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谢江月到睿思阁伺候笔墨，仔细研磨时发现天家紧盯着自己的手上那个刺金缠云手镯，淡淡问了一句：“你去见过汪美人了。”
“是。”
“青阳怎么样？”
“听说喂进去的药都吐了出来，迷糊中一直喊着爹爹。”
谢江月有意无意的瞧着天家神情的变化，他眼睛里有一丝动容，而又旋即恢复平静，“今天天气不错，你去栖华阁把前朝遗留的一些书籍拿出来晒晒。”
谢江月点头称是，然后小步退出。
接下来连续几天天家都宿在中宫，又连续几天不让谢江月到睿思阁伺候。不过令谢江月放心的一点就是听说天家一下朝匆匆赶至汪美人处看自己的小女儿。
那些日子谢江月呆在栖华阁每天披星戴月地誊写文书和奏章。那些天送到她案前的文书比之前多了两倍，就连张景和也一改往日的体贴让她整理书籍，不让她有一丝空闲。
有好几次林照想要过来帮忙，但对上张景和那双犀利的眼神，他的手又伸了出去。谢江月就算再笨，也明白此种行事并非张景和一贯作风，能让他这么盯自己的唯有天家。
她实在搞不明白自己那里得罪了天家，某次她给张景和做了针灸后，小声问他自己是怎么惹了天家不快的。
张景和此人倒也实在，提点她道：“你即使天家的人，当一心只为天家。”
谢江月恍然，原来是为着那天她和顾三娘交谈，又为着自己到汪美人宫中小聚。天家虽不在大内遍布耳目，但是时刻知道上阳宫内发生了什么。
天家不允许自己身边的人跟其他宫里的妃嫔或者公主过从甚密，不然他会觉得自己身边竟无一人可信。
可谢江月十分好奇，张景和明知天家不喜身边的人成为他人的心腹，为何还有忤着天家？而天家偏偏留他在身边？她思来想去不得其解。
在一个寒雨的夜晚得知青阳公主薨逝的消息，那个众人口中玉雪可爱的小女孩终究没能挨过这个冬天。
天家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谢江月被软禁在上阳宫中不得外出已是她和天家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谢江月对自己的现状倒也安然，不觉得有什么，见林照为自己的事急得火急火燎的，就托付他帮自己送送青阳公主，远远地看一眼就行。
林照一直到了晚上才来到云华院，他进来后把门轻轻掩上，而又连续吃了三块点心，喝了两大杯茶后开始跟谢江月讲诉自己的见闻。
“姐姐，你是没看到，汪美人宫里今日热闹的很。”林照十分兴奋。
说起来林照比谢江月还大上两岁，但是他和其他上阳宫中的宫女都称呼她为姐姐。大概他们都觉得谢江月有朝一日肯定会一飞冲天。
林照继续道：“我替姐姐远远看青阳公主一面。在场的不只有我，还有苗昭仪带着昭阳公主也去送别青阳公主。谁知汪美人见到昭阳公主时竟然污蔑是昭阳公主害了青阳公主，还要打昭阳公主，还好天家眼疾手快拦住了她。”
谢江月觉得汪美人丧女过于悲痛竟有些失心疯了，若是皇子或许还有这个可能，至于公主之间怎么会想害呢？
她想起一件旧事，当时汪美人还是太后身边的一个普通宫人。某次众人在御花园玩闹，忽然一只马蜂嗡嗡飞了过来，其他宫女都吓得花容失色，只有汪美人追着马蜂，最终给拍死了。
此种情况正好被天家瞧见，觉得她不同于森严有序的上阳宫，便宠幸了她。这些年汪美人圣宠不衰，也大抵为此。也正有着天家的宠溺，她也张狂起来，连公主都能污蔑。
“今上呢？”
其实谢江月想问的是今上是怎么安慰那个无辜受累的昭阳公主。
苗昭仪曾经育有二皇子，今上开心便升她做昭仪，后来这个皇子早早夭折。汪美人虽然比苗昭仪受宠，可位分却比苗昭仪要低，每当逢年过节帝后赏赐苗昭仪都压她一头。为此汪美人十分不忿，而苗昭仪也不是好欺负的，两人积怨已深，汪美人不敢对苗昭仪不敬，只好将火气撒在无辜孩子身上。
林照道：“今上只是让苗昭仪带着昭阳公主先行离开，然后一直轻轻拍着汪美人的背。后来等到晚间的时候今上到了苗昭仪宫里安慰昭阳公主，还好公主是个无邪的，天家给她带了许多好吃的又说了好些话，也就烟消云散了。”
谢江月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她只在睿思阁见过一次昭阳公主。那时天家本来检查公主的课业，可偏偏这个时候有几个言官非要来觐见。
天家让公主到隔了两个书架的谢江月这边，两人就听了一出以死相逼的戏码。后来言官得愿以偿，她们看到被气的一鼓一鼓的天家，公主浅浅一笑：“爹爹，深呼吸。”
天家瞬间开颜。
接下来几天谢江月依旧在栖华阁誊写大臣奏章，她越誊写越感到这些朝臣实在敢言。他们说天家之所以失去一女，至今无子，就是因为天家太过穷兵黩武，若是再大动兵戈，恐后继无人矣。
北戎祸患大章已久，每到秋日里总是南下打秋风，边界百姓对此苦不堪言。经过了两朝贤明君主励精图治，百姓生活富足国库充裕，先帝又秣马厉兵数年，终于再临去之前定下北攻方案。
先帝既去，太后亲自督促北攻，到了天家亲政，也不过是剩下最后一战。可是到了这些台谏这里，倒成了天家的罪过。
他们刀刀扎紧天家的心窝里，实在胆大包天。可天家也丝毫拿这些言官没办法，太祖立誓，不得杀言官。以后几任皇帝碍于太祖，也只敢把这些言官放逐。
那天谢江月又是最后一个离开栖华阁，她把门掩上，回头看到张景和站在那里，脸色甚是难看。
张景和把她领到天家寝殿外面，小声说：“你进去陪下天家吧。”
来的路上张景和已经交待天家这几天失了幼女，又被大臣骂穷兵黩武，去中宫又被皇后约束不可穿戴太过，心里实在不痛快。
谢江月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皇帝的孤独，在他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偏偏那些可以安慰他的人教他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恪尽职责而又不近人情。
而他可以寻求安慰之地却都是一味的迎合讨好，言语之中尽是恃宠而骄，谄媚之词。
偌大一个宫城，今上竟将自己困成孤家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