手,怎么在市长局长总经理的酒桌上连喝几杯茅台五粮液酒鬼干杯就干杯,硬是将广告拿了下来谁也跑不了,王局长你要是不给你就是小狗。我真的很能喝酒呢!级级打起精神说,喝完第二天醒来,身上发了一身过敏发了一身。第二天我接着喝。我说,革命真不容易,女人也很辛苦。我将手探过去,寻找那些献身于广告的过敏。是的是的,你帮我抓抓,老爹啊啊,好舒服,好舒服啊!这里这里……她在舒服中打着鼾睡了过去。她总是在最要命的时候睡过去。我的手无趣地离开那些有趣的地方,手指寂寞地按住那些广告疹子,怕它们一一逃走。

我喜欢那个挠痒的谜语:

这里这里,

那里那里,

是的是的,

不是不是。

上头上头,

下头下头,

啊啊啊啊,

是的是的。

毛阿

我曾对级级说,毛阿是我们家的重心。级级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在她看来,我们家是不该有什么重心的。她对无政府状态比较热衷。三足鼎立。我不能对她把话说透,我关于家庭重心的思考只能在小说里说说。

我的真实意思是,要是没有毛阿,这个家的日子不是这样过的。没有毛阿,甚至有没有这个家还是问题。级级没料到,我比她还热衷于没有秩序的生活。定时睡觉起床,定时吃饭拉屎,两荤两素一汤一个老婆,雷打不动井井有条,全是我乐意违反的。我希望自己冷不防出现在什么好玩的地方,出现在朋友的宿舍门口,朋友不在就坐在台阶上发愣,或者出现在地狱的门口发愣。我行我素是个好词。希望奇遇、冷遇、艳遇以及不艳之遇。我对时间和空间有自己的体会。

可是,毛阿巍然存在。

级级说,毛阿是我们家的小闹钟。毛阿这个闹钟敲起来了,提醒我也提醒级级。她才不管你要革命还是要什么不艳之遇,她要按时上学,按时吃饭,按时睡觉,需要最俗气的家庭生活。毛阿毛阿,你真是太小市民了。我只好死给你看了,毛阿。她的作业,弹琴,游戏,讲故事,以及心绪恶劣或害怕妖怪。女儿是改造父亲的专家。我没法走开也没法由着自己过混乱的日子。有你就有你的父亲,就有级级,有家,有保姆。你的父亲要学好啦,毛阿,他就要成才了,自己看自己也有教养多了。他不想给你不好的暗示,竟希望你认为他是个老派父亲,所以至今没将级级就地换了,或者说,没被她换了。你的阿爹不能频频换女朋友让你将那些阿姨认不过来,他不能当你的面和级级恶语相向,让你感到家庭的恐怖。我们的家是很温馨的哦毛阿,你长大了也该有个自己的温馨的家。当然,更大的原因是我已经看破了一些东西。我知道那些鲜花怎么怎么就成了荆棘而且必然成为荆棘。我看看家,家里一片和平景象,桌上有吃饭后的碗,地上有我们的拖鞋和其他的鞋。我们的家的确不错。级级总的说还是过得去的。我敲敲自己的头,级级提醒过我,有人还愿跟我这样的男人过日子是我的福气。她说得对,真是福气。毛阿不知道这是福气,动辄耍点态度。这孩子就是家里的警察,无法不按着她的手势生活。

级级喜欢看我和毛阿面对面洗脚的镜头。

你他妈的可以不当经理,不当记者,不当作家,不当总统,不当瘪三,不当贼,不当面首,不当小丑,但你没法不当父亲。我们在地上的父亲。父亲是不允许辞职的。你在父亲的任上干得要死干到死没人会说你称职,当然也不会被革职。那小子也算是个父亲!你的不称职是绝对的。级级,你给我听着,父亲是天下最贱的动物。一失精成千古恨。父亲只有很不称职和比较不称职的区别。我是父亲。

阿爹,你回过头来,阿爹跟毛阿玩一玩!毛阿在我身后热切地说。

我没见过我的父亲。我没有样板。(以后我会写的。)我当父亲的那一套全是自己无师自通二律背反地摸索出来的。毛阿也没当过女儿,她和我一样,摸着石头。我们好起来好得心心相印一日三秋,坏起来坏得咬牙切齿痛不欲生。我生下她就欠了她。毛阿你是爸爸的债权人。爸爸是个还不起债的杨白劳。当然这比喻不好,过于凶恶。我和毛阿的债务关系是建立在爱和血缘的基石上。我是自愿要当杨白劳的。我想,毛阿是上天派来救我的,要我不至于自暴自弃。(天知道我这样的男人会做出什么来。)因为这样的使命,毛阿终于知道,当女儿也是不能辞职的,她即便心怀不满也不过发发牢骚将自己房间的门插起来,说是一个人待一会儿。她没有更多的选择。说得好听是相依相吸,说得难听是同归于尽,说得不好不坏是马马虎虎过着日子。当然,我们还是说得好听一些。我们是亲人哪。我想拯救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分家以后,毛阿小时候,还不会说多少话,就不能在自己的家里了。那天我从她母亲手中接过她,抱着她上了朋友的车。汽车鬼使神差地开过我们三口之家原先住的地方,开过我的童年的老家,一直开到我的母亲家。母亲总是最后的一道防线。我的姆妈,真是不好,我又来打搅你的生活。毛阿你要听奶奶的话,毛阿不要哭,阿爹会经常来看你,给你买吃的买玩具。爸爸想念你。我的老妈妈一脸的皱纹带着毛阿到东到西,和她说不伦不类的普通话。她说剥的赫的毛阿也说,我实在不知道说的就是白的黑的。我的姐姐姐夫将她当女儿一样爱她叫她臭宝贝,她把我姐夫称作假爸爸。我去看毛阿,一进门毛阿扑上来,我的乖孩子!

叫我什么?

阿爹!

再叫我一下。

爸爸!

再叫我!

四眼老头,驼背老头,小弟!

这就太不对了,驼背老头就驼背老头,小弟可不是你叫的。那是奶奶叫我,姑姑叫我。你不能叫。

不好讲!你说。

爸爸的胡机。你摸着我的胡子说。好孩子,摸一摸爸爸的胡机长不长。爸爸的胡机长长有一根白胡机爸爸看见了。你摸摸自己的下巴我也摸摸你的下巴。你的下巴光滑得绸缎一样。你起劲地爬到我的背上,爸爸背毛阿。你知道爸爸抱不了你从来都要我背你。是的,爸爸背你。我们走很多的路,一直走到楼梯口再走回来走到床边将你猛地一扔你就四脚朝天了。你笑得没完没了。

每次去时很高兴临走时毛阿不让我走。爸爸你不要走呀!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毛阿,阿爹不走了不去开会了,爹爹陪你一个晚上。晚上你拉着爹的手睡觉,爹给你盖被子。不过爹终究还是要走的,去我们自己的家。爹在家里会非常想你的。爹干完活站起来就能在书桌的后面看到你。爹看着楼下托儿所的小朋友就会想起你。爹有你的照片。

后来是幼儿园的老师带她。毛阿住在那里,一个星期回一次家。爸爸你要早点来接我。好的爸爸一定早点来,爸爸第一个来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你下课。我看着那幢洋房和那片草地,心里感激破例收下她的一个老人。这样的父亲比较好当,只管付钱的父亲是最便宜的父亲。我不识时务地盼望毛阿回家。亲爱的毛阿,阿爹非常想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爸爸的隆重的节日。因为她的爸爸想她,我的毛阿真的要回家了。爸爸我也想你。她摸着我的胡子说,爸爸的胡机。想来想去的日子等到真的想到了一起,事情就严重起来。我推辞了一次游山玩水的机会,守在家里,让自己定定神。我对级级说,你听着,要出大事了,当然是喜事,我的毛阿要回来了。她一愣,说,她当然要回来的。我一时没有话说。

我要自己想一些琐碎的东西,毛阿的小床放在哪里,给她买新拖鞋和新毛巾,每天吃点什么,怎么带她玩。

你家,要有三个人了。级级说。那时级级总是说你家。

是的,我们家有三个人,三个人才像一个家。我看看她的脸。

我觉得四个人才像一个家。级级说。

我再次无话可说。四个人。好在我已经学会不说话。人总是在最该说话的时候往往不说话。

她叹气说,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好。还是三个人好。让毛阿管管你,你这种人只有毛阿来管。

我说,是的,两个人比一个人好。

不对,两个人怎么会比一个人好?我一个人的时候,过的什么日子!她骄傲地说。

那是,什么日子?

可惜,级级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日子。她不是和南京的父母在一起,就是住大学的宿舍,以后和小雷子或别的什么人在一起,然后和我在一起。她没有过自己的家。当然,她有权从我这里走开,去创造一个人的幸福生活。我无法走开。这是我和她的最根本的区别。级级说,这与性别无关。我不能走开所以很想走开,我的山水我的历险和奇遇,我的自我作践。失去了的日子当然是好日子。我摸摸毛阿的头。我只要活着就是两个人,或者两个以上的人。毛阿。我爱你毛阿。爹总是先有你才有其他。爹说过他从母亲出发走过女友和妻子最后归结到你。爹说过,等你长大了,爹也老了,那些坏脾气对他已经没用了。你去找你的朋友。阿爹继续守着一个家,等你敲门。

级级说这是不公平的。我知道,但我别无选择。级级默认自己成为一个第三者。她不能和毛阿赌气。在这件事情上,她要么一个人,要么三个人。我无法牺牲别人的特别是孩子的利益来邀宠。她叹了口气说,还是三个人好。我自私又内疚地想,她说得真好,好到我应该吻你。这是我们的很少的共同语言。

一个人生育孩子是没有理由的。在大多数时候,孩子只是一个副产品。你本来是想养个蚌的,却得到了珍珠。我和另一个人合作将她生下来,然后合作终止了。早没看穿晚没看穿偏偏在毛阿生下来后我被看穿了。我迟早是要被看穿的。人在被看穿时有一种彻心彻肺的痛快。分家一事就是人们将他们的家看穿时的程式。唯有毛阿是不可分的。她不能折价也不能分裂。在这时候,你就发觉还是没有将家看穿,发觉分家真他妈是一件太缺德的事情。

级级问过我,你为什么一定要领毛阿?

我不置可否。我知道她没有反对我领毛阿的意思,只是想问一问原因。我看看她,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的父亲。我从小没有父亲,我的头从没被他摸过,我的孩子一定要有个父亲。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我想,我受恩于女人,现在是报答的时候。毛阿是上天派来让我报答的。我抚养她成人,成为一个女人,报答所有的施恩于我的女人。

那天我抱着毛阿坐上朋友的汽车将她送到我母亲的家。当晚毛阿一次次突然惊醒啼哭不已。姆妈你不要管了你睡吧我来。我抱着她坐在床边摇晃着很想跟着大哭一场。然而我是个父亲的意识冉冉上升。杨色,父亲是没权利哭的你要知趣。毛阿,我是你的父亲。没什么道理可讲。是父亲就没了道理。孩子希求的永远是不讲道理的爱。真正的爱从来不讲道理。我就这样爱你吧,毛阿。从前的父亲们云游四海,只是在信上当一回父亲煞有介事。我不。我没你没法生活失魂落魄,我是天生的小男人。一个男人带一个孩子是我的骄傲。我这辈子只要做成这一件事情我就够本了。我从小没有父亲但我不让你失去父亲。我攥着毛阿的小手,她用力握住我的手指不放开,然后安静了,甜甜地睡了。

我的没有解释的泪水如倾如注。

电视

洗好晚饭的碗筷,保姆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体力劳动的结束是彻底的结束。她去亭子间,对着电视机躺下,伸伸积累了一天的懒腰。一整天的体力劳动令人困乏。一天的期盼在于这一会儿,广告正如火如荼,她所喜欢的电视剧就要开始了。最好是那种男女纠葛的故事千年等一回,最好长得没完没了,叫人像站在望夫石上瞭望一样。我家的现任保姆名叫小月,二十四岁,读到小学四年级,有两年的婚龄,有一年半的外出当保姆或饭店小工的经历。她是级级从保姆介绍所找来的。她告诉级级,她的男人动不动就打她。她说城里的男人好,不打女人。级级告诉她,你还不知道城里男人的阴毒呢,你以为不打人就是好人么?农村的男人知道女人皮肉的害怕,城里男人十恶不赦知道女人心里的害怕。当然打人也是不对的。小月,我看你真是好福气。

听完之后小月还是说,城里的男人好。

级级转述给我时,我哑口无言。

她的男人这几天在上海,说是来找活儿。他来的第一天的见面礼就是迎面的一拳还一脚。他烦她的一次次叫不回去。没有任何说理过程,男人理直气壮地,一拳加一脚倒也解决得很好。(我真是羡慕,我他妈的一拳将级级打到门外才叫痛快。但城里的女人一打就和你没完没了,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到头来你还是输给她们。)小月有声有色地哭了起来。那男人嘴里嚷着乡下的土话,我听懂的只是几个动宾词组。我及时出去站在他们面前,那男人立刻垂手而立很有礼貌地叫我大哥,给我递烟叫小月来点上。小月一边哭一边点烟。我让他进我的房间在沙发上坐坐,并亲自给他倒了茶。小月在门外哭完,进来和我说,她男人饭还没吃,是不是可以在这里给他吃一点。男人忙说不要的。我说吃吧吃吧也没什么菜。吃的时候我说你使劲吃不够让小月下面条。吃着饭她男人又给我一支烟,我忙说抽我的,他接过烟连声道谢后代小月请假,说是出去看一个同乡可能会晚一点回来,我说好的你先吃饭你们去就是了。两口子一先一后地进了亭子间,小月轻轻掩上门然后关上一直关了半个时辰。我将自己的门也关上,对着镜子演了一演,心想一拳一脚左右开弓真是不错。知识分子无限说理越说越没道理,不如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门开时小月穿出最好的一身红衣服,浓妆艳抹容光焕发,而她男人更加谦恭有礼。

曾有一个外国人,听到我家雇有保姆,眼珠也要掉出来。他不明白我这样的穷人家怎么会有保姆。从来穷人只配当保姆。虽然不符合国际惯例没有接上轨,他还是从学术的角度巧妙地问了我在保姆身上的开销。要问直接问。我爽快地告诉他一五一十。他说明白明白,中国的保姆比较的便宜第三世界。中国小说便宜保姆更便宜真是天堂。是的我庆幸自己生活在第三世界,家中有保姆并不十分奢侈。我没告诉他,便宜没好货是一般规律。这只是一个通俗的比喻,并非视人为货,只是比喻。我家的保姆来了又走,走了再找,半年中可以折腾十来次的。旁的女人总要面对面谈上几次才会住下,睡一个被窝相互摸底彼此交流心思。保姆一来就住住下就一言不发,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男人女人要有上床的可能才会真正地交融。但她是保姆我不能调戏也不能让她调戏我。她们没心情跟你玩什么浪漫。我这个在家的男人是保姆培训中心的常务主任,经常不断地告诉一个又一个的她,米在哪里,油在哪里,菜场在哪里,寄信在哪里。毛阿爱吃什么我爱吃什么级级最不爱吃什么。一家人从此要有接受不同菜系的心理准备。那个在远方的我从没见过的保姆的妈决定了我们的食谱。是的,还要有自己烧饭给保姆吃的心理准备。

阿爹,我不要保姆!

毛阿本能地讨厌保姆的存在。保姆剥夺了父亲亲自送她上学的快乐。每当出现保姆危机,我送她上学,她总是兴高采烈。她乐意由我为她准备早饭,乐意坐上我自行车车架上的那块木板,一溜烟地去学校。毛阿负责打铃我负责刹车。坐自行车总比步行要适意一些。毛阿和我一样不爱走路。所以,毛阿天生不爱保姆。

——叔叔,我爸爸要我回去。叔叔,我家里又有事情了,我妈托人来说了,我阿姨结婚了。——大哥,我男人叫我回去,小孩子生病了,可怜的,我的女儿身体是不好的,他管着我也不放心的。平时管着就算了,一生病我不放心的。大哥,我不放心。我也没办法想。——大哥,我要去拿冬天的衣服,我去去就回来。

我说,是的,不放心。你去拿衣服就是了。你去吃喜酒吧,去看看你爸爸。人总有个爸爸,你孝心可嘉。我看着她的脸,看着她年轻壮实的身体,下流地想,这样的女人没男人操真是苦难。我又不想怎么样,当然是成全你们的。再有一位老保姆来了三天一连哭了三天,她哭着说要做到毛阿小学毕业中学毕业,读大学就算了她自己会照顾自己。她哭着哭着终于发现自己赌气出走是不对的,自己的男人无论怎么说总是自己的男人,男人总是有点臭脾气的,一夜夫妻还有百夜恩的没有隔夜仇。好的,你回去吧,大娘你回去和你的男人好好过日子吧。做保姆有什么意思,人总是自己家里好。我们不是什么好人,工钱拿好,不要谢的,你回去吧。谢谢你帮了我们三天。

保姆是没有任何理由忠心耿耿的。工资不高,缺乏对话,缺乏欣赏,不能随意走开。她没有理由。自从她踏进主人的家,她自己的那份日子就变质了。她的食欲性欲和爱美的心思以及种种小毛病都要收藏起来。她的男人也是可怜的。他娶的老婆却要住到别人的家,别人要是动了坏脑筋是没办法想的,别人不动坏脑筋不把她的老婆当女人也是很缺德的。

小月来的时候是不穿裙子的,只穿宽松的长裤。级级将她觉得不时髦的裙子送她,她高兴地收下却从来不穿。后来就开始了。从长的到短的,后来自己买过一条花布西短。她的成人后几乎从未见过阳光的大腿在日光下在视线下显得苍白。我只是觉得有些异样,级级已经发觉了。小月很好,你穿短裤很好看!她在级级的鼓励下脸色微红手足无措。这个城市的适龄女性都是露出大腿的,她既然努力学习上海话,应该努力露出大腿。

现在我注意到,她丈夫来了,她的腿又收起来了。这是她对丈夫的尊敬方式。拍照。大哥请你给我再拍一张好吗?她的丈夫看到我给她拍的两张穿裙子的照片,他似乎没什么说法。这是交换。你要在街上看到别的女人的腿,就要让别人看到你老婆的腿。

现在还有不乐意露出腿的女人吗?

大腿看多了也很平常。你是一个女人,你要给别人更多的感觉,只有比别的女人提前露出些什么。每年的夏装在春天,在冬季就上街,为的就是这个。级级说美丽冻人。等到凡是叫腿的都露出来,视觉的冲击不复存在,即便你是一双值得保险一千万的美腿,也被鱼目混了珠去。在海滨浴场,恨不得让她们都穿起来。你们就用假胸好了,就利用视觉的错觉好了,你们就不来游泳好了。有人问我,我穿泳装好看吗?我礼貌地看了看,一如既往地说,好看,很好看。她穿着好看的泳装下水去了。我看着她的身体被水渐渐淹去,觉得她真的好看起来。

于是,我为尚未裸露的三点而祈祷。

眉清目秀。

她和她的老公。她说是老公。半夜我去小便,我以为她生病了。走到门口,听到压抑的叫声,就笑了笑回来了。让她叫去吧。

她不美,但实惠。

在保姆叛变的日子里,我格外焦灼。我请级级赶紧给我找个新的来。级级要等到星期天才有空,她也许要到下个星期才有版面空出来。我不管你要死要活,见他娘的广告的鬼,你必须今天就把保姆找来。我一下子变得凶恶无比,我要级级再也别把来了就要走的找来,别把不会干活的要烧饭给她吃的找来。级级说,那你自己去找吧。你怎么知道她走不走会不会烧饭,她们都说自己不走的会干活的。我不去找,一个男人到市场上去挑女人比较麻烦。再说由我挑一定是年轻美丽不会干活的。年轻的走了我要级级去找个年纪大一些的,谁知年老的也不稳重,老的走了我要级级还是找个年轻的,年轻的至少可以和毛阿玩一玩。

每次换保姆,毛阿都变得神经质得很。夜晚了,她不肯上床睡觉。她哭,流眼泪的那种哭。阿爹我心里害怕!我知道她的害怕,和陌生人同睡一个房间真是害怕。家像旅馆一样,冷不防一榔头下来。好吧,今天你睡到楼上来,睡个一两夜,等不怕了再下去好不好?阿姨其实很好的喜欢你的。毛阿收住哭,阿爹,是睡一夜还是两夜?好吧就睡两夜,今天和明天。我要睡三个夜。好吧睡了两个夜再说第三个夜。毛阿自己去拿来她的被子枕头,乖乖地睡到父亲的身边,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摸摸她的头,快睡吧,我的乖孩子阿爹在这里不要怕了。爸爸你给我讲个故事。你讲一个自己编的讲张大胆,毛阿摸着我的胡子说。胡机胡机。要是心情好时间还早,我就给她讲一两个故事。这段时间,我们的故事是有模式的——《张大胆和王小胆》。

从前,有个男孩叫张大胆,他有个朋友,是个女孩叫王小胆。我们的故事从来就是这样开始的。今天讲张大胆什么?我点点她的鼻子问她。

讲张大胆,毛阿想了想,讲张大胆吃西瓜,不要,先讲张大胆和老师捣蛋!

好吧好吧。张大胆是个爱捣蛋的孩子。这天,一进校门,他突然发现了李老师。嘿,李老师一个人在操场上翻跟斗……

毛阿笑了又笑。我总是能让她听得笑死。这个混账张大胆,后来李老师叫他老先生叫他爷叔。孩子都喜欢听和老师捣蛋的故事。不能再讲了,已经加了一个了。你应该睡了毛阿,明天早上醒来叫一下爸爸。爸爸给你吃药。好的阿爹晚安。乖孩子晚安。她吻吻我乖乖地睡了,我在台灯上压了一本书挡住多余的光线,看报。我希望她马上睡着,好起来干我的活。她用食指摸着嘴唇,那是小时候留下的毛病。这表示她就要睡着了。我也要睡着了。谁知她翻了个身又鲜活起来。

阿爹,上次的那个姐姐半夜里偷我的巧克力吃!

不要胡说!睡吧。

没有胡说的,我看见的。我起来小便的时候看见的!毛阿急得坐了起来。

姐姐的家在乡下,他们不常吃巧克力。你吃的时候也给她吃一点就对了。小孩子不要很小气。

我每次都给她吃的,她还要半夜里偷我的巧克力吃!毛阿坐起来说。

你给我睡下。上次的那个姐姐年纪很小,在家一定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宝贝不该出远门挣钱,已经委屈她了。小孩的嘴有点馋也是天生的。毛阿不愿把她不爱吃的巧克力让给她吃。我从而想起了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的中国人的传统。毛阿自发地继承了传统。毛阿喜欢在她面前摆出要什么有什么的样子。毛阿小小年纪就乐意表现出对别人的优越。

毛阿毛阿,你爸爸也当过农民的,你爸爸要是不回城市,现在也在种田而不是什么狗屁著名作家。你也可能当保姆的,住到人家的家里,偷吃别人的巧克力。你要大方一点。

你去种田好了,你去种田,我找妈妈去。我住在妈妈家里。妈妈从来不种田的。我才不当保姆。

我想,你爹要是种田怎么还会有你呢。好了好了你应该睡了。你爸爸等你睡了急着干活呢。

在等待毛阿睡着的时候,我想了想那个小保姆。她瘦瘦的,个子不高,辫子枯黄。眼睛看人的时候躲躲闪闪的。

请你帮我做一件事,你爬上梯子,我把书传给你,一共二十本,你给我插在那儿,对对,就插在那里。你看好,一,二,三,四,五,这书是一套,编了号的,二十本你顺着插,不要插乱了。你把书排齐,书排齐了好看对不对。

好的,叔叔,这个事情我会做的,很容易做的。她高兴地说。

小保姆手脚麻利地爬上梯子,将那套我的已故同行林语堂的全集很快插好了,麻利地爬下来。且慢,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你是顺着插的吗?是的,叔叔。她要将梯子搬走。我要她别搬,我爬上去。我爬得非常不麻利,但我能够爬上去。我发现,不光没有顺着数字插,还正的正,倒的倒。我把书整理了一遍。我能容忍别的混乱,不能容忍书的混乱。我不容忍将任何书籍头足倒置撅着屁股。要是我的女儿这样干活,我要教训她,但她不是我的女儿。

吃晚饭的时候。快吃完了,小保姆对我说,叔叔,我要我不做了。我奇怪,怎么不做了?小保姆低着头说,她说不要我了,叫我滚蛋。我看看毛阿,问,你说过吗?毛阿害怕地点点头。我扬手用筷子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作为对她越权和放肆的惩罚。她拧了一下脸,没哭。

毛阿她说了不算,这个家是我说了算。我没有说不要你。

她是说了。我,我是很笨的。叔叔我还是不做了,我做不好。

我看着她,她倔强地歪着头,号称十七岁的头,看着窗外的什么地方。她发育得不够,手臂很细,前身后身一马平川。她的头发又黄又少,梳起辫子一点没样子。乡下的姑娘也是少女,青春。但我没感觉。唱歌是唱歌,从前有个姑娘叫小芳,你对进城的小芳很难有对少女的感觉。她们要么没发育好要么已经嫁人,要么既没发育好又已经嫁人。好吧,你就不做吧。我怜悯起她来。她真是应该待在家里的,城市有什么好,不是自己的城市有什么好!那些高楼那些汽车你又住不上坐不着,对你有什么好!那些饭店你吃不着看了有什么好!到别人的家里,插别人的书有什么好!吃别人的巧克力有什么好!别人无论怎么假惺惺,也决不会把你当作宝贝给你讲张大胆和王小胆。人家对你礼貌有什么好!别人问你的生日给你一块蛋糕随后叫你干活有什么好!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的父母看你是宝贝。父母在自己女儿的头上用筷子敲一下,当作宝贝一样地敲一下。别人连这一下都不会给。别人存着不多的耐心和许多的礼貌以及疑惑与防备。礼貌就是这个城市的下流话。

想要保姆和自己一条心是不公平的。看见报纸上某人说她和保姆如何的心连心我直想冷笑。人他妈的自己和自己还不一条心呢。保姆实在没理由将你的家当作自己的家来爱护。你不会将她当作自己家的人。你和她一视同仁地吃饭,你给她做生日,你要毛阿每次吃零食时也给阿姨或姐姐或阿婆吃吃,你教她识字,给她拍照,你笑一笑,你在饭桌上跟她客客气气嘘寒问暖。她太知道了,自己不是这个家的人。这个家的一切实质的事务与她无关。她只是这个家的过客,打一份工,挣一份钱,见识一份大城市的虚荣。这是交易。在一个屋顶下住着,吃着一锅饭的交易是很奇怪的。没人能进你的卧室,看你和一个女人一同睡在床上,保姆能够。保姆视若无睹地走进走出。你也视若无睹。我从心里比毛阿还不喜欢保姆的存在。保姆使我在自己家里生活得就像在别人家里一样。我的感觉就像热得满身大汗却没处洗澡。事情居然到了要一个男人去管理保姆的地步,今天买什么菜,我就来给你报账,家里还有洗衣粉吗?我问,你们家乡怎么样了,你这一辈子也辛辛苦苦的。你不要爬高,年纪大了不能爬高,跌下来把骨头跌了就麻烦了。跌了,我麻烦你也要吃苦头。脏一些没关系,这窗户我会擦的。阿姨你给我搓一下抹布,我拉着窗框没关系,我是男的,不要紧。擦一擦亮多了。我拉着钢窗的铁杆,想,级级在就好了,级级身轻如燕身手矫健。明天哪个王八蛋公司又开业了。又要剪彩又要开会又要请客又要给记者和来宾一个红包或一份纪念品,级级晚上又要写文字稿又要搞创意绞尽脑汁将这王八蛋公司说成联合国一样重要,然后骗到他们的广告费。级级教导我,和这块区区窗玻璃相比,公司当然重要得多。但是,我的小姐,窗玻璃在自己家的窗户上就像你的×生在你的身上。你可以一辈子不知道那个混账公司,你一辈子要靠这块玻璃采光靠那东西尿尿。玻璃不给你红包也不给你纪念品,玻璃给你阳光。玻璃擦一擦亮堂堂就有更多的阳光照得你心花怒放。这需要爬上去,伸出你的手臂按住抹布来回拖动。你像在和他娘的玻璃窗做爱或作案。你住在三楼,所以你死也不敢叫保姆爬上窗台探出头和身子,哪怕她年轻也不行。这玻璃透进来的光线大家都照到了,天哪,凭什么该我一个人爬上去!我把我的活儿搁下了,去算大白菜多少钱一斤晚饭舀多少米吃几个蛋还要照顾保姆的心情。我真他妈窝囊废一个。我偏要心胸狭窄无事生非小肚鸡肠。我他妈的就和这玻璃一样了,积了厚厚的灰,灰头灰脑,灰到擦都擦不干净。这灰里什么脏东西都有,脏水滴下来你赶紧用手去接,生怕流到楼下惹邻居生气。你的心情和脏水一样暗淡。我要是一个人住决不会赖你,但我偏偏和你同居。

我要自己愉快一些,将擦窗当作性的活动有力地一进一退还要绕圈。我是大鹏展翅式螳螂捕蝉式。小心着不让水流淌下来脏了邻居,人要为他人想想。一下一下又一下九浅一深。人在黄色兮兮的时候时间比较容易打发。这还真是男人干的活儿。我爬上爬下的,正面反面,一块接着一块,多多益善,妈的,我就是擦窗户的西门庆啦!

完事以后,我像完那些事后一样一边靠在床上抽烟,一边欣赏着干干净净的玻璃窗。真他妈的干净啊!随着玻璃的干净,心情也明亮起来。为人在世,有一块这样透明坦诚的窗玻璃,值了。

还是床上

我关了灯,睡不着。

习惯是一种害人的东西。问题在于,我已经习惯家里有一个女人了。她不是保姆也不是女儿,而是女人。基督徒要有一个上帝吸毒者要白粉我要女人。我不想装作似乎不在乎的样子。毒瘾是要发作的,发作起来样子很难看眼泪鼻涕的。我要女人。这就是我的善意,是我对人生的温暖的情怀。一丝心念。这会儿要是级级在家也许会走来走去,也许出言不逊,问题在于我习惯了。你对我的习惯有什么说的?

习惯就是美。

往日级级常有不回来的时候,想到她会回来,我就安心了。今天不对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级级常常出差到外地,到她的县级市或乡级市去革命任重而道远。我曾不识时务地反对她频繁地外出并在陌生的床上睡觉。她说,我在外头睡一夜还有十元钱呢,和你睡有什么好!我怪不服气地告诉她,我听说,人家在外头睡一夜有二三百元钱或更多呢说不定还是外币,你不要身价讲低了。我很为她抱屈的。

哼,我睡什么,人家睡什么?级级愤怒了。

我告诉你级级,在做不成英雄之后,我是多么想做一个小市民。老婆孩子热炕头,每天喝上二两酒。睡到半夜起来尿尿,推推老婆的大屁股,你挤着我啦,老婆你搬过去点。老婆哼哼着把大腿搁到你的腰上转眼又睡着了。你摸摸她那温热肥厚的大腿,虽然不再感到非常的性感但有一种贴心贴肺的安详。这样的生活真是想起来也要落眼泪的。

当然,这种生活只有在想着的时候才会落眼泪。生活得腻人。这种生活过着的时候是排斥思想的。你浑浑噩噩地过着,过下去,过到死也不要去想它为什么怎么办,你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做人就是一世,你把人做到透彻了就只要一个女人的搬不动的大屁股,你像推磨一样地和它周旋一辈子。你说,任何地方的生活都只是日常生活,我还告诉你,任何真正的生活都是表面的生活。你可以在小说里思考在接受采访时高谈阔论,但家里的生活只要表面就够了。这是我找到的真理。

我翻身起来找书,手一摸竟是一本《论语》。向你致敬了孔夫子。你真不愧是先哲,连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都在两千年前发现了。我不知你受过她们的什么害,在书中仅有的三次提到女人都没好声气。按照常识,说出这样怨毒的话,必是一个受过她们气的人。是啊,连男人中最正派最智慧的圣人都拿女人没办法,我等又怎么会精彩呢?老人家风尘仆仆周游列国弃家别子如丧家之犬,难说不是给女人逼的。老人家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没一个女弟子。老人家有个嫡亲儿子叫孔鲤,想必嘻嘻也是会叫女人举起腿来,但不知那当口说不说吾爱真理吾更爱大腿一类调笑的话。想想他说的近则不逊,想必是亲近过的呢,可要摆摆架子见不得不逊,那种亲近的欲望受到了遏止。我不知道老人家要是生一个女儿就像我有了毛阿会不会改变对女人的看法。老人家要是生在今天看到女人近也不逊远也不逊是不是又有精彩的语录出笼?他要是看到男人也远近不逊是不是会心情苦闷?

我给朋友一一打电话,问一问级级去过没有。我给级级的妹妹欧欧打电话,问她级级有没有上她家。级级的妹妹按部就班,二十出头就找个同样级别的人嫁了,将儿子也生了,日子过得一马平川。她说一个星期没看到姐姐了,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还是老花头,你姐姐过烦了没什么大事,她今天不哭不闹拎了包就走。总是你得罪她了!哪里哪里,你姐姐骂了我半天,我刚说了句你不要骂我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男人也是有一点点自尊心的男人也是自然现象需要爱惜她就烦了。我的小姨子嘿嘿一笑,不会这么简单吧你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姐姐肯定是受你气了,她在我们家从不受气。好你个亲爱的小姨子咱们这就说再见,你当然帮你的姐姐。我挂上电话点上烟心想赶着你的马车带着你的妹妹真是一句好的歌词。你要是被带上了就不会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有一件事情真是令人想不通。咱们中国实行了几千年的一夫多妻制,这么温馨的制度偏偏传到本人这一代戛然而止。不早不晚就是这一代。从前的文人可以十年一觉扬州梦,可以逃出家乡择偶同居,反正有女人管着乡下老母犬子以及祖坟。现在只有前妻后妻,没有大妻小妾。男人便是那虎狼秦国,有六国陪衬着的时候生气勃勃呼风唤雨尽显帝王之相,那六国连了半天的横还是各人存着各人的心最后只好统统被干掉。六国既灭,一旦孤家寡人灭秦者秦也,男人自己就把自己族了。

有人在楼下打门铃。

我犹豫了一下,在想要不要去看看。要是来一个没名堂的客人今天晚上就毁了。但我忘了已经是晚上,怕邮递员送来稿费或远方的挂号情书当面错过就太不好了。正犹豫我房门的门板响起了敲门声。是我的客人,不是抄水表火表的人,会敲得重重的强盗一个。我心里想着别理他了,脚却朝门走去。我开门。当我看到分分的脸,分分的红红的脸,心里又是恼火又是亲切。她终于还是来了。

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在等她。

我看了一眼,亭子间的灯还亮着。保姆大概在看电视连续剧或在听电台的《伴君到黎明》以及《悄悄话》,那里有很多的插科打诨比较煞得苦闷。有一个主持人的音色在深夜听来特别色情。

分分给我一大袋零食,给你的毛阿。我谢过代毛阿收下。她说她没把电影看完就出来了这电影。她还要说点理由我把她的话头截住了,你去给自己倒杯水顺便给我拿瓶啤酒。她给我拿来啤酒和香烟打火机。分分的好处是她本能地知道男人要什么。这是我第五次看到她,有的女人看到一次就好像看到了一世。她坐到我的身边,给我倒上酒朝我亲切地望着。我喝了口啤酒泡沫,是那种无法形容的清爽。

刚才大马路上许多的人许多灯,走进你们弄堂灯也黑了人也没了只有一只野猫拦在路的当中。一只好大的黑猫!

那黑猫不是野猫。

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很红很烫?分分摸着脸问。

我明白她不是想让我摸摸她的脸而是做一个想摸的样子就可以了。见我没有动静,她喝了一口水然后要我随便讲个故事给她听听。

好了分分,我向她伸过手去,我们还是做点动作吧。什么女人都要我讲故事,岂不知我最烦的就是讲故事了。毛阿要听张大胆,级级要听有情调的,观众要俗气的,读者要深刻的,你听什么?我的手摸了摸她发红发烫的脸,还是吻你算了。我把脸凑过去闻到了香水的淡香。有些吻说明彼此亲爱,有些吻表示闲得无聊。我吻你是我想吻,这个动作令人神往。我有一种绝处逢生要好好吃一顿了的感觉。一个男人至少要和一个女人亲密无间加上疯头疯脑,才能显示自己的男性的存在。分分你要是不反对你就躺到沙发上好了。我想起级级躺到沙发上边揉被高跟鞋非礼的脚边打电话的样子。我温和地摸摸分分的头发。我爱摸咱们中国姑娘的黑头发,有没有头屑毫无关系。分分半躺不躺的样子,小声说那么那么,眼睛一闪一闪的。她属于没心没肺的一代。我在她的头发阵中穿城而过。我摸摸她的鼻子鼻尖是凉的。她像动物一般真实。我继续做下去。我百忙中抽空把电话摘了,我们继续。我梦游般地摇摆她那突出的美丽她也寻找我的。我们在没心没肺地寻找和摇动。我们摇出了多少热情歌儿知心话儿却一言不发。她蠕动着,我像葵花一样。我要问候我的肋骨啦可爱的分分我的小小的肋骨。这根肋骨长在我的身上将毫无感觉,但现在就不同了。我简单地将她挪动了一下。我们不看他妈的电影现在自己来演上一个少儿不宜。沙发在等候我就收了魂认认真真地做,我爱你的贴近和湿润,爱你的柔软和紧张。一切的程序我都知道,但现在有一种幸福的生疏感。在做入的那一刻竟涌起感恩戴德痛快淋漓热爱生活的心情。是了是了。感谢上帝,你一个我一个,造了那么好的东西成双成对比翼齐飞,要不然我们怎么度过如此漫长的一生长夜漫漫。感谢分分,你姿势准确体态生动语调积极有始有终。你章鱼般的四肢出神入化。我要为你忙乱我要忙得不行大做文章。分分唱出她的声音,不压抑也不夸张,一声一声一声一声。分分!好也好也,我要把你吃了分分!吃!我要,我要把,这个女人,级级说的,十三点小姑娘,活活活活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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