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寅卯更替,第一分晨曦挂在武安城东的天角边,晨光和煦,照抚山河万朵,是始日初升,万物生发,青阳驱昧,烈耀破迷之象。
今日是每月的朔日,是文武百官参上早朝,上达天听,奏议国事的日子,满朝上下有资格入夏宫面圣的官员,早已在寅时就等候在午门外,稍有懈怠轻慢、步履不稳、慵懒散倦之态,便会被清流言官、纠察御史弹劾,轻则降级远流,重则革职下狱,以正君威。
但张谷神的父亲不在此类。
他的父亲是夏帝的歃血义弟,夏朝开国大将军,一等定国公,主掌北府兵马,节制天下大小军征兵事的张牧之,其深沐皇恩,免候午门、带剑面圣、殿前赐座皆是夏帝特许的当朝清贵。
所以每逢早朝的朔日、望日,都是张谷神最期盼欢喜的日子,因为张牧之会在国公府的膳厅与他一同进食早膳,而也只有在每月的这两天,张谷神才能见到张牧之。
夏朝自中原起,征四方,扫群雄,定天下,开国六载;张谷神于国都武安呱呱坠地,到如今的垂髫童子,亦是历经六年,从国公世子记事起,每年仅有二十四天能见到生父,每一次相见譬如玉石珍珠,都是弥足宝贵的回忆。
在张谷神的记忆中,即使早膳再香甜可口,色味俱全,张牧之总是浅尝辄止,然后用温和的目光注视自己吃完,张牧之也极少开口,开口则会询问张谷神的近况与课业,或是谈及家事道理,绝口不提外事。
今日的张牧之也是如此,他只喝了半碗粥,便不再动桌上碗箸,静静地看着张谷神喝完碗中粥食,然后开口道:
“无病,诸位蒙师告假,今日只有孟先生会来,你便与先生诵读儒家经义。”
张谷神愣了一会儿,今早的国公世子稍有困顿,才记起无病是自己的乳名——已有半月未有人如此唤他——又回忆起一道身着儒衫的身影,那是他的第一位蒙师孟先生。
“是,阿爹。”
“孟先生是当世大儒,半朝座师,声名才情闻名天下,学识道理皆在为父之上,先生授课时要提神细心,莫要辜负先生教诲。”
张谷神有些委屈,放下碗箸,撅起嘴角道:
“阿爹,无病知晓道理,也未曾懈怠,孟先生昨日还夸我神思清澈,心具玲珑呢。”
听到张谷神的话,张牧之不由笑了,他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幼子的话似乎令张牧之思绪良多,他笑得很温和,但在那双眼睛的衬托下显得深邃,就像高挂的静夜明月,冬日暖阳,高悬九天让人捉摸不透,让张谷神看到了许多朦胧不清的事物。
定国公注意到了张谷神的目光,于是伸出手抚摸幼子的黑发,宽厚的手掌几乎将幼子的整个脑袋包裹,他轻声说:
“无病,可曾怨为父未教你武学兵法?”
掌心下的小脑袋摇晃起来,张牧之轻抚着幼子柔顺的黑发——像极了他的母亲——没待张谷神否认又继续道:
“你真灵有缺,天资平庸,武道一途于你如赤手空拳攀万仞天堑,穷尽一生也难有成就,我曾想过……但今时今日却令我宽慰。”
“阿爹……无病不懂。”
“……”
张牧之没有回答张谷神的困惑,轻声低语一句,然后拍了拍幼子的脑袋,像狮虎舔舐幼崽,最后在张谷神依恋不舍的目光中起身走出膳厅。
阿爹要去上朝了。
张谷神跳下坐凳,小步跑到膳厅门后,身子躲在屋内,悄悄往外探出头去,看见阿爹已穿过青白石铺就的小径,跨过庭院中修整平齐的花草,一步步向国公府外的方向走去。
世子黑亮的眸子一刻也不眨,就静静望着那道身影愈行愈远,直到被庭院中的楼榭遮挡吞没,直到远处传来雄浑绵长的钟声。
“咚。”
“咚。”
“咚。”
这钟声深沉悠远,肃穆澄净,如醒世长鸣,响彻人心,每当声势接近余韵,就又有一道钟声敲响,如此三道金玉之音裹挟着黎明朝阳,人道皇威,似潮溶浪涌,万籁俱寂,唤醒了国都武安,昭告天下,午门已开。
阿爹又说了我听不懂的话。张谷神眨着眼想到,心中想着待会儿向孟先生请教。
……
世子独自坐在族学宗塾中翻看着身前案桌上的书册,直到耳边传来那熟悉的脚步声,张谷神才起身向外恭敬作揖:
“孟先生敬安。”
孟先生身着灰白儒衫,发系青巾,目若温玉,衣带上系着一块黯淡黄色玉玦,右手抱着几册书卷,刚走进宗塾便看到行礼的张谷神,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像柔和的春风,融融似灯火,抬手向学生回礼:
“谷神,今日是正朔元旦之春,定国公可好?”
“先生,阿爹知我学业刻苦,欣悉康泰,又叮嘱谷神敬聆先生教诲,不敢忘怀。”张谷神知道孟先生是父亲好友,知晓每月父子相见的时间,就笑着回应,“阿爹托我告知先生,丁先生易先生等诸位蒙师告假,今日就具请孟先生教授学生课业。”
孟先生脚步一顿,他点点头,又继续走到学堂案首后就席跪坐,将手中手册放在案上,取出一册《大学》,浸沐着儒雅座师的风骨,他温声对张谷神道:
“昨日课业可有疑惑?”
“谷神几日来通读《大学》,只知其微言大义,字承精深德贤之道理……但学生愚钝,所获殊浅,亦不知圣贤何以‘大学’为《大学》。”
张谷神双颊微红,面带羞赧,不敢直视孟先生,孟先生让世子通读未经注释的古本,可他只觉得《大学》太过精深晦涩,读时似有所悟,细思时又神驰飞散,懵懂困塞,薄薄一册《大学》翻完后不知所以,还在《大学》为何以大学为名上困惑。
张谷神的回答让孟先生不由轻笑,蒙师眼带欣慰地看着眼前目光清澈,自谓愚钝的弟子,伸手轻叩两下案桌,让弟子抬头看他,悠悠开口解惑:
“大者,可形概天地,包容万物,究其根本,则谓之人,故大象人形。”
“人?”
世子低头看向学案上的《大学》,这一册翻阅了数日的古本是孟先生给他的,只有寥寥十数页,看起来由摘抄者自己撰定成册已经好些年头,封皮上有几处淡至几不可见的墨点,因常年翻读摩挲,有了些许破损,但闻起来又有股竹墨清香。
这册手抄的古本《大学》字迹隽雅,神韵清峻,是张谷神平生所见最好看的字,但又与孟先生的手笔迥异,此时封皮上“大”在他的注视中渐渐形变成“人”。
“然也。古文之大,籀文介,改古文亦象人形。”
“学者,敩也。人学而知不足,知不足而能自反,此谓知困然后自强,敩人所以觉人。童蒙年幼,物欲未染,知识未开,则使从学蒙师,亦致蒙师敩童蒙,此我欲决谷神惑,启谷神智也。”
“吾从蒙师二年,先授谷神识文断字之学,只因文字乃立人本之内学,意在使谷神知自困而能自反,明敩识而自立。”
“后又正谷神衣服冠履,教言语步趋,此乃彰人恪之外学,须知发肤面貌受之父母,衣冠体态决于凡我,身行端正则心气自华,意在使谷神知自我而能自信。”
“此大学者,是蒙之初,是道之基,君子、帝王、圣贤皆备于此,谷神须知坚守大学,并济内外,秉持此真髓至理者,在世为人,修行悟道,不过成珠在心,天下俱在珠中矣。”
孟先生谆谆教诲,世子蒙师的声音清和,宛若林中潺潺溪水,所述道理高妙近道,璨似星辰,又简明精要,深入人心,传进张谷神耳中却让他神思飘忽,世子盯着书册上那清俊的字迹,眼前不由浮现父亲宽厚的身影。
大学即道,人须秉承大学,持节在中……那阿爹的道又如何呢?
“谷神,你神思不瞩,可有心事?”
张谷神一惊,抬头看到孟先生静静地看着自己,双眼中流露出关切的神情,鼓励的力量像温暖的火光淌进张谷神心里,抚平了忐忑与骚动的心情,世子抿起嘴,踌躇着开口:
“先生,阿爹为何今早说我武道无望,又说令他宽慰?”
“……”
孟先生的眼中闪现异色,随后平静下来,他沉思片刻,放下手中《大学》,伸手将桌案上的书册扫到一旁。
“我记得,谷神曾说想要走出将军巷,览遍天下胜景。”
“先,先生?”
世子愕然,他自出生起就未曾离开国都武安,也未曾离开过国公府所在将军巷,但世子在书籍游记中看过夏朝乃至国朝之外的记载,对有着搜异猎奇心性的少年来说,离开苦闷的将军巷,游遍武安,赏乐世间风土就是张谷神的愿景了。
可他仍不知先生为何说起此事。
跪坐案首的蒙师眨眼一笑,挥手向前扬起,儒衫宽大的袖袍在空中飞舞作响,张谷神只觉得天地间的形质在此刻颠倒,空阔的宗塾在此时变得喧嚣,四周阳光愈亮愈暖,风声,树响,鸟鸣,水涛,还有隐隐的学子读书声都忽地涌入耳中。
天地变换,斗转星移。
再定睛一看,张谷神已不在往日的宗塾中,膝下厚厚的落叶铺满一地,四处是青翠的竹木,和煦的日光穿过竹叶,在身前低矮的方桌上落下斑驳的剪影,不远处泉水汩汩顺山势流下,汇成一方清碧的潭水,循着朗朗诵书声,世子放眼看去,更远些能看到一座书院模糊的轮廓,在这片竹林中,连吹拂在脸上的风儿都令人心旷神愉。
“先生,这是哪!”
张谷神起初稍有恐慌,又很快平复下来,这四周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山中书院,竹林清潭,他就像一只离笼之鸟,挣断了枷锁,兴奋地打量着从未见过的景致。
“此地乃我元神念头显化,这片竹林胜景在扬州白鹿院后山,我在白鹿院讲学十年,常来此处偷闲赏景,”孟先生不知何时走到张谷神身边,笑着向世子伸出手,“今日我们不讲书中道理,先生带你走遍天下,尽览风土。”
“恩,多谢先生!”
世子仰头看着孟先生,眼睛里全是光,他的小手握住蒙师的大手,让孟先生拉起自己,就这样被牵着手,慢步往山下走去。
“我乃青州孟氏长子,家中世代治《易》,自谓儒学世家,青州名士慕孟氏风雅,天下儒门推孟氏经典,经传万里,不止于一乡一国,海外学士亦有孟氏门人。”
孟先生牵着张谷神的手,走在满地落叶上,向学生讲诉家学往事。
“家中长辈盼我传承文脉,光大家学,便教我治经学易,日夜不离庠序经籍,授业蒙师皆称我神捷思敏,才质伦萃,有芝兰玉树之资,家族诸长便视我如庭阶日月,寄予厚望。”
“时我年少,唯有兢孜笃学,忘寝于书简之间,师长却不知我深恶经卷,嗜好游侠志怪,寻幽探秘,乐山爱水,待至及冠之日,终是让我寻得机会,借游学之名逃出家门,自此天高海阔,纵情山川丽水三十年。”
“啊!先生是逃出家门的?!”
张谷神瞪大眼睛,没想到父亲倍至推崇的孟先生竟然有如此荒唐经历,在惊诧之余又生出几分艳羡向往,如果自己也能像孟先生一般,那该有多好!
“然也。当日恰逢海外门生拜访孟氏,及冠礼毕,我便混淆命数,遮掩面貌,隐盖姓名,随其登船,自胶东出海,泊经黄盘群屿便跳船入水,凫至此地。”
蒙师说起自己出逃的逸事没有半分羞愧,脸上仍是一副仁厚温和的表情,但眼中却洋溢笑意,调侃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边走边说,直到孟先生停下脚步,张谷神才发觉前方天光大亮,郁郁葱葱的竹木都已不见踪影,脚踩细沙站在海滩上,身后数步是无垠的海洋,浪花冲在滩头,离他仅有一步之遥,似乎自己刚从海中走上海岸,往日只能从书中看过的事物就在眼前,他兴奋地抓紧了先生的手,抬头征求先生的意见。
孟先生对上了学生的目光,看到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好像下一刻就会从自己手中挣脱,飞向远方,他会心地笑了。
“走吧。”
这一日,师徒二人去了很多地方,从山河碧水到幽穴旷漠,从人间雄城到仙家宫阙,上至九天,下探阴土,蒙师牵着学生走遍了这方天地的每一处奇景,有些地方张谷神在书中看过,大部分则前所未闻,有时先生会松开手,任由他玩耍,但兴致过后张谷神依然会回到孟先生身边,让先生领着自己到下一个地方。
不知不觉,眼前的天色一暗,红云高挂,落日西垂,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两旁是张谷神熟悉的深府高墙,世子已和蒙师站在国公府门外。
“修行为人,譬如规尺,”孟先生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柄木尺,最后为学生解答今早在宗塾提出的疑惑,“此正圆之器,园者中规,方者中矩,皆出其形质,非国法令也,非道德制也,非人心所向也。”
“若明珠藏之深匣,其明也光,书经束之高阁,其理也琅,规尺置于袖中,其质也方,我知如是,定国公亦如是。”
孟先生看着张谷神面露沉思之色,开怀大笑,他将木尺收入衣袖,摸了摸学生的黑发,轻声道:
“谷神,天色已晚,放课吧。”
此时的世子游玩了一日仍神采奕奕,他放下脑中思索,端正面容,想对先生道谢,想与先生告别,想再向先生请教心头不解,可看到先生仍是一副温雅和煦的面容,却有股热流哽在喉中,只得长揖及地,向先生拜别。
蒙师笑着作揖还礼,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夕阳下拉的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