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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游记

纽约

一 纽约的冬和春

纽约的冬天十分漫长,到三、四月,依然寒冷,偶一两日转暖的间隙里,樱花却适时绽出花朵。这樱花不是成片和成行,而是街头一株,街脚一株,径自开放。气温瞬息下降,照理要颓败了,可是它不,花季既已开始,就不可中途废弃,必要坚持到底。在萧瑟的冬景里,就这么透露出春期的信息。因要经受严寒的考验——纽约的冷可不是闹着玩的,冻得你哭,所以,那樱花就很茁壮,事实上,离樱花的本意相当远了。亚洲的樱花,常有“婆娑”之状,类似纱和绢的材质。有一年初春,韩国仁川的夜里,走在山路,漫坡的樱花,仿佛遍地起雾,一眨眼工夫,开始落英,飘飘摇摇,带一点星光,扑朔迷离,真好比人在绮梦。纽约的樱花则是确凿的现实,颜色也要肯定得多,意志是坚定的。在日本,樱花也象征着意志,通常用来喻作武士精神,但是指败势——全盛时一谢而尽,义无反顾。在纽约,樱花是败在枝头的,焦枯的一骨朵一骨朵,有股子蛮劲,所以,意志是在花开,有点原始人的性格。寄居的公寓楼下,有一个“日本花园”,在城市花园评比中得过名次。为什么叫“日本花园”,可能是园中草木来自日本。我不识植物,也就看不出来,只觉得这一方园地经过修剪,呈现出人工的刻意。而纽约的裸土,多是野蛮生长,肥沃的地力从水泥钢铁的接缝里窜出来,养息着杂树杂花。

据称,这一年是少雪的冬天,但也有过几次雪飘,其中最大的一场,亦相当可观。事先通知停止路面车辆交通,于是,一眼望去,就成白色旷野,一座座雪堡即是楼房。日间没有出门,暖气烧得起燥,只见一排排白色鸟雀,从窗前垂直坠落,是被降雪压下去,还是辨不出方向,将地上当天空,来个倒栽葱。风扫着雪粒,呼啦啦往这边来,又呼啦啦往那边去。看不见人。楼下的空地,原本是幼儿园的游乐场,每日里,以罩衫颜色为组别的小孩子,七八人一队,八九人一队,由各自老师带领玩耍,我们称之“红衫军”“绿衫军”“蓝衫军”。其时,各路军销声匿迹,滑梯、秋千、跷跷板、小车、木马,都埋在雪里,看起来很是寂寥,就像回到宇宙洪荒。

晚上,赴朋友生日宴。铲雪车推出的干道,即刻被新雪覆盖,再推开,再覆盖,到底留下一条浅路,供出门人行走。出乎意料的是,脚下极其松软,这大约就是“干雪”了。所以就不打滑,只是走不快,缓缓陷进去,缓缓拔出来,时间和力气都耗去一些。气温应该是低的,可是并不觉得,风吹来,雪粒似板子刮在脸上,不是凉,而是疼痛。想起古人的咏雪诗,“燕山雪花大如席”,一直讨论是指整体,还是单独,现在以为应在前者,就是雪阵,扑地而来。推进餐馆的门,即刻人声灌耳。前台是等座的人,趋进是寄存衣服的队伍,餐桌挤得不能再挤,服务生忙得不能再忙。街上的人都汇集在这里了,身上的寒气和雪片,在暖热中化水,烛光变得湿漉漉的,呼吸也是湿漉漉的。爱斯基摩人的冬天大概就是这样,在帐篷火堆旁,剖开马哈鱼,剥下一张完整的皮,然后,鱼肉割成一绺一绺,烤在火上,刺刺地响,故事篓子就打开了。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在说话和大笑,极尽全部注意力和听力,方得只言片语入耳。要是有故事,也都成零碎了。客人还在拥入,订餐的电话一个劲地响,于是,一个劲地加座,门厅里,遮风的皮帘子底下,都安了餐桌。

一顿饭的时间,雪又下猛了,铲雪车轧过的痕迹一点看不出来,凭依稀的印象,以及建筑物的参照,在齐膝的雪里,犁地般地蹚路。为保持平衡伸开手臂,扶到的是雪墙。真也不觉得冷,就是睁不开眼,雪粒子封住了眼,立定等它过去,人就种在了雪里。有一段路是在酒店的廊檐下走,灯光里立着门卫,往路上撒盐,雪就退下了,走过去,又是雪路。这一条路是从华盛顿广场穿行,走一截,回头看,白色平原上耸立白色的小凯旋门,像生日蛋糕上的奶油,有歌声和叫声,仿佛在很远的地方,降雪改变了声线,视线也有所改变。曼哈顿的海拔似乎抬高了,与天空接得很近,人呢,变得很小,爬在雪沟里,盲目地挪步子。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太阳高照,尖利的阳光穿透大气层,却穿不透积雪,还是要靠人力。百老汇大街上,商铺门前,店员们都在奋力铲雪,堆到路边。汽车轮胎,大踏步的靴子底,将余下的残雪碾碎,纽约人的脚步特别有力,人行道的钢板哐哐作响,污水横流下露出金属的表面。纽约一定是生产钢铁的年代里建成的,墙的立面是钢铁,露天的防火梯是钢铁,桥梁的钢架,铸铁的门窗,城市的钢铁的回音壁,反射出铿锵之音。气温还是在零度以下,雪就变成一种固体,倒也不是冰,依然保持松软的质地,需要多个升温的日子,才能化成液体,挥发干净。

真正的寒冷在二十天以后来临,官方气象部门报告零下十六度,学校给员工信箱发出预警,称之“危及生命”之寒潮。恰是周末,红绿衫军们未到校,楼下的乐园空寂着。路上行人极少,凡在外必须疾走,略一停顿便血流凝固。无风尚可坚持,一旦有风,顿时站立不稳,周身麻木,意识都开始模糊,对环境失去判断。而曼哈顿岛地势平坦,楼宇纵横排列,于是四面来风,人称“穿堂风”。幸而店铺照常营业,受不了时,便一头扎进门内。没有顾客,店员显然知道来意,善解地静立一旁。就这样,一忽儿进,一忽儿出,将路程走完。不知觉中,满脸是泪,还有皮帽上蒸化的水珠子。太阳出奇地明亮,很可能是因为空气透彻,不像亚洲,长年处在氤氲中。曾在什么地方看到日本美术史学者千叶成夫说过的一句话,大致意思是空气的湿度决定绘画的性质。我想,不仅绘画,还有音乐、文学、思想,大约也受此规范呢!我们生活在湿度较高的环境里,中医有一个基础性概念,就是“湿”。而纽约,湿度很低,日光取直而下。

之后,进到三月,街角的樱花已有几株吐蕊,月末的时候,又有一次严寒。虽不至于通告预警“危及生命”,但因具体所在位置,感受甚至有过之无不及。这一日,纽约的张北海携我们往修道院博物馆。张北海是老纽约,1983年尾,我随母亲和吴祖光先生从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出发,旅行全美,来到纽约,就住在他位于百老汇街东头的家里。那时,他还在联合国工作,专门请假带领我们游览。退休之后,他独自一人遍走纽约,做田野调查。因文艺人的眼光——不是吗?他本名就叫“张文艺”——他看到的纽约与旅游指南不同,也和正史记载不同,而是别开生面,独创路数。这一回来,我们的公寓竟与他家相邻,十分钟的步行路程。事实上,居住纽约,也是多年来他一直怂恿的,来到不久,便向他报到了。他引去苏荷区一家老店,当年劳工们在此餐饮打尖,如今保持工业时代旧貌,座上客已换作时尚消费一族。先喝上一杯,然后制订计划,一半自助,另一半由他亲领,即可粗疏覆盖曼哈顿。这个春寒料峭的下午,张北海率我们出行,就是其中一项。

去时尚不觉得,地铁往上城方向,经过哈林区,到一百九十街下。午时的寒意比较含蓄,走在哈得孙河边的坡路,草木都已泛青,临高远看河面,金水流淌,就有暖色。参观完毕,出来博物馆大门,情形就不太对了,少顷,周身冰凉,站立不定。从哈得孙河上过来的风,在坡地回旋,多少消耗些能量,一时还可坚持,温度却已降到零度以下。好不容易等到巴士,上得车去。车厢里的温暖简直让人动容,眼睛湿湿的,可是,寻访的项目没完呢!下一节是看李鸿章栽的树。在一百二十街下车,天色大变,日头收起了,风一股一股袭来,前后夹击,越往河边——李鸿章的树就在那里——风越凛冽,气温降得更低。张北海走在风里,衣着单薄,却毫无瑟缩之意,周遭环境对他没有任何影响,而我们一个个东倒西歪,脚步踉跄,泪眼迷离中,只看得见他的背影。就像德国作家派屈克·徐四金的小说《夏先生的故事》,他就是那个夏先生,往前走,往前走,“不论是下雪、降冰雹、刮暴风、大雨倾盆、阳光炽热如火、狂风来袭”一直一直往前走,最终走进湖水。哈得孙河复又亮起,闪闪发光,是一种兵器的光芒,风就从那里来。到了李鸿章的树跟前,所有的草木都在大幅度摇摆,很奇怪,听不见风声,而万物移动。更加离奇的是,李鸿章的树,被铁栅栏围起的一小圈地上,不是一棵,而是两棵。关于李鸿章栽树的由来,旅游手册和中美关系史上都有记载,在我们最切身的经验就是,大风天,以及大风施向人间的魔法:一棵树变成两棵树;还有,张北海变成夏先生。

当日项目最后一个内容,到导演李安经常光顾的中国餐馆“五粮液”吃晚饭。大风继续作祟,推门进去,不是“五粮液”,而是“山王”,应该算作第三个魔法。

那几个惊世骇俗的寒冷日子,异峰突起在漫长的冬天里,否则,日子就会显得平淡;现在,有了高潮和跌宕。正当你以为冬季永远结束不了的时候,春天突然来临。就仿佛在一瞬间,路上满满的人,餐桌餐椅从门里蔓延到门外,铺满街面。这些桌椅,叠架在墙脚,铁链子拴着,铁锁扣着,结着霜,盖着雪,几乎要长在一起,现在,被晒得滚烫,坐满了人。坐不到的,就站着,挤成一堆。人们都穿了单衣,在羊毛、羽绒、皮革里捂了一冬的身体——听起来就像原始人,此时来不及地裸出来,接触空气和太阳,顿时镀上一层釉。被寒冷压缩收紧,结成饼状的物质,这时候蓬松开纤维,拉出丝来,于是,视野就变得毛茸茸,亮晶晶。抑郁症一扫而空,人人意气风发,浩荡前进。各种花都在怒放,樱花却谢幕了。华盛顿广场上,做了一个小花坛,粗人动的细巧心思,笨笨的,让人好笑,又有点鼻酸。四下里都是人,长椅上,石墩子上,草地上,树下,各样的地摊都摆出来了,翻筋斗的,耍棍棒的,唱曲子,拉四重奏;还有诗歌摊子,席地而坐,守一台老式打字机,出售诗歌,亦可定制,就像移民方才涌上海岸时的代写书信。各种组织的募捐也来了,为患病儿童,为妇女,为无家可归的人。有一种募捐很别致,募的是故事——有意者可在一页纸上写下文字,然后用晾衣夹子夹在拉起的棉线上,纸片儿在风中起舞。到了夜间,交易大麻的贩子出动了,广场公园灯光昏暗的一角——对了,满街都是大麻焦叶般的气味,许多地区将它排除出毒品的名单,但依然保留违禁的遗韵。我最喜欢的景观是从纽约图书馆的窗户望出去,那一片新绿,垂柳底下的春衫,被照得透亮。这个钢铁城市,忽然轻盈起来,薄如蝉翼,都能飞上天去。

二 托尼

纽约大学安排的公寓,房主是语言学系的教授,正休学术假,去往非洲部落丛林考察,正有六个月的空档,就托学校寻租客,恰逢我们需要,于是,两相适宜。入住十天光景,一日下午,忽有两名校警上门问询,总起来是三项:一是入住时间,二是由谁安排,三是同住几人。问答完毕即离去。原以为例行检查,并未放在心上。闲话中向朋友提及,个个神情大异,都说此事不妙,必有原因。推来算去,联想入关审核,缺少一份工作签证的Ⅰ-129表格,被留验身份,俗话叫作“关小黑屋子”,但很快检索档案,“释放”出来,会不会是这件插曲的后遗?又回忆访客中有无从事尖端行业,受中情部门注意?近来不是有两名中国高科技人员被拘审,引起轩然大波了?虽觉不像,但凡事都有万一,谁能确定呢?最直接最朴素的反应——朋友中的一位说,你们得罪什么人了!初来乍到,与邻里并无交集,友和敌都无从谈起。不过,到底存了一个心,留意起周遭人事。第一个进入视野的,是白人门卫布朗先生。头回见面,他便自报家门:我的名字叫布朗!礼尚往来,我们也应该以名字回答,可是没有,我们只说一声:早安,布朗!严格检讨,确实失礼了,却也不至于动用警力。我们注意到就在警察造访的次日,再出门去,布朗没有如往常一样迎接我们的目光,而是背过身去拉门,含糊地嘟囔一声,表示招呼。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迹象,事情就搁置下来。

又过去十天光景,晚上回来,门卫中一位南美裔先生——我们给他评价最高,诚恳友好,而且性格温和,他告诉说,我们有邮包寄到,存在收发室,收发室就在信箱背后的门里,需向一个名叫托尼的人领取。第二日早上,便下楼去了。信箱所在大堂一翼,侧厅的两面墙,第三面墙上有一扇门,依上下班时间开闭。常以为是物业办公室,从未向里探测。此时,开半扇门,可见一具柜台,柜台里坐着一个人,就是托尼。趋前向托尼问好,自报是新到的房客,几楼几室,姓谁名谁,来领取邮件。托尼不发一言,看着我。我重复一遍,回答依然是托尼的冰冷的眼光。局面莫名地僵持着,停一会儿,托尼发声了。他说:我早看见你了,和你的丈夫,从这里走过来走过去,就是不到我这里来!他激动起来,使我意识到我们又一次失礼了,急切道:我知道,我知道错了,应该早日向你问好,我来晚了,对不起!我的道歉似乎加强了他的委屈,火更大了,又一遍说:你,和你的丈夫,从我门前走过来走过去,就是不到我这里来!我则再一遍认错。他从柜台里走出来,在房间里转圈,我跟在他身后。记忆一下子回来了,有一日早上,我在信箱前取信,余光里有一个黑人,小个子,腿上绑着盔甲般的护膝,叉开脚立在身后,就像电影《星球大战》里的帝国士兵,那就是托尼啊!我极想在他微驼的脊背抚摸一下,可又不敢,只能一声一声地道歉。忽然他中断了谴责,回过身问:你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的?我说是门卫让我来的。这时我又有了新发现,南美人其实是个使节,在我们和托尼之间斡旋,传递信息,使睦邻友好,上下级团结。稍事平静,托尼回身进柜台,取出一种红色卡片,告诉我,假如有邮包送到,他会在信箱里放一张卡片,凭卡片到这里领取。复又走出来,领到货架,取下我的邮包,他一直押着呢,就等我向他报到。他挟着邮包,并不给我,而是从柜台下取出登记簿,办理签收。我用中文写下名字,告诉他中国字是什么样子的,托尼露出至今为止第一个笑容,旋即收住,他余怒未消,说:让你丈夫来一下!

托尼的命令,除了服从还能怎样?赶紧地上楼进屋,将刚从床上爬起的人带下去,来到托尼跟前。始料未及的一幕发生了,托尼对着他,满脸堆笑,躬下腰,伸出手,这可是我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两个男人就这样,微笑,鞠躬,握住的手久久不放,终于松开,托尼回进柜台,又摸出那张粉红卡片,转向我——他的笑容又收起了。他说:用你们国家的语言告诉你的丈夫——他将方才的话,即领取邮包的规则又说一遍,眼睛紧盯着我的嘴,防止有渎职的情况发生。这个过程被延长了,显然他很享受这一场外交活动。后来,任何事情,对我说一遍,还要我用“你们国家的语言”对先生说一遍。托尼无疑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什么事都得让“当家的”知道才算数。现在,我们推理出警察上门的原因了。一定是托尼整我们,布朗也脱不了干系,是那个出主意的人,而南美人,化干戈为玉帛。

为补偿过失,安抚托尼受伤的心,我们表现出格外的热情,老远地看见,就挥手招呼问候,托尼分明也领会了我们的示好之心,他越来越不吝惜笑容,常常把脸笑成一朵花。大冷的天气,看他穿了毛衣往外走,就说:托尼啊!天冷得很,你要受冻的。他骄傲地挺挺胸脯:我的身体很强壮!有时他看我空着手从信箱前离开,就很哲理地说一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托尼长年戴一顶绒线帽,盖住双耳,显得脸很圆,严肃的时候,眼睛也是圆的,笑起来呢,就弯下来。托尼不是那种典型的——比如辛普森、奥巴马的黑人形象,身量也比较矮小。非洲有许多部族,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又或许在以往的代际婚配中渐渐改变了种族特征。有一回遇到他下班,高高兴兴走在院子里,我说:托尼啊!回家吗?他说:是呀,回家!我没好意思问他家住哪里,倘若住哈林区,交通也是方便的,一号线直接就到了。在那里,托尼和他的族人们一同喝酒、聊天,消磨夜晚和假日,一定很开心。我不能准确判断托尼的年龄,上了岁数是肯定的。美国退休制度只有年龄下限,没有年龄上限,想做多久就多久。在公寓里管理邮件收发,是轻松的活计,而且,我发现,托尼上下班的时间也没准,觉得他多少有些“对人马列主义,对己自由主义”,所以,托尼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纽约有许多黑美人,K-mart(凯玛特)超市里的女营业员,多是年轻黑女孩,个个俏丽妩媚。她们肤色深浅不同,全无二致地发亮,身材苗条而有力,看着让人羡慕。第五大道上的丽人行比较中产阶级化,穿着职业装,态度轩昂。曾经看见一位女性,穿一袭深蓝裙衫,颈上系一条青绿围巾,裙子和围巾都是薄透的材质,在风中鼓荡,尤显得颀长健硕。她让我想起梅里美小说《伊尔的美神》里的青铜女神,当然是要将女神的邪恶换成慈悲。都会的时尚风气似乎并没有归化她们的个性,反而加进开发,更加突出了。有一回在地铁里,跟前站着一个黑女孩,个头很高,穿一件褐色棉风衣,领和袖镶一周皮毛,挎一个大皮包,盖口也是同色的皮毛,长绒毛里有一对晶亮的眼睛,原来,是一条狗。我不懂宠物,看不出属什么犬种,也看不出年龄,只觉得身子的柔软和毛色的光亮,挂在皮包上,就像一匹缎子。朋友盛情款待看戏,我选择音乐剧《紫色》,因读过小说,也看过由斯皮尔伯格编导的电影。1983年,作协接待美国女作家代表团,作者艾丽斯·沃克就在其中,我呢,参加了在上海的陪同工作。走进百老汇四十五街亚克伯剧院,星期天的日场,全满,除我们两张亚洲人的脸,一色的黑皮肤。舞台十分简洁,一壁板墙上,挂着椅子,时而摘下用作布景道具,时而重新挂上,腾出空间,接近中国戏曲写意原则。开场时,两个女孩面对面跪在地上,互相击掌——是《紫色》标志性的动作,这一元素只出现一回,及时收起,并不滥用,表面性的符号取消了,叙事保持着朴素的外形。随了少女击掌,歌声起来,大约来自遥远非洲部落的民谣,单纯悦耳,一阵寒噤似的悸动,真仿佛天籁之声,又直抒胸臆。

住校期间,去往北卡的杜克大学一趟。纽约还在春寒中,杜克已满目绿荫。明晃晃的日光里,五彩的太阳伞,黑皮肤的体态丰满的女人跑前跑后,笑脸盈盈,就以为是《飘》里斯佳丽奶妈的后裔,事实上,《飘》的故事发生在更南部的亚特兰大,可我就觉得是在这里。我们住的酒店名叫MILLENNIUM,千禧年的意思,和小说里的“媚兰”MELANIE谐音,处处都是《飘》的影子。酒店早餐厅的小女服务生倒有一副斯佳丽的脾性,第一天很热情,第二天极冷淡,大约和男朋友斗气,想着少惹她,速速走开,却听身后大声问道:你们是夫妇吗?转身看,笑靥如花。这就是新人类!蓄奴的时代早已成过往,退到历史深邃处。

托尼日复一日上班下班,周六周日休息,周一即到,又一轮上班下班。除去迟到早退,从没有过缺勤。我们公寓的房主卡林斯——因为找他的电话不断,邮件也不断,这名字就成了熟人一般,卡林斯给系里办公室邮件,让我们将他信箱里所有的来函全交给托尼保管。托尼真是老管家,迢迢路远的房客一切都托付给他。卡林斯也是老住户了,走之前报修空调外机,工人们进来操作,那工头站在厅里,左打量,右打量,满脸疑云。我们按自己的需要对房间略作调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自语说:变样了嘛!随即问:地毯呢?我们回答卷起来收进空房间,又追问:卡林斯知道吗?这就不好说了,只能含糊其词:大概吧!工头的脸上多少露出悻悻然,心里犯着嘀咕,走了。按卡林斯吩咐,将信箱里掏出来的日积月累一大摞的邮件,悉数捧到托尼的柜台上。托尼说,有一些是广告,邮递员每户派发,是垃圾!我说,卡林斯说全部给你的!托尼再三再四说明其中有许多垃圾,应该剔出来扔掉!我还是以卡林斯的话为准,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下一日,遇见我先生,被托尼叫住,有话要说,意思还是那些,信箱里的垃圾邮件,扔掉——他做了一个发牌的动作,很形象,好像真看得见一封邮件从他指头上飞出去!就这样,和我说不行,必须和“当家的”说。下一次,我去送卡林斯的邮件,积起的一摞,放在柜台上。我和他,一里一外,依柜台而站。托尼翻看着台面上的信函,捡起一封:垃圾!放在一边,再捡起一封:卡林斯!放在另一边。下午三时许,大人们在上班,孩子们在上学,红绿衫军们在外玩耍。我们两人都很耐心,我还很谦虚。这是我和托尼之间,静谧的一刻,甚至有一些温馨。

住校期限将至,打道回府之前,还有一桩事要与托尼交涉,就是请他将我的信件——假如有我的信件,转交给东亚系。面对我的托付,托尼的回答是:邮费呢?他说,我并不是邮递员,我需要邮资!他微笑地看着我,和气里隐藏着精明。我说,可不可以请邮递员转寄,东亚系不就在马路对面,最多五百米距离。可是,还是邮费,邮递员需要邮费!托尼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我的头脑和语言都不够对付得了,只能退一步,留下朋友的电话,请他尽通知的义务,让朋友来取。这个方案得到他的首肯,然后就与他告别。他问我什么时候离开,我说后天,那么,托尼说,明天来说“再见”!简直就是太上皇,留和去都需在第一时间和最后一刻向他面觐,须臾不可怠慢,真是一个骄傲的托尼。

三 唐人街

中国人在海外生活,离不开唐人街。纽约的唐人街位于曼哈顿下城,临近世贸中心,“9·11”事件发生的时候,双子塔就在眼前塌陷下去,燃烧的灰烬弥漫上空,数日不散去。现在,新世贸大厦矗立起来,纪念碑式的,有着锋利的边线,新型钢化建材,在黑暗中荧荧发光,为夜行人指点方向。纽约大学以及大学为我们安排的住所,距唐人街两站地铁,曼哈顿的地铁站很密集,所以走过去一二十分钟,就已经嗅得到那里的气味,一种生鲜腌腊的混合组成。隔壁的小意大利城也有他们的生鲜腌腊,另一路的,井水不犯河水。两区都是黑帮电影的采景地,美国最著名的有《教父》,中国粤语片就多了去,凡打星多在其中露过身手。随气味接踵而至的,是人声。凡中国人聚集的地方都气象蒸腾,开了锅似的。身在其中,会以为吵,离开了才觉得寂寞。声音最响的地方大概算得上香港,而这里,仿佛是香港的一角,旺角或者荃湾。超市里永远人头攒动,收银台排着长龙,架上的货一眨眼就空了,补货的推车吱吱嘎嘎跟进,喊着:“借过,借过。”许多人从外地来,带着繁重的采买任务,一口大旅行箱,装满了回去;或是将东西分箱快递到驻地。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临街的小店。比如,鱼铺子,屋檐底下搭起的货摊,龙利鱼、黄鲳鱼、鲈鱼、鱿鱼、板鱼、鳕鱼——鳕鱼在国内是贵重的鱼类,这里却成山成堆,雪白的鱼肉冻成一方一方,买回家化冻,放上姜葱隔水蒸。姜葱是在另一个铺子上买,姜要过秤,葱则系成一小束一小束,很高贵的样子。蒸锅是不可少的炊具,我们的这一口买于“珠江”,百老汇街上著名的中国店。老板娘早些年来自上海,说一口带苏州口音的沪语,从信用卡签名认出我,顿时“老乡见老乡”,传授纽约生活经验,还给了姓名电话,可惜她的店临近收尾。百老汇大街的店租见风长,于是频繁易主,没过几日,“珠江”也不见了。同样的际遇,后来在梅西百货化妆品部也发生过一回。如今,每个名牌都设有中国代表,这一个,正是我的读者,她耐心替我调配种类,最大限度地享受折扣,又送一堆试用样品。再回去唐人街——鱼铺上方悬一杆秤,鱼扔进秤下的铁盘,报价就出来了,鱼也飞回来了。这边掏钱,下一条甚至下两条鱼已在过秤、报价、掏钱。一手交上钱,另一手接住找头,沾了鱼腥的潮湿的纸钞和镍币,不晓得经过多少笔买卖进出,算得上流通率最高的美元现金。鱼摊的紧邻,是包子铺,松软雪白的大包子,六个一盒摞在架上,整面墙的架子占去一半地盘,买主在另一半侧身交错。货是从后壁深处出来,显然是前店后厂的格式。最壮观的是港式茶楼,一道电动滚梯上去,耳边就是轰隆一声,球场大小的厅堂里,圆桌面挤挤挨挨,无人领座,全凭眼尖手快,还有运气,占得先机,只要有空位,勿管认不认识,挤在一桌,有点像会议餐,凑得人齐就上菜。小车在桌椅缝里蛇行,你叫停,它就停,手到哪里,铁夹子就到哪里,啪一下,竹笼、碗、碟,桌面上跳着脚滑行过来。饮茶本应是悠闲的,在这里却有一股紧张与惶遽,这也是和香港像的。所有的动作都是快板,又是曲牌的体系,长短镶嵌,不知不觉中,进食的速度在加快,而且,情绪也激动起来。

唐人街的景象难免灰暗,是环境,也有人的缘故,也许两者相向互映。街道、房屋、铺面、店招,都是旧式,要推,都能推到前、前个世纪,那就不怪它的旧和陈年老垢了。人呢,似乎都上了岁数,多少代以上的唐山客,受迁徙和生计压迫,留下焦苦的痕迹。生相仿佛会濡染似的,即便少年人,在这里也显出沧桑。沪上过了时的老字号站到了街角,老正兴,菜名是上海的,菜式也对头,店员说着纯正的上海话,背着手站在你跟前,就像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老电影里走出来。口味却不大像了,水土改变物种,小笼包子大上一圈,肉馅亦太过结实了。

一些消亡的手艺在这里复活了,比如剃头。唐人街的深处有许多剃头店,一家挨一家的,“当家的”专认一门。老师傅,更可能是老板,广东人,有年岁了。好比武侠的派别,有的使剑,有的使刀,老师傅使的是推子,一共两把,大的盈握,小的只在两指之间,上下交替操作,将一颗脑袋修得溜圆。看得出是童子功夫,多年的萝卜干饭,最终“一招鲜,吃遍天”。纽约的冬天,干冷干冷,脚后跟严重皲裂,开出口子。旧痂未平,又添新迹,于是,沟壑纵横,润肤油越来越失效应,唯一的办法是削去疤痕。还是出发唐人街,寻找修脚店。找寻一周无果,倒推进许多按摩院,开在半地下室,窄小的门厅里坐着小妹,空气淤塞,似香似秽,所操营生就有些暧昧。考虑行业的性质,修脚与剃头也许同属一项,就去向推子师傅打听,果然,迷津指点。转一个弯,多条小街交会处,角上的一户,挂牌“修甲”,就是了。门内一片新气象,店员身着白大褂,就像诊所里的医生。近门处,高案高凳,修理手指甲;进深,一列皮椅,椅下有水盆,就是足疗的场所。这一回,全套电气化。浸足的水盆有电热装置;座下的皮椅电力驱动,起伏推挤,忽捶打,忽颠簸;去痂是一枚电动砂轮,哧哧地打磨。前后照应的女人,自称来自福建,再三声明店务的正规,壁上的悬挂,无不关乎营业许可、卫生嘉奖、保健批准,就是见证。修磨完毕,涂抹脚霜,又格外倒出半个纸杯赠送,说有特效。脚霜有没有特效不好说,但削去结痂,着实免除开裂之苦楚。天已入春,棉鞋换单鞋,新买的一双“中国制造”凉鞋,款式别致,草编的鞋底敷一层塑料薄膜,轻便利行,可惜极不耐穿,只半月时间,塑底磨尽,露出草茎,就要修理。洋人的修鞋店,倒不鲜见,凭窗看里面的工具,铜钉铁锤,尖凿利锯,更像是对付牲口的鞍具。想了想,唯有一条路,就是唐人街。

鞋匠的踪迹就不那么确定了,有是有,唐人街什么没有啊!具体在哪里,就犹疑起来,似乎这里,又似乎那里。或者曾经在这里,曾经又在那里。显然,这是一个流动性很强的行业,穿街走巷的。第一个鞋匠坐在熙攘的十字路口,那真正是一个老鞋匠,眼神已经不济,听力也不行。找到他时,正摸索着往一只鞋后跟里敲钉子,钉子在锤子底下打滑,工具也十分老旧。好不容易与他搭上话,他瞄一眼我的鞋,眼光涣散,很难相信他看见的正是我这一双。索价则是肯定的,十六元。还过去一个价,没有回答,复又埋头对付那枚钉子,回到混沌不觉的状态。一是嫌贵,二是沟通困难,就放弃了。看起来,鞋匠是稀缺的一行。四顾茫然,走许多路,问许多人,最终,在孔子大厦附近,铁路桥的桥洞里,看见一个鞋匠摊。

这一个,面目全然不同。一是年龄,既非老鞋匠,也非小鞋匠,而是青壮年,三四十的光景;二是生相,白净脸,修眉漆目,中国有一位男星张嘉译,可谓形神皆近;三是态度,两个字,冷峻。这般人品,与鞋匠的行业不符,也与周遭环境不符。垂目看一眼鞋,这一眼和那一眼不能同日而语,直抵要害,随即吐出一口价,二十五,恰好是这双鞋买价的一半。火车从头顶隆隆驶过,这一声就有振聋发聩之效果。有过前次与老鞋匠的交道,晓得还价是无效的,于是只在私下讨论。然后,小心驱前问询,将如何处理。鞋匠扔出一张皮革,材料的意思,再问怎样操作,“胶水”,男人吐出两个字。果见脚下排列一溜瓶罐,所说胶水当是其中一种。顺便打量,这一个的工具要比前一个先进,有一部机器,桥洞壁上挂了各种锤凿锥剪,深处则是一卷卷的皮革。再看男人手上活计,缝纫切割,手势精准利落,他的外形也征服了我们,使修鞋这门手艺活儿上升到艺术者的境界,终于下决心交付修理。其时,男人脸上稍有和悦之色,对鞋做出评价——贴一层底还可穿个几年没有问题,许多美国人也在他这里修鞋。按约定的一个小时以后,过去取鞋,看见男人站在桥洞口,双手扶胯,抬头望着铁路桥,桥上正经过火车,眼光是忧郁的,他在想什么呢?火车轰鸣中银货两讫,他又钻回桥洞。

孔子大厦是唐人街的中心,街道从这里向四边辐射,中国南方城市特有的骑楼底下,什么样的生意都有,进门一侧柜台卖电话卡,同时出售电话线路。一条线不知道挂多少张卡,因此,串线的事情经常发生,串得巧了,就会有意外的邂逅。另一侧是金银铺子;进去一步是汇款的窗口,中国建行、中国工行、邮政银行都是汇兑的户头;紧接是韩国化妆品,做的是批发;然后,国际婚姻介绍所。电梯边的墙上嵌一排名号,以中医牙医居多;其次是律师事务所,办理税收和移民事务。曼哈顿的唐人街,日益膨胀,蚕食紧邻的小意大利城,小意大利城只剩下一溜边。大雪过后的一天,从那里经过,看见那里的铲雪车将残雪卸在路口,正当唐人街心,应了一句老话,“各人自扫门前雪”,会不会也有一点小小的报复心呢?然而,小意大利城的萎缩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纳入纽约主流社会。中国人不也是吗?早已经游离出唐人街的传统主业——餐馆和洗衣店,尤其中国大陆的年轻一代,疾速完成命运的嬗变,跃入中产阶级。与此同时,更多的移民拥入新大陆,曼哈顿的唐人街显然不够容纳,不只是地块有限,还有观念的差异。旧式的侨置难免露出败迹,人和事都老迈了。中国年的除夕,去唐人街采买,向晚的时节,露天的案子上堆了花束,一种绒球状、耐寒的花骨朵,红或者绿,都是暗淡的。人们挤在案前,冻得抽不开手,仓促地挑选,新春的喜气里,多少流露出凋零之感。

新型的中国城在皇后区法拉盛壮大起来,据说原先以犹太居民为主,如今换了人间。直达法拉盛的七号地铁钻出隧道,在高架铁路行驶。地面广大而平坦,呈出球体的弧度,于是,地平线微微下沉。也因此,地上物就显得零碎,小小的房屋和街道,还有人和车。局部是拥簇的,从全局观,几可忽略不计。新大陆依然保有原始性,放眼都是未开发。新车厢里光线充沛,明晃晃的,十之八九的华裔的脸,包裹行李也占去空间,满当当的。法拉盛是终点站,这一次车到,下一次就出发,可以想见人流和物流的汹涌。一出站口,市声扑面而来,比唐人街规模更壮阔,因为地场大。同时呢,南音换北音,耳边掠过的,多是普通话,二人转式的东北话尤为突出,还有上海话——闽广潮汕的眼睛里,上海人不也是“北佬”吗?

法拉盛的样式,也摆脱传统中国城——晚清民国之交南洋商贸地区旧制,而是接近中国内陆,经济腾飞中的二、三线城市,通衢大道、购物中心、超级市场、星级酒店、面包房、三温暖、小商品,高级物业和临时建筑相互交错。人车熙攘,店招林立,小广告满天飞——内容因地制宜,帮助移民的事务所为第一大项,其次是规劝信仰的宗教团体,再有办理退党的中介机构……走在街上,眼睛耳朵都不够用,嘴也不够用,热腾腾的中国点心在向你招手:现炸的油条、油饼、麻球、粢饭糕;新出锅的生煎包子、锅贴、萝卜糕;刚揭笼的各色包子、糕团、蒸饺;沸滚的咸甜豆浆,茶叶蛋,玉米棒子,关东煮。洋人的饭吃多了,都嘴淡,经不起诱惑,湿唧唧的纸币和烫手的食品袋在人头上传递着,这大概就是所有唐人街的通弊,消耗塑料袋最巨,现钞流通量最高。

引我们进入法拉盛的人,名叫高中,上海人,上世纪90年代初来到纽约,开一爿书店,店名“中国风”。是书店的缘故,也是性喜交友,热情好客,高中广结各路知识人。各路知识人的交际圈,远兜近绕,最后又总能归到他门下。从他门下,再联到一家,则是书店对面的上海餐馆“聚风园”。一餐饭,可从中午吃到晚间,决不驱赶,倘自带食材,便让出厨房,任其自行炊事。从聚风园过去,即法拉盛公共图书馆,全纽约中文藏书最大量、出借率最频密的图书馆。主持日常事务的馆长,也是上海人。办理借书证——手续极简,只需护照以及一封来信,最好是银行的函件,上有地址,不论长住还是短留,总之居有定所,当场便可领取。帮助找书,并演示自动借书机器的,是一位退休馆员谢老师。谢老师,花白头发剪成短式,穿一件夹克式棉衣,足登运动跑鞋,步子很健,走路轻捷。父亲在国民政府高层任职,1949年,她和双胞胎姐妹一同来到美国,读书工作。她喜欢法拉盛图书馆,退休之后继续志愿服务,同时参加馆内举办的学习课程,这天正是韩语开班。忽想到白先勇的小说《谪仙记》,李彤若不死,也许就是今天的谢老师。

从此,我们进入高中的人际社会,时常受邀参加聚会。聚会的起因和主题各不相同,有一次是读书会——后来知道,中国人在纽约有许多读书会,别的地方大约也是,自发组织,形式不一,内容却总是围绕读书。他们这个读书会,每月一会一题,一人主述,然后各自推列书单,简要概况,产生下一月的主述和议题。这一回高中通知的主述人是纽约州立大学的历史教授,专论美国海外军事基地。我因大雪封路没有去,事后听说,那一日的经历,虽是艰难却颇得意趣,大家合力铲雪,开出入径,然后报告和讨论。讲演十分精彩,信息量极大,美军海外基地究竟有多少?简单一句话,任何地方发生情况,瞬间就有美军战机起飞升空。后悔也来不及了。再有一次旷席因课时冲突,也是遗憾的。高中电话说,友人携“苏眉”一尾,当“苏眉”是来客,经解释方才知道是一种鱼,甚是名贵难得,更难得的是,专请一位淮扬大厨烹制,地点就在聚风园。幸而,以后的日子里,重得机会认识老师和大厨二位高人。

法拉盛近似草莽江湖,是江湖就会出异禀,以年资辈分论,应推王鼎钧为第一。从法拉盛图书馆借出四本一套王鼎钧自传,读到另一部家国历史。乱世漂泊,朝野进退,文武兼备,生死线几度徘徊,最终定居彼方,操一杆笔养生养性,弹指灰飞之间,已近百年。华界文苑,以“鼎公”尊称,他亦不负众望,大小事务,凡有请必有应。上回莫言来,即去府上拜见,都是山东籍人,有乡谊。在我,单凭一脉文缘,不知能否见上一见。高中出面,两头传话,进而组织一场饭局,设在老地方聚风园。座中有鼎公欣赏与扶持的张宗子,淮扬大厨李师傅,就是在这一宴上头遭晤面。二位自识晚辈,与我们也还生分,多是缄默着,难免沉寂。而鼎公气象恢宏,笼罩了局面。他引导话题,开拓讨论,亦庄亦谐,就无一时冷场。年届九十,身量依然超出汉族人平均高度,可以想见壮年时的鹤立鸡群。腰板笔直,腿脚还很敏捷,透露出军旅生活的痕迹。要不是有这底子,怕蹚不过关隘,劫后余生。唯有耳背这一点,看出了年纪,说话由夫人王阿姨传送,因是熟谙的震动赫兹。到后半段,我们双方多少掌握发音频率节奏,就可直接对谈,可惜,餐聚将毕,时近午休。临别,鼎公托我带回给国内出版业的一个意见,就是书脊过厚,纸张过硬,装订又紧,于是打开书本,就像“案板上的鲤鱼”,两头顽强翘起,必双手按压,才可阅读。虽是耳背,却不像通常的聋人说话,极尽声高,而是中等音量,语气平和,就显得从容了。日后,《侨报》约我办讲座,鼎公竟也到场助阵。经过麦克风的语音,一个字不能入耳,但从头至尾端坐。看凝目静神的面部,猜想他思绪走去哪里了……深邃的往昔岁月,或是沧海一般的人世,那是一个另度空间,谁也进入不了。

法拉盛的每一聚,都有一番奇人奇事,先前并无预设,随了话题,逐渐推出,是随风而去,又水到渠成。有一回是上海文先生,其父为国民政府军中将领,1949年,入大陆战犯营,妻小一路栉风沐雨,全凭家仆护佑,走到今天。另一回是陈先生,来自北京,《今天》出版人之一,谈的是美国人类学家古尔德的学说,进化中的不期而遇。再一回则众生齐发,与淮扬大厨李师傅的交谈就在哗然中艰难进行。李师傅在法拉盛武林中排末。1977年生,上海人,师承沪上著名淮扬菜系大法。我以为小李他不止在厨艺上受教益,更是得自然之要义。怎么说,就这么说吧!从食材到植种,从植种到天候,从天候到人事,从人事到世情,从世情到天伦,九九归一,合为天人观念。我问他中国无数菜系,哪一系为最上。他的回答使我茅塞顿开,他说:无论哪一系,做到最好,便无有差别!多年以前,还是个鲁勇的年轻人,曾提出小说“四个不要”原则,至今遭人质询,尤其“不要风格化”一项,只能说其然,而说不出所以然,现在,则有了旁证。小李还很年轻,又读过书,行过路,前途无可限量。我与他落座圆桌两端,相隔最远,说话如同叫喊。那一晚,群情激动,二三人成一党,话题交错,一时相撞,一时迸裂,于是遍地开花。从气势讲,张宗子为压倒之势,他有一条宽高的嗓门,音色嘹亮,穿透力极强。平日喜爱西洋歌剧,多少习得发声方法,一旦开口,便覆盖全局。他讲述在《侨报》做夜班编辑,凌晨时分,一个人走在曼哈顿岛,楼宇为他让路,天地海拥入怀抱,仿佛世界的主人。

有一日,舞蹈家江青带一众艺术者去唐人街吃饭,同行有一位英国先生,一位犹太先生,犹太先生的妻子则是俄罗斯后裔,新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这位女士有着巨量的身型,体格壮硕,形态极为庄严崇高,所任艺术导演作品中有著名的《最后一站》,描写托尔斯泰晚年生活。我想,唯有这样的量级,方才能够与托尔斯泰匹配。天下着小雨,周末的餐馆家家客满,我们走了一家,再走一家,逼仄的街道,摩肩接踵。我们这一行,上车下车,进去出来,俄罗斯女士泰山金刚般的身姿,在队伍中间稳稳移动,是唐人街又一帧景观。

四 公共图书馆

纽约公共图书馆中文藏书最多的是法拉盛,一次性借书数量五十本,期限三周,如需延续,电话或者网上重启借阅周期;否则,按每日每本七十五美分缴纳罚金。倘若需要的书正在借阅中,可以登记预约,一旦还回,立即通知。在书店看到有一位新起的尼泊尔女作家的小说,放在迎门的案上,说明正在热卖中。翻阅前言介绍,所写多是告别本土,迁居异乡的故事,属“离散”题材,最近一本书名即《离开的与留下的》。“离散”既是知识界的议题,同时也为出版人视作商机。图书馆架上搜寻未果,便到柜台查询,被告知馆内共有三本,全部外借,预约者已排起长队,我排在第二十一个。可见这位作家受欢迎程度,亦可见法拉盛也聚集有尼泊尔移民社群。身在客地,总是格外向往故乡的人和事。

多少有一点遗憾,没有发现哪一位中国作家明显受到关注。法拉盛图书馆找到一本哈金的新作,短篇小说集GOOD FALL,是他头一回自译中文,故事都以法拉盛为背景,其中有一个上世纪80年代滞留不归的中国教授,尤其生动。哈金的叙事诚恳老实,难免拘泥,这一篇却很释放,辐射出多重意味。但哈金的热潮似乎过去了,暂时没有新人替代,只在宾州火车站,看到刘慈欣的《三体》第一部的英译本,列在最新出版的案上。每每走进书店,本能地就要寻找中国书籍,结果都不怎么样。在西岸斯坦福大学所在小城PALO ALTO(帕罗奥图),街上有一爿书店,名叫“铃铛”,至今已经七十五年历史。老板很亲切,问有没有关于中国的书,被引到一具古典风格玻璃门书橱跟前,显然,橱里所纳都是珍藏,带有经院气息的典籍,布面和皮面,烫金镶银,书脊或做成竹节,包铜的四角。其中果然有三本中国的书,一本蒲松龄《聊斋》;一本宋诗;第三本倒是现代文论,研究的人物却很陌生,凭译音回来查《辞海》,原来是“申不害”,又名申子,占有词条两项。释为“战国时思想家,法家主要代表之一”,思想与商鞅相近,主张吏治、君权。一为郑国人,相韩昭侯;一是卫国人,事秦孝公,各奉其主,不能合力治天下,所以又都不出谋士的身家性命。是因为商鞅有“变法”之举,名见经传,日后成为显学,而申不害仅以笔墨存世,又有流失,于是没入寂寂。这个外国人是谁呢?由什么人领上这偏锋小道,却写下皇皇巨著,又有什么人读呢?把书还给老板,看他小心放回,锁上橱门。我想他压根儿不会知道申不害是什么人,甚至不一定去过中国,这本书对他可谓天书,但这邂逅里总有一点机缘的关系,也许,也许终有一天,会有什么发生。

从书店架上看,中国文史哲类的译本,连同关于中国的书籍,一并踪迹难觅。上一回来纽约在2007年,尚可见到古今历史、社会运动、个人命运的书写,记得有一本关于收养中国婴儿的小说,放在新书推荐的显眼位置。收养中国婴儿是当时美国社会的一阵风,且又合乎“身份认同”这一哲学命题。这一回,中国的话题在另一路,就是财富。纽约大学书店的新书推荐里,有一本《中国财富女孩》,出自新加坡作家笔下,同样的故事,他已经写过几本,显然是有特别的兴趣。从法拉盛图书馆借出一本,稍事浏览,情节约莫来自网络流传,一句话——“土豪金”。这一位,以及其他亚洲国家作者的虚构和非虚构,并无二致,都用英语写作。和我们相反,美国读者更倾向本国语的阅读,而对译文不热情。这一年得普利策奖的书名《同情者》,作者是越南裔,姓“阮”。“阮”姓在英语中有特别的发音,而他特立独行,坚持以越南语注音姓名,我以为是一个抵抗,抵抗语言的霸权主义,可他不也是用英语写作吗?三月里,专去爱荷华看望聂华苓,小城书店张贴着印度裔女作家裘帕·拉希莉的大幅宣传海报,推广她的新作。裘帕·拉希莉的小说,中国大陆几乎有一本翻一本出一本:《疾病解说者》《同名人》《不适之地》,多描写移民生活异域的困顿。她出生英国,定居美国,英语是她的母语。印度上层社会以英文为书写语言,这是印度作家远比中国作家更易进入美国文学视野的原因之一。

法拉盛图书馆毕竟路远,借和还都不方便,据说法拉盛与曼哈顿唐人街同属一个图书馆系统,互通有无,于是试着去一回。图书馆在一排骑楼底下,左右有《世界日报》和中文书店,但这个设于华埠心脏位置的利民机构却无中国职员,就谈不上乡情,态度很是决然,不可以!借书证也不可兼用,需重新办理。上下环顾,见占地狭小,藏书也有限,以报章杂志、儿童图书为主,就放弃了,另谋他途。

还是得高中协助,推荐曼哈顿公共图书馆,中文藏书居纽约第二,又有一位来自台湾的馆员张先生,与他相熟。就这样,去到四十二街的曼哈顿图书馆。填写申请表格时候,张先生发现我与他是同年同月生人,倘追溯生平来历,则可牵连出一长段近代历史:国共内战,一去一留,韩战爆发,美国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拉开冷战帷幕……至此,两地三通,对话频仍,往来稠密。但如张先生这样,早年来美,对“铁幕”后的社会主义中国怀有颇多好奇,每每借书还书,都请求稍留一时,等他下班,一起用个茶点。附近面包房买了茶和蛋糕,就走到图书馆楼下绿地。前面说过,从楼上窗户看去,最美春景。柳丝飘拂中,寻找一张空桌,坐下来,沐在阳光里。就有些像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张先生接待过许多大陆图书馆业的代表团,一一报出姓名职务,有我们认识的,便问一番近况,托带个好,随即又生羞怯,恐怕对方并不记得了。他对上海这地方抱特别的好奇,在他成长的年代,隔时空距离,上海还在“东方魔都”的传闻中。他问这问那,像个孩子似的,有一个问题是,沪语“赤佬”指什么?又有一个问题,“白相人”是什么人?这两个名词显然来自旧上海滩的社会小说、黑帮电影,作为一个上海人,视作常识,但解释起来相当费口舌。并且,后来向多方证实,都说我大错,误导了台湾同胞。

张先生有一颗文艺青年的心,有一回,他犹疑地从裤袋掏出一页纸,是他写作的文章,与我分享。文章写某一日带孩子去面包房买早餐,一路的感想,大约的意思是,青春逝去,对爱欲的热情平息,波停流止,但日常生活则回报另一种人生的旷意,接近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婚约“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曼哈顿图书馆的中文藏书,只在法拉盛十之一二,书架与书籍的整齐也看得出流转较为有限。进书的挑选则有些杂,港台版的新武侠占去一架,是出借率最高的。第二大类可能就是政治要人的传记,敏感事件记录。余下的有现代小说和翻译文学,翻译文学以日本为多,多来自台湾图书进出口公司,很明显,日治五十年,影响犹在。张先生特别介绍给我一位作家姜贵,夏志清教授所著《中国文学史》中,有两张陌生面孔:一是张爱玲,为其单立一章,长达三十八页;另就是姜贵,附录之三即“姜贵的两部小说”。姜贵生于1908年,早于张爱玲的1921年,为十三岁之长,但比较“出名要早”的后者,却是晚生代了。代表作《旋风》出世,正在张爱玲行将收梢的《秧歌》和《赤地之恋》,时间为上世纪50年代上半叶,首尾衔接。两个陌生人所写题材与格调都大相径庭:张爱玲的故事多发生沪港都会,姜贵则深入腹地村镇。前者笔下的伦理关系男女言情,虽有鸳鸯蝴蝶遗韵,但在我看,更是接近简·奥斯丁一系的英国叙事传统;后者承脉中国章回小说,进而接入民国社会派。张爱玲已然彰明天下,世人皆知,成一代风潮;姜贵却还屏蔽于文学史影地里。《旋风》写的是上世纪初,国内革命时期,中原地区,士绅社会在党派划分中裂变,重新调整阶级,演绎出又一轮悲欢离合,其实可算作《白鹿原》同一题材,但立场有异,不合新文学潮流,便排除在视野之外了。

曼哈顿公共图书馆街对过就是纽约图书馆,皇宫神庙式的建筑,立在当年水库的基座,体现出人类文字初始诞生时代,对知识的仰望。一百多年前,纽约三大家族,一个出资,两个捐赠收藏,对全体市民开放,以资料查检为专项。我最感兴趣的是馆内有驻市作家计划,向世界公认的一流作家提供,莫言要来申请,一定会予批准。张先生带我们在大堂咖啡座聊天,一名黑人保安远远看见,扑将过来,热烈握手拥抱。保安曾在曼哈顿图书馆服务,一度与张先生同事,某个平安夜里,二人值勤,合力捕捉一名小贼。那宵小更可能是无家可归者,取暖喝水,顺点外快,并无挣脱反抗之意,没有发生好莱坞电影追杀一幕,轻松得手。但时间特别,想一想,人人阖家团圆,庆祝圣诞,唯他俩形影相吊,楼上楼下逡巡,就有袍泽之谊。图书馆的咖啡真不怎么样,但因是知识的殿堂,其他琐细都可忽略不计。

曼哈顿图书馆的借书证,同时还通行于杰弗逊图书馆。杰弗逊图书馆是在去往切尔西的途中发现的。切尔西市场在废弃的火车站建成,日用服饰、生熟食品,终日人头攒动。我们常去购买海鲜蔬果,沿途景观不错,距离又在步行可达。杰弗逊图书馆——红砖外墙,形制仿佛城堡,走进去,石阶环内壁盘旋,地下室凉森森的,四围合拢,有一股幽闭的气氛。上到二三层,天光照耀,豁然开朗。看开窗的阔大,框架的开合结构,很明显,材料、工艺以及用途都是现代的。猜想由修道院改造,后来知道,原先是一座女子监狱。想来也对,两者均有禁欲的用意。看这些旧迹,纽约的市区在扩大,地上物堆累叠加,时不时地,露出草创的斧斫。

杰弗逊图书馆藏书有限,中文书只有垂直的贴边一溜,总起来不超出五十本,但是,至少我们遇见过一名说中文的中国馆员。如曼哈顿图书馆,除张先生外,儿童部有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馆员,亚洲部的一名年轻中国女孩,已经不会说中文。我倒喜欢去杰弗逊图书馆,喜欢它的清静。书架围绕一周,中间沙发茶几,侧厅又有几架书几张桌,面向街道,光线更充沛明亮。从窗里望出去,看行人在路上徐徐地走,像是世界上任何一角街景,有着同情同理的生活。

很快,曼哈顿图书馆的中文文学书快被我借完了,回家的日子也将到了。有一回,借书中有一本日本当代女作家樱木紫乃的小说《玻璃芦苇》,在那里,我得知不少日本新生代作家,还有一位凑佳苗。不是吗?在国内,我大约不会读她们的,对于我,她们太年轻了。《玻璃芦苇》的情节,我很快想不起来了,却特别记得书中夹着借书单和一张参观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门票,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它们那么感兴趣。从借书单和门票看,借书和看教堂的日子相差一天,先借了书,次日又去参观教堂。两地相距几条街,抬腿即可到达,为何要分两次,而不是一次进行?而且,看起来是独自一人。这个中国女子,我想那一定是女性,樱木紫乃的读者往往是年轻女性,这个女子,居住曼哈顿,借书证必须出示纽约住址才可办理,所以不会是游客。她在中城活动,借书、看教堂、漫步行走,给我的印象,有一种寂寞,又有一种悠闲。熙攘的人群中,有一张中国人的脸,就是她的。

后来,受布鲁克林公共图书馆之邀,去那里办讲座。操持讲座事务的是一位上海先生,不期然地,组织一场“上海同乡会”,将沪籍的馆员和朋友聚于一堂,晚上的听众,也以他们为主。布鲁克林图书馆所居位置非常显要,立于高地,正对当年格兰特军队开进布鲁克林的方向,仿佛一座凯旋门。美国图书馆,我以为是依着欧洲对古老的亚述王朝、埃及、罗马图书馆的遥望,人从上帝手里获得的神权象征,所以是如圣殿一般。波士顿图书馆也是,大教堂一般的拱顶、廊柱、壁画、雕饰。在布鲁克林图书馆,崇高辉煌集中表现在大门。我们去的时候,正值向晚,太阳走到西边,直射东面,与门上的金徽交相辉映,照得睁不开眼,真好像上谕下达的一刻。神圣威慑在门内顿时化为世俗,民主共和。风格与装潢以实用为主,就十分简洁,属现代主义的点、线、面结构。图书馆的业务,延展到整个社区服务,咨询、注册、申请援助、发放签证表格,接近中国的派出所。大小客室免费使用,只需事前预约,我们“上海同乡会”的聚所,就是早几日登记,分得一间,用时两个钟点。

我在纽约大学的职员证,可使用纽约任何一所大学的图书馆。纽约大学的图书馆是一幢现代建筑,中庭挑空,直通玻璃穹顶。现代建筑材料密度大、硬度高,于是四处反光。底层侧厅供轮展用,去的那日展题为纽约大学出版社历史。东亚部在十层,主要为日、韩、中文献典籍,日本居多。哥伦比亚大学藏书甚巨,远超过纽大。专有东亚一馆,馆长是中国大陆学者,复旦大学毕业生,通乡人之款曲,亮出两件镇馆之宝:一是清代玉板书,板上刻汉满文字,描金,共完整十二片;二是一面义和团旗,家常棉布,作坊的染工,缝纳亦庄户人针黹,可见得民间起兵本性。大学图书馆是庙堂级别,我要读的小说究竟是俗物。记得上一年在香港城市大学住校,几乎将架上推理小说读尽,后来和馆长吃饭聊天,馆长笑问:你知道读推理小说的多是什么人?我说不知道,他说:理工科学生。可不是,本格派推理差不多涉及结构工程;药物杀人案属化学;犯罪痕迹则牵扯材料力学、生物基因;等等——如此爱好似乎有违人文学科里的思想精神。可是,凶杀案里也有人情世故,最普遍的最激烈,我要的就是这个。在纽约半年,我从未去大学图书馆借阅,而是享用市民服务的公共图书馆,在那里,藏着小说写作者的秘籍,一颗平常心。

五 当年英少今何在

2001年10月,“9·11”事件之后一个月,我们来到美国。这一日,张北海带我们游荡纽约。先在中央公园,然后林肯中心,晚饭后是格林威治东村爵士酒吧。入夜时分,演奏方才开始,到高潮已近次日凌晨。推门出来,站在街边,张北海又加一个节目,看脱衣舞。此刻,惯于早睡的我们,睡眼惺忪,站立不稳,他再三诱惑,笑道:这是本世纪最后一个邀请看脱衣舞的人了!到底还是谢绝,转身往相反方向的住处回去,头脑混沌中那一帧图画却清晰在眼前——天空宽广,夜色明亮,东村街道却是昏暗的;其时,东村是危险地带,充斥反社会力量。他,瘦高瘦高的,指间夹一支烟,侧着身,乜斜笑眼:本世纪最后一个邀请看脱衣舞的人!说话的当口,新世纪刚拉开帷幕,后面是百年光阴。

认识张北海,还在更早,上世纪80年代,跟随母亲茹志鹃和吴祖光先生,受聂华苓邀请,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三个月住校期满,出发东西岸,第一站华盛顿,第二站即纽约。纽约的行旅分两部:前部住城外陈幼石家;后半部移进市区,由张北海负责。我们一行三人在朋友们的接力中传递,一手交一手。这样的交接链不只依旅行路线而设置,更决定于一种潜在因素。朋友们多来自台湾,他们先期出发和到达,已完成学业,安家立业。大陆的留学生尚在奋斗的初始,前途未定,去向不明。也是很后来才得知,这些台湾的大朋友属同一群体,那就是,70年代海外保卫钓鱼岛运动。聂华苓为我们安排的攻略,实质上沿袭老师她亲历的自由中国事件以降,台湾民主进程的历史。这一回住校纽约,专门飞爱荷华看望老师,我们一起去为保罗·安格尔扫墓。墓园的名字叫“橡树”,墓冢布在漫坡的橡树之间。三月的早春,气温依然很低,这一天又格外的风大,冲洗墓碑的水柱被刮得左右摇曳。泪流如注,不知是风吹还是伤心。老师告诉我,那年我随母亲到爱荷华,保罗·安格尔说,她那么年轻,应该让她多看看世界。我还得知,我们的游美路线还有一个人参加意见,这个人就是陈映真。这一年的岁暮,陈映真在北京逝世,恰赶上为他送行,仿佛在与一个时代告别。

张北海的家在百老汇大街,与我们所住格林威治村只十来分钟步行路程。现在,东村一扫颓废阴霾,归功于“9·11”之后的城市治安整顿,而我以为,多少也有社会趋向中产化的结果。格林威治外部还保留着工业时代的粗犷,成为今日时尚一种。就如张北海带我们去的意大利酒吧,一百年前厂区工人喝酒打尖的小饭馆,垢迹斑斑的地砖,厕所壁上污言秽语,锡皮天花板腻着油烟。平常日子的下午,却也满满当当,门外还有等座的年轻男女,衣着夸张,行为孟浪,有一种明显刻意的嬉皮精神,其实已经不像了。

初见张北海,就觉得仿佛从插图上走下来的人物,英国小说蚀版画的插图:比如威尔基·柯林斯《月亮宝石》里,患梦游症的富兰克林先生;比如说柯南道尔的大侦探福尔摩斯;等等。瘦削,颀长,穿一件长风衣,手持一柄雨伞,是不是还有一顶礼帽?可能真有,也可能想象中应该有。那时候,他在联合国工作,如他们这样,在保钓运动中被台湾当局吊销护照,正逢中国进入联合国,急募翻译和文员,在周恩来总理的动员下,纷纷响应。去联合国大楼参观,就是由他带领。退休以后,张北海的装束由长衣改短打,夹克和牛仔裤,颈上系一围巾,跳脱上班族身份,摇身自由顽童。从此,他就没有改变过形象。“9·11”发生那一年,站在东村街边,说“本世纪最后一个邀请看脱衣舞的人”,就是这一个。肩上挎一个布包,徒步纽约街巷,作历史探底,是同一个他!这城市确实激发史心,不是幽古,而是抚今,也不是正史,是稗史野史。连我这个懒惰观光的人,在纽约游荡,也会生出编写指南的遐想。我设计的编撰方法是,将街头的绿牌子的文字,译写成册。绿牌子无处不在,记录着就地的掌故——比如一号地铁线终点,克利斯朵夫小花园铁丝网上的绿牌子上写,这里原是荷兰人的烟草地;又比如“金天鹅”咖啡馆,曾经,作家奥尼尔在这里酩酊大醉;还比如,中央公园西大街上,写的是发生一件车祸,推进了交通立法。张北海的计划当然不止于旅游手册,而是要为纽约画像。他一边探秘,一边书写,已经出版一大摞。在此同时,他写作小说,长篇小说《侠隐》,电影人姜文购买下版权,正进入制作规划,所以又涉足了电影。写作的收益,经由太太批准,不必缴纳“国库”,自行支配,那天我们的餐饮费用,就是从中开销。我以为,张北海就是那种自小有文艺梦的人,又先天独厚。据说,他就读美国学校,家中专聘老师补习中文,补习老师是谁?叶嘉莹!如何了得!文青多半是激进政治左翼革命的主力,因对世界抱幻想,又有一颗不安分的心。现在,冷战结束,党争尘埃落定,各方面力量暂时平衡,人生终也纳入社会轨迹。在纽约,时常从张北海家门前经过,三十年前,资本主义的惊艳已入烟尘市廛,寻常人家。

总起来说,张北海受的是西洋教育,读美式学校,大半人生在美国度过,高脚凳上一坐,一杯威士忌在手,打开的却是中国话匣子。民国旧事在他描述中,是马克·吐温式的,也是小说《侠隐》的风格。要说,称得上跨时代的人,经历国难家难,易朝易主,谈笑间则一泯恩仇,相忘于江湖。有一回,谈及军阀割据,问哪一路比较三民主义,靠近革命,他思忖一时,回答冯玉祥。因冯将军信奉基督教,就有“基督部队”之称,受洗一日,全体集合,立成方阵,水龙头接上橡皮管,开足了,遍地扫去,简直像“五四运动”,中外记者大骇。不知该当信史,还是小说,更像莎士比亚的宫廷戏剧,谐谑的桥段。

张北海领我们看纽约,有时候亲自注解,还有时委托他人代述。能得他承认,必非等闲。参观修道院博物馆,就是一位来自台湾的吴宜信女士。两家有世谊,应一句北方俗谚:萝卜不大,长在背(辈)上,论辈分,张北海在上。我以为,一方面出于伦理,我们是张北海带来的嘛;另一方面,也是对所学专业的热诚——吴博士在欧美读艺术史,专攻古典主义时期建筑,在博物馆教育部工作,博物馆每一石每一木,在她都是活物,是过往也是未来。讲和听的都入了迷,忘记时间。此刻,张北海独坐廊下石栏,周遭一切大约早已经烂熟于心,又入忘川,看起来,心不在焉,眼光和思绪跑到幽远幽深处。是这石砌建筑来自的地方和时间,文艺复兴的意大利,那是文艺人的梦境;或者,赤道非洲,他在联合国工作的业务所在地,开车行走丛林部落、集市上,电影院里,放着李小龙的电影,这个邂逅仿佛历经几世几劫的三生石;大约,还是五台山,他的祖籍,老家房子曾经居住共产党将领,因而保存和修葺,开设红色经典纪念场馆,这又属哪一类的际遇和缘分?

展品中有一本羊皮袖珍《圣经》,皮质细腻,色泽嫩白,大小仅在掌心。眼前忽就出现,少女堆纱叠绉的袖笼,纤纤小手握着小书,在阔大的厅堂里游走,这里坐坐,那里坐坐,寂寞的春闺,西洋的杜丽娘。看博物馆时,常会生出异想,不相干的事物不期然间迎撞在一处。

张北海还曾带去一处住宅博物馆,1862—1920年代,移民的住所。因房屋老旧,楼梯又窄,只能供一人上和下,所以就要控制人数,分时段进入。我们这一组总共十四人,只张北海一人为纽约居民,其余全是游客,其中俄国犹太人占多数,另有来自以色列和东欧。所参观房屋正是俄国犹太人的居所,房屋格式与上海新里弄堂相近,但更加局促狭小,人口又多,也和改革开放之前的上海相近。导游,一位黑女子,曾参加海湾战争,向我们出示当年户籍登记,一间前客堂居住一对夫妇和七个子女。讲述不外是生计的艰难,劳动力的廉价,前途无望,撑死也积累不起财富,然而,也都熬过来,一代一代繁衍,融入社会。我们在俄国犹太人社区看见过他们的集会,摊头上的小物件,绣品、首饰、套娃,有一些是旧货,看得出年头了,不知是不是大战时候带出来的。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年轻人跳着欢快的民族舞蹈,音乐放得震天响,明显地摇滚化了。参观时长一个钟点,前门集结,后门解散,晒台上可见紧邻的店铺招牌——“粥天下”,三个中国字,正好晚饭。餐叙间,张北海一时动容,因谈到老友郭松棻。

郭松棻李渝伉俪,当年保钓运动二位健将,同为文友,写作小说,先后已成故人。老郭与张北海一并进入联合国,李渝则在纽约大学谋得教职。虽闻名久矣,但仅在数年前的马来西亚相识,李渝陪同聂华苓领取《星洲日报》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其时,郭松棻去世多年,再无面缘。这次来纽约大学,来往东亚系,常在旧人的办公室前经过,就会想起来,恍惚得很,不知怎么一来,仙俗两隔。张北海谈起老郭,一味地说“好”,再无多话。他和他,不只是运动的同胞,以文会友,更是半生里你知和我知。老郭缠绵病榻之际,手无翻书之力,却勉力阅读《侠隐》,并写下孤立字句,让人情何以堪!

与张北海雅皮生活相异,刘大任是归去山林。前者隐于市,后者隐于野,无论如何隐,终究保持一点世俗心,就是写作小说。张北海的“本传”里,我们大约可挤入“交游”一档,“刘大任”三个字,却只在声闻,这一回见面,亦可称闻风而动。王渝夫妇二人,保钓出身——是携手革命,还是革命促成?保钓人士往往夫妇同志,从一而终。王渝,主编《侨报》,倘前二人谓“中隐”和“小隐”,此可算得“大隐隐于朝”的“大隐”。如今事业移交下一代新侨,退下岗位,凡海峡两地文友来到,必尽地主之谊,茶饭聚谈。方才送走诗人宋琳,我们又接踵到来。就是她,告诉说,刘大任近作《当下四重奏》很值得一读。先到图书馆借阅,只到手两本旧作,新一本已借出,正在预约的流转中,与其坐等,不如主动出击,向刘大任直接索讨。动念寻找刘大任,王渝却离开纽约,在外旅行,有时在天上,有时在海上,踪迹难觅,就得另辟蹊径,迂回进行。

还是从高中入手,书店是读书人的社交中心,又加上老板的热肚热肠。高中本人与刘大任并无交集,但他的人脉广呀,牵枝攀藤,总能连得上。果然,他有一名交好,称得上纽约百事通,谁?高友工!1983年11月,我们爱荷华一行从华盛顿下到纽约,住陈幼石家,当晚主人便举办餐宴,接风洗尘。当年的我,少不更事,又孤陋寡闻,不知道轻重,后来,渐渐明白宾主的分量,可谓前后朝的衔接与过渡,而自己,在浑然中与历史擦肩而过。庆幸的是,人和事一概记录详细,有案可查。那一晚上,就有他,高友工。至今还记得他的样貌,是一个好看的男人,面色清朗,提一具黑色小皮箱,随时打开翻阅资料,如同彼时的手提电脑。他任教普林斯顿大学,每周末必来纽约,两头通勤,他热爱纽约。众人纷纷议论,如何了解纽约的本相,有说看百货公司购物大潮;有说同性恋酒吧,格林威治村有一家最著名,名叫“九个零”;高友工的意见是看戏!现在,退休的他定居纽约,住布鲁克林,但沉疴在身,不便于行。他竟然还记得我,三十多年前那个鲁莽、轻率、无知的年轻人。如今,我远超过他那时的年龄,知道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极想探望他,但由高中传去的意愿始终没得到回应,显然,他闭门谢客。等我们回到上海,不久便传来他去世的消息,在他末年,能够通上消息,这一点缘分应该知足了。

虽然没有见面,凡有问题,总给予解决与应答,这一回也是。高先生并不直接与刘大任有联络,但指出问津之路,那就是江青。此江青非彼江青,之前多年便大名盈耳。还是那一年,1983年,初到纽约,陈幼石座上宾,有一位叫郑培凯的,也是保钓分子,他负责带我们逛街,他的临时住所也纳入观光项目。他借住在格林威治村的艺术家公寓兼工作室,一大个空间,完全没有区隔,透露出早先的工业用途。这是一个舞蹈家朋友的房子,本人去中国旅行,归期在即,所以,就面临搬家。看起来,郑培凯过着一种波希米亚人的生活。我想,那个房主,中国舞蹈家,应该就是江青。现在,江青的住宅是在下东城的华尔街。关于她,我还知道,曾担任香港城市舞蹈团总监,后任则是我们上海的舒巧。

江青果然知道刘大任行踪,立即联络餐聚,地点定在下城哈得孙河边,中国餐馆“倾国”,主打上海菜。另有一家“倾城”,开在中城,招牌四川菜。老板同为一对中国夫妇,退出华尔街,经营餐饮,走进“倾城”,便看出创业者思路,一改唐人街旧貌,中国餐馆到达彼方,仿佛落了草,就生出绿林风气,有些野蛮。而“倾国”,却是现代模式,建筑、装潢、空间划分、灯光布局、桌椅餐具,概为抽象派,立体几何形制,间有沪上符号点缀:月份牌、旗袍、苏绣、留声机,客人则年轻华丽一族。菜肴走日本路线,量少精致,仿若美术,多少有违上海食风的粗放,就显得局促了。早早在门前迎接,先进来一位女客,我口口声声称之“江青”,她不应不辞,一径往里面走,到席前方才说:我很高兴你把我认作江青,江青是——她迟疑地接下去说——是那样的,见了自然知道。她放弃描绘,坐下了。原来是刘大任太太洁英,贞静中的豪直。我知道二位都是狂飙中的骁勇,激情平息,遗韵犹在。刘大任停车完毕,第二登场,出发新泽西,开车一小时多,却不见有疲态。看他灰白发,硬朗身,真有“种豆南山下”的稼穑气质。他坐定就取出书若干本,其中有《当下四重奏》。江青最末一个到,果然独一份。先前我们交涉餐桌,希望换一个隐蔽的位置,便于谈话,碰壁而归。但店家却买她的账,开口即成,立时移到背静一隅。餐毕,先送刘大任李洁英到泊车地方上路,再陪江青回家。只见她移步如飞,衣袂飘兮,灯光照在卵石路上,再从铁铸桥梁底下穿行,说过了,这城市是钢铁铸成,踉跄尾随其背影,真像观摩一场现代舞蹈。之后,我们与江青又打交道一回,换了舞台,是拥簇嘈杂的唐人街,天下小雨。随即,她便去了瑞典,斯德哥尔摩边上的小岛,从纽约消失,惊鸿一瞥。

我们如约去新泽西刘大任、李洁英的家。一早从宾州火车站出发,终于经历了通勤族的尖峰时刻。无数条步道和滚梯载着人流,合纵连横,湍急而下。看《天才捕手》电影,珀金斯和沃尔夫也是在宾州火车站出发,也是十二号站台,但去的是康涅狄格州新迦南镇,我们则是新泽西普林斯顿一站。珀金斯他们是在蒸汽机时代,车头喷着鼻息,聚散之间,引擎发动,车轮与铁轨咬得嘎吱响。虽然动力装置进步,但那一种紧张的气氛依旧。火车从灰暗的车站穹顶开出,穿过隧道,视野刹那间明媚起来。车厢里人不多,但停靠频繁,相隔十来分钟就是一站,相当于我们的慢车。由于不停地询问到没到我们要去的地方,车长索性坐到后排,随时提醒。美国的铁路不怎么样,老而旧,但车长一律不错。去波士顿时,全车满座,只得栖身车厢衔接处,就有女车长建议去餐车,二元一杯咖啡,即可入座。餐车安度数站,有男车长过来,说有人下车,已锁定空位,让留下行李由先生负责,我一人先跟他去。穿越两节车厢,护送到位就座,他又折回头去带人。稍过一时,果见另一半拖曳大小包吭哧吭哧过来了。为什么要分两批行动?大约是为疏通起见,不致壅塞过道,也体现出对女性的体恤。

从人潮涌动、市声喧哗的纽约,来到新泽西的平原,好比换了人间。阳光普照大地,一望无际。露天下的小站,背后绿草茵茵,花枝扶疏,野蜂飞舞。列车悄然停下,又悄然启动,载走一些人,留下一些人。到了普林斯顿一站,车长大叫一声,停稳后,拉开车门,跨出去,转眼间,火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之外。四下里静极了——蜂的嗡嘤变得响亮,几乎看得见翅翼搅动,一波一波的波纹。碧青的苍穹,无穷大的弧度。越过站台的木栅栏,刘大任在向我们招手。他穿体恤和短裤,戴一顶棒球帽,显得年轻,仿佛当年的英俊少年。这一日,刘大任、李洁英带上我们,往来新泽西和宾夕法尼亚之间。车跑在公路上,向着地平线,似乎有一种镜像的效果,一个自己看见另一个自己,小小的,甲壳虫一般,在巨大的球面移动。刘大任的园子,球面上的一个点,小到不能再小,可是身在其中,却觉得广大,而且,还在继续开发。他就像一个拓荒者,挥着头,一下一下,刨开处女地,播上草种,栽下杂树,杂树开出花来,花果成畦,灌木包围。儿女们的家分布左右,呼之即来,驱之即去,是个联邦共和国。这个共和国,在《当下四重奏》里,叫作“简家寨”。

祁莲在爱荷华执教农科,她还记得当年在纽约,陪我买靴子的情景。她说:我们几个左翼青年,目睹一位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女孩子,被资本主义世界迅速物化!那一晚,从聂华苓家出来,她开车送我们回酒店,十字路口等信号灯,指给我看街角上的窗户,那是她的实验室。许多许多物种,相干和不相干,已知和未知,在瓶瓶罐罐里培养、分裂、合成、转化,演变出一个新世界。1983年,旅行美国,从这只手接力到那只手,这些大朋友的手,至今还在温暖我,推助我,教育我。那一次居住美国,总计一百二十天,一天不落,天天记录,事事记录,实在琐碎,甚至无聊,如今却可当作一份备忘。从日记看,从中部到东岸,再从东岸到西岸,一路接应的有:叶芸芸,余珍珠,王正方,孙小铃,时钟雯,郑愁予,梅芳,郑清茂,张光直,杜维明,陈若曦,老沈,小李,曾先生,小蔡,小杨……其中偶有再次邂逅,大多天各一方,音信杳然,我想念他们所有人!

2017年5月13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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