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注年少孤苦,发愤读书,公元1657年,南明永历帝在云南建立流亡政权,18岁的马注以“经济之才”,被推荐任锦衣侍御。不久,南明小朝廷覆灭,他“僻隐教读,笔耕自膳”,专攻儒典,后又致力于阿拉伯文、波斯文和研究伊斯兰教典。由于结交了滇中名士何观五,相互切磋。从此,“文益修,学益进,弟子益盛”,撰作《樗樵》、《经权》两部文集,未获传世。
清王朝镇压各地反清势力之后,政权日趋巩固,要求实现大一统,于是与滇中吴三桂藩镇割据矛盾更加暴露,马注预见到云南战祸已不可避免,危邦不居,于1868年离滇出走,取道贵州,游楚(湖南、湖北)、过中山(河南、河北地区),跋涉经年,终于到达北京。
最初,他应宗人府掌印亲王礼聘为“旗下训读”,教授八旗子弟学习汉语文。北京是中国文化古都,人才荟萃,学术思想得风气之先,在北京期间,由于广泛地与当地学者、名流、经师接触,面对残酷现实,他的思想有了很大转变,决心放弃致仕的终南捷径,效法前辈穆斯林学者,以拯救伊斯兰教、挽回世道人心为己任,企图利用文字的力量宣扬伊斯兰教理,既巩固广大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同时也使教外人士对伊斯兰教育有所理解,有助于消除对回族穆斯林的歧视。
于是,马注将历年潜心研究的学术成果,辑为《清真指南》10卷,大约成书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左右,未刊行以前,各地穆斯林已争相传抄;既刊之后,风行海内,寺院经堂,竞相采用,视为中国伊斯兰教经典著作,南北各地穆斯林学者、名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南京刘三杰(刘智之父)赠诗赞扬作者:
二十余年海上游
上方烟雾掌中收
闲探日月囊中物
笑指乾坤水上沤
天国已闻传妙偈
人间何羡有千秋
南针不向迷人指
愧杀无缘空白头
这首诗赞扬备至,虽不免溢美之词,但从诗里表明马注精于“天人性命之学”,著书立说,激扬文字,引导“迷人”远非一般人所能及。因此,当代国内外知名的阿拉伯语文、历史学者纳忠教授指出,“如果不是对阿拉伯文、波斯文的古典著作有广泛地涉猎和精深的研究,不能写出这部巨著来”。
《清真指南》10卷,约十余万言,由译、著两个部分组成。“集群经而摘其粹”,是译述的部分;有关宗教哲理、教款、赞颂、民俗诗文则属于著述的部分,内容涉及伊斯兰教历史、经典、哲学、教律、天文、传说等,材料极为丰富,引经据典,很少孤证臆说,所谓“词明义彻,言必引经,晰诸教异同之理,阐幽明死生之说。上穷造化,中尽修身,末言后世。性命之理,死生之说,巨细隐显,天地之秘,神鬼之奥,集群经而摘其粹”。
马注表明自己的著书过程:“于是因闻得悟,领诲明师,或见或闻,著为《指南》一集……采天下之奇珍,一准于经书;择圣贤要录,揆以禁律。有者不敢损,无者不敢增,贤者不敢贬,不肖者不敢誉,纪为是集,以俟天下万世有眼有耳有舌有心有身之人,所共睹共听共言共思其行。”
为了通过朝廷肯定伊斯兰教在中国的合法地位,马注曾三次上书康熙皇帝,所谓“金门献疏”,虽未获得半点效应,可是他献身伊斯兰教的精神,使他“声誉满皇都”,在广大穆斯林中大大提高了知名度。然而马注的声誉历久而不衰,还在于学术上的成就,他继承王岱舆“以儒诠经”的道路,对伊斯兰教的研究,从微观到宏观,都超过了他的前人。
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左右,“革兰得”——伊斯兰阿萨辛的一个流派由印度传入云南武定地区,据说这个教派“男女混杂,昼则弹丝品行,渔鼓筒板,畅饮林泉。夜则明灯传道,比脐度气……”当时,穆斯林信奉者“不可胜计”,由滇西北蔓延滇东南,泛滥成灾,逊尼派面临严重的挑战,将丧失云南的大一统局面。
此时,马注挺身而出,领导云南正统派穆斯林对“革兰得”展开斗争,搜集和列举“革兰得”的活动,上书官府,严加取缔,“革兰得”教派被镇压下去,捍卫和恢复逊尼派在云南的绝对优势。
为此,马注针对云南穆斯林社会现实中存在的问题,拟定了《诫律十条》,由云南提刑按察司发布告示,颁行全省,杜绝旁门左道的非法活动。《诫律十条》成为全省穆斯林共同遵守的“乡规民约”,从思想上、行动上巩固了回族穆斯林的宗教信仰。
经过这次斗争之后,马注便销声匿迹,此时,他可能已离开了人间。
马注才华横溢,文笔优美,《清真指南》富于文学情调。《至圣赞》是他歌颂先知穆罕默德光辉生平的一篇骈体文,感情奔放,充满诗情画意。其中罗列了大量中外典故,对仗工整,音调和谐,是我国伊斯兰教汉文译著中罕见的文学名篇。刘智曾将之载入所著《天方至圣实录年谱》一书中,并作了详尽的注释。
刘智(约1660~1730年),字介廉,回族,金陵人,他生于清初,当时,大江南北经过长期战乱破坏的农业、手工业逐渐恢复和发展,出现了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康乾盛世”。
可是,西方封建制度正加速地退出历史舞台,西风东渐,中国人民逐渐觉醒,先进人物开始探讨西方学术文化,回族穆斯林中有识之士创办经堂教育,著书立说,宣扬伊斯兰教教义,以适应历史发展的潮流。
刘智出生于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之家,父亲刘三杰是当时知名人士,著《回回教说》一书。传说《回回原来》也出自他的手笔,经考证纯系伪托,传闻失实。刘汉英认为“天方经析理甚精,但恨未能汉译之,俾其广昭于斯地也”。刘智决心完成其父未遂之愿:“先君子念礼法不明,志未遂而身往,小子不敏,敢云继志,就予所学而述焉。”
根据刘智的自述,他从15岁就立志学习,攻读了8年的儒家经史,6年的天方经文,3年的佛经,1年的道藏,还读了西方书籍137种,所谓“忆自初学以至于今四十余年,遍览诸家,读书万卷,天下名都胜迹,游历过半。虽车尘驴背,未尝废吟哦”。
为了“访求宿学遗经”,他曾到过湖南、湖北、陕西、河南、山东、河北、北京、江苏、浙江等地。在他一生译著活动中,历尽艰辛,尤其困难的是,“生无同志,业无同事。既族属亲友且以予不治生产为不祥”,尽管处此逆境之中,有来自各方面的阻力,而“余孳孳之意不息,笃志阐天方之学以晓中人,自立稿,自誊清,自修自润,而又不敢为是”。
刘智的译著虽在思想上、内容上,“会通诸家,而折衷(中)天方之学”,但流露强烈的儒家色彩。身后多年仍不可避免地卷入一场文字狱,以致“著书数百卷。已刊者什一,《典礼》、《性理》数种而已”,具体反映有清一代伊斯兰教面临的厄运。
晚年,刘智回到金陵,移居清凉山,在“扫叶楼”闭户著述。令人遗憾的是,刘智大部分译著亡失,流传的仅有《天方典礼》、《天方性理》、《天方至圣实录》、《五功释义》、《天方字母解义》……其中《典礼》、《性理》、《至圣实录》三种,历来深受国内外人士的赞赏。《典礼》曾列目选辑入乾隆时国家编纂的《四库全书》,当时,穆斯林父老莫不引以为荣。
依据作者解释:“《典礼》者,明教之书也;《性理》者,明道之书也;《至圣实录》者,明教道渊源之自出,而示天下以证道之全体也”。
《天方典礼》全篇20卷,全面阐述伊斯兰教教义,从“天命五功”到“人伦五典”,以及民常、居处、财贸、饮食、聚礼、婚姻丧葬、归正仪等,包罗无遗,在当时条件下,列举参考天方经籍达45种,虽是提纲式摘要,言简而意赅,说理辟透,乃是本书最大的特色。
《天方性理》,其内容分本经和图说两部分。本经5章,列于卷首;图说5卷60篇,附于本经之后。内容概括为首言“大世界理象显著之序,及天地人物各具之功能与其变化生死之故;次言小世界身性显著之序,及身心性命所藏之用,与其圣凡善恶之由;末章总大小世界分合之妙理,浑化之精义而归竟于一身”。《性理》就是论大小世界(天与人)及其相互的关系,虽是程朱理学与伊斯兰教教义相结合的产物,作者提出不少独到的创见。
刘智治学一向以严谨著称,“难于其学,复难于翻译,难于编著,复难于成”,仅以他编著的《天方至圣实录》显例,曾经“三易春秋,十更居处,南北星霜数十载”。
《天方至圣实录》于公元1775年,即作者辞世后近半个世纪才刻板问世,全书20卷,以编年体形式记述先知穆罕默德的家世、生平、德行、感应,以及传播伊斯兰教活动,“考其生自至卒,六十三年之事实也”。
由于《实录》对先知穆罕默德生平提供系统的重要参考价值,引起国内外学者重视。1887年,俄国东正教驻北京大主教巴拉迪斯将《实录》译成俄文。1921年,英国传教士梅益盛又译成英文,先后在伦敦、上海、纽约等地出版发行。
刘智的坟墓位于南京城南郊扫叶山麓。现已修复,至今,常有各地穆斯林前往凭吊,缅怀他毕生致力于伊斯兰教的业绩。
在“四大经学家”中,马德新虽是后起之秀,然而他的译著数量之多、涉及领域之广,尤其长期的国外学术活动,“目睹中华未见之经,耳闻吾国未传之道”,都是他的前人和同时代学者所不及的。
马德新(1794~1874年),字复初,经名优素福,笔名鲁哈·丁(其意为宗教的忠诚者),回族,云南大理人,经学世家为他攻读伊斯兰教教典提供优异条件,“少承家学,具有渊源,妙年属词,已为先辈所辟易”。成年以后,马德新游学陕西,历来相传是周大阿訇晚年小弟子之一,周氏系陕西学派创始人胡登洲的“四传弟子”,以精研《认主学》闻名于当时,后来创立“山东学派”的常志美也同列周氏门墙。
壮游秦川归来,马德新仍深感“真传之未得,名师之罕遇”,决定利用朝觐之机,亲赴天方,就教于伊斯兰圣地的名流大师。1841年,在“海道不通”——中英鸦片战争硝烟未灭、中国对外海上交通仍在英国侵略军封锁情况下,奋志远行,孤行万里到达阿拉伯半岛,相继在麦加、麦地那完成了“朝阙谒陵”的仪式。
在此后漫长岁月中,马德新游历了开罗、亚历山大、特拉维夫、耶路撒冷、伊斯坦布尔、罗德鸟、亚丁、苏伊士等城市,到处采访“先圣之流风善政”,与当地名流学者广泛接触,探讨“天人性命之学”,为期6年的阿拉伯世界漫游,是马德新生平取得重大成就的一次学术活动,“凡东土遗经所脱略者,蒙昧难以臆解者,皆考证而无疑,乃挟奇经异籍而归”。
马德新于1849年载誉归国,云南穆斯林群众尊称其为“巴巴”(波斯语,意为德高望重者),一直延续到后世。他先后在临安(今建水县)、回龙、新兴州(今玉溪)大营等回族聚居区设帐教学,来自云南各地以及川黔的学子,“星列云集,可谓盛矣”,奠定了云南经堂教育的基础,培养和造就了大量经师,国内外知名学者马联元便是杰出的门人弟子之一。
1856年,云南官府制造了“丙辰之变”,疯狂下令屠杀各地回民,激起回民的武装自卫,马德新一度站在斗争最前列,振臂一呼,组织滇东南义军进军昆明,向官绅索还血债。后又派军西上,与滇西义军配合,粉碎了云南提督褚克昌的“西征”,解除大理之围,有力地捍卫了新生的滇西反清基地。
当时,由于马德新在回汉族中享有极高声望,举足轻重,清官府曲意笼络。马德新认为武装反抗已迫使官府放弃“灭回”,急流勇退,不宜再有过激行动,于是接受和议,撤出占领城镇,解散义军,清廷赐以“二品伯克、滇南回回总掌教”称号,一度做过护理云贵总督,显赫一时。
晚年,在干戈不息的大动乱中,他息影林下,完成阿拉伯文、波斯文和汉文译著达35种,教外人士也给了很高评价:“先生著述宏富,已尝窥见一斑……造诣精微,为近世习天方学者罕见。虽微文奥义,有非余所敢知,然而苦心孤诣,上接古圣之薪传,下开后学之蒙蔽,其有功于回教也,岂浅鲜哉。”
马德新的译著有《宝命真经直解》5卷,是中国最早的《古兰经》节译本。《大化总归》2卷,由他口译,门人弟子马开科笔录而成的,内容阐述后世复生,指明“原始返终之要道……为真主了一造化大结局”,填补了王岱舆、刘智著作中独缺的空白。《四典要会》4卷,由《信源六箴》、《礼功精义》、《幽明释义》、《正异考述》四篇合成,在于阐述伊斯兰教的六大基本信仰。
此外,还有《礼法启爱》、《醒世箴》、《道行究竟》、《会归要语》、《性命宗旨》、《天方历法图珍本》、《天方历源》、《真功弥雅》、《寰宇述要》、《尔勒璧春秋》、《清真蒙引歌》……表明了马德新对伊斯兰教教典、天文、历法、地理、历代典章制度以及杂家之学的成就,涉猎知识面的深度和广度。
在译著大量伊斯兰教典籍的同时,马德新还本着“搜括群书是者存之,非者革之,繁者删之,简者就之,杜虚诞不经之说,归大中至正之道,俾学者易于从由,教者难于惑乱”的原则,整理了王岱舆的《正教真诠》、马注的《清真指南》、刘智的《天方至圣实录》,经过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删削了其中“虚诞不经”的内容,编纂为《真诠要录》、《指南要言》、《至圣实录宝训》等,上述诸书的改编,确比原书增色,这一行动显示他的卓越见识,也反映他的文风,坚持实事求是,以理服人,反对哗众取宠、故弄玄虚而给伊斯兰教涂上神秘色彩。
难能可贵的是,马德新在《天方性理第五卷》注释中,无情批判了“令人可笑”的“地心说”。还指出刘智的七洲分野图沿袭古代传说,存在很大片面性,并以自己在海外的经历证明。归国途中,他曾在新加坡停留一年,进行实地考察,证实赤道平分地球为两半,新加坡位于赤道中线,终年昼夜平衡,“得古人之言”,皆属事实,与所遇符合。
显而易见,马德新对待西方自然科学的态度,不抱任何偏见,即使伊斯兰教的某些传说,众信不疑,也不轻易盲从,对于不正确论调,敢于持否定态度。
当年,埃及国王穆罕默德·阿里锐意改革内政,引进西方技术,发展本国经济,马德新赞扬阿里“大智大勇,善治理,其治谜思尔,条建树,蓄货殖,各等技艺由甫浪西(波斯)引来,诸凡制造,无求于他国”。敢于破除阿拉伯传统的保守观念。
马德新旅游阿拉伯世界归国,携回中世纪阿拉伯名诗人蒲绥里创作长诗《盖绥迪·布尔德》,以及其他注释文集,后与其弟子马安礼合作,译为《天方诗经》,在成都刻板问世。阿拉伯诗歌译为汉文,在中国文坛上是史无前例的创举,马坚先生认为这个尝试是成功的,充分表明远在一个世纪前,阿拉伯的这部著名诗集已在中国流传,成为中国和阿拉伯学术文化交流的里程碑。
同治十三年(1874年)农历四月十三日,清政府横加以“莫须有”罪名,竟置马德新于死地,导致一代学者,百载沉冤。
汉文译著的深远影响
汉文译著活动的兴起,不是历史的偶然事件,也不是孤立的社会现象,而是特定的时代产物,明代后期,传入中国的伊斯兰教已逾千年之久,在漫长过程中,不断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相互交流、吸收、融合,产生经儒兼通的新型知识分子,着手整理和总结本民族宗教文化遗产,扫除迷雾,揭示伊斯兰教的透明度,“幸赖王岱舆、刘介廉、马文炳、马复初诸先哲次第译著,而吾教乃大昌于世,且以补儒教之所未及”。
土生土长的回族知识分子采取“以儒诠经”,特别使封建士大夫阶级津津乐道:“地有东西,理无疆界,引孔孟之章,译出天道人道之至理,指破生来死去之关头,不但使吾教人容易知晓,即儒教诸君子咸知吾教非杨墨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