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张谷神只听得隔壁大厅逐渐喧闹,又听到一声清脆的钟声敲响,令人精神一震。
“时候到了,快去快去!”
陪同的老人发声催促,少年们端正身形,面色严肃,连张谷神都有些紧张。
他们双手端着拜师帖举在头顶,按队走出偏厅,只见大厅中已排满桌席,席上坐满宾客,礼服华装,气势沛然,却安静无声,和中午热闹的街坊宴完全不同。
身着华服的少年们走过一桌桌宾客,身边投来的目光让人倍感压力,两侧虽悄无声息,却像沸腾的锅炉般压抑沉重,每行一步都仿佛踩在悬崖绝谷的边缘,摇摇欲坠。
张谷神咬牙屏住气息,顶着头上的拜师帖缓步前行,直到忽然感觉两侧压力一空,来到大厅正中的礼台前。
这里特地空出了一片空间,环绕着一座低矮如石阶般的平台,上首当中的木桌上供着一块牌位和一鼎香炉,木桌左侧增设了一把木椅,其上正坐着林风眠。
男人穿着同样的黑紫绸华服,端坐的魁梧身躯就像沉淀盘亘的雄山大岳,他面色肃穆,看着少年们整齐列队,排成两排,来到男人面前。
少年们在司仪的指挥下顶着拜师帖,一个个轮流顶帖叩拜,然后从司仪手中接过茶盅,给林风眠奉茶。
林风眠神情整肃,不时点头低语,轻声点拨,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来到他面前。
穿上华服的男孩更加清俊,不由让男人想起初见时的情形,那时的男孩狼狈不堪,惊慌惶恐,好像一只湿漉漉的迷途幼鸟,令自己忍不住去亲近,去帮助他。
现在……
林风眠接过男孩的拜师帖,轻啜一口拜师茶,欣慰地笑了起来,男人伸手抚摸男孩的柔顺黑发,换来了一声清脆的呼唤。
“先生!”
“还叫先生?”
“……师父。”
“乖。”
随着拜师礼毕,少年们被司仪领到下首一张靠近石台的桌席上,林风眠也从木椅上站起身,他气机厚重,挺立的身躯骨骼节节拔高,空气中都能听到爆竹似的闷响和低沉雷声。
男人前踏一步,对着满座的龙门贵人豪杰抱拳致礼,开口之声犹如长鲸嘶鸣,又像铁马冲阵,贯满整个大厅:
“龙门八方拳流离世外二十年,传承佚失,门户凋零。故土难离,今日八方武馆重开龙门,便是落叶归根,传承武脉。某家林风眠,逢此佳际,仅代八方门人,讨教龙门各路武学,重温乡情!”
豪迈的声音滚滚散开,回荡在金石梁柱之间,隆隆作响,不绝于耳,竟压下了整个大厅的蛮横气息。
程默也坐在大厅中,这个中年黎博利男人盯着眼前的酒杯一动不动,好像要把这个杯子看出花来。
“程默,这是个狠人啊。”旁边的同座用胳膊顶了顶他,面色有些凝重,“你不上?”
“上个屁!”程默继续盯着酒杯,语气间毫无波澜,“要上你们上,人家只是来开个武馆,又不是杀你x,你们偏要打生打死,我不是那种争勇斗狠的莽夫……你们上你们上。”
“?”同座的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程默,心想这个鸟人什么时候转性了,目光却又被台上的动静吸引过去,“看,李长庚去了!”
盯着酒杯的程默马上抬起头,看到了那个走上武坛的白衣身影。他的嘴角不可遏制地咧开,为了不让其他人看出怪异,他轻咳一声,嗤笑道:
“李长庚那蠢比去当出头鸟,且看他如何抱头鼠窜。”
“他不是和你不分上下?你今晚怎么怂了?”
“*龙门粗口*!是程爷我招子亮,这狠人内家修养远超同辈,我们这一辈又没见识过八方拳路,乍一对上肯定要吃亏!不信我就自己看!”
同座一听程默的话有点道理,可又觉得哪里不对,但也懒得细想,又把目光转回台上。
“龙狮九宫门,李长庚。”
“八方拳,林风眠。”
白衣的李长庚是个温雅斯文的沃尔珀男人,抱拳时翩翩有礼,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可他甫一打完招呼,就带起一股劲风,朝林风眠扑了过去。
白色的身影只是一个起伏,就欺近林风眠身前,李长庚甩动左肩,由肩到臂,由臂到腕,由腕到指,力贯长线,迅疾如鞭,猛烈地甩向林风眠的面门。
这式鞭手声势骇人,将李长庚前冲的全身力道发至一处,竟在空中抽出了狮虎般的长啸,呜呜呼号,风声可怖。
面对这记凶狠的鞭手,林风眠不为所动,右臂从肋下顶起,如精钢横跨,肘间就点在李长庚鞭手的发力点上,两臂相撞,发出金铁交击般的闷响。
嘭!
双方初一接触,李长庚就觉得形势不对,他的左臂被林风眠右肘一顶,就被一股厚重的大力震得筋骨发软,整条左臂都差些拿捏不住。
但李长庚面色不变,他收住左臂,右手并起食指中指,立成剑指,眨眼间就向林风眠喉中要害戳去。
沃尔珀的指尖泛光,势如闪电,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寒光,就像一柄锐利的真剑,非要林风眠咽喉溅血。
即将碰到喉结的剑指却被林风眠抓住了,男人的左手后发先至,如苍鹰叼蛇,一击即中,死死的扣住李长庚的右手,五指紧紧捏住腕臂筋骨,不得动弹。
要遭!李长庚心中暗道不好,可现在已经无处可退,只见林风眠乘势横身突起,侧肩挺进,直入中门,右肩发力一抖,就撞在李长庚胸口。
被顶中的沃尔珀只感受到了沛然大力,无可抵御,整个人横飞而起,就像一只破旧的布娃娃一般飞下武坛,摔在地上。
“咳咳……”李长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他脸色苍白,背后都是冷汗,刚才那一瞬间林风眠只要力贯一处,他的胸骨心肺就会被撞成碎片,横死当场。
但林风眠只是轻轻一顶,用巧劲将他击落武坛。
李长庚俯身抱拳,喘息着对武坛上没有追击的林风眠道:
“林馆主拳法高深,武德充沛,我不如你。”
“承让。”
坐在台下的程默看着狼狈的李长庚,嗤嗤低笑,心中的暗爽不可言喻,浑身的筋骨都舒坦:
“看吧,李长庚这厮还想给人下马威,自己被人顶下马了。”
“嘶……你眼力变这么毒了?”
“程爷我是黎博利,眼光本就独到,这是种族天赋,你学不来。”程默摆摆手,收下了同座惊赞的目光。
“别说了,槐家那头老虎上了。”
“槐家?……真是一场大戏。”
两人吹嘘间,又有另一人登上武坛,那是一个面生虎纹的菲林男人,眼中立着竖瞳,黄灰掺杂的发色看起来凌厉异常,站在台上活像一头噬人猛虎。
“红眉咏春,槐珑,领教了。”
“八方拳,林风眠。”
槐珑咧嘴一笑,脸上的深色虎纹露出两分狰狞,脚步上下交征,如一只大猫般轻巧地蹿到林风眠跟前。
他的腿法在旁人眼中极奇怪异,大腿护住下身不动,小腿往外大步翻出,左右划行成圆,脚掌仅离地一指高,就像趟着厚重的泥水,靠近林风眠后就伸腿便闯,直接踩进了林风眠的中门。
两人靠得极进,几乎贴在一起,槐珑甫一接近,就捏拳直冲,捣人心口。如此近的距离限制了手臂的范围,本是不好发力,但他小臂半提,聚在中线,发拳如出箭,快得看不清手臂,只能听到一声衣衫的轻响,这记寸拳就来到了林风眠心口。
槐珑手上提劲出拳,右腿屈膝做顶,如钩似缠,锁住了林风眠退路的同时,还做力硬压,想扭断林风眠左腿关节,打乱他的身躯重心。
“哼!”
只见林风眠擤气一吐,肺腑间的绵长气息如潮涌般爆发出来,坐在外围的宾客只觉得巨声响起,平地生雷,双耳一紧,随着桌上振动的餐具,耳中嗡嗡发鸣。
这是八方拳中的擤气秘法,平日练拳时锻炼气息,以气声助拳劲,还能磨练肺腑,增益气力,而林风眠已经达到吐气作化雷音的声打境界,对敌时可以声打之技,出其不意,震慑人心。
贴近他的槐珑此时是有苦难言,被隆隆雷音震得头晕目眩,耳中更是一阵直钻脑内的刺痛,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手脚的动作也在恍惚中一缓,丢了三分力道。
林风眠抽身回防,左臂轻松挡下这记冲拳,然后拔起身躯,右臂由下至上,节节发力,抽出了一记反手鞭槌,劲风呼啸,槐珑身上的肌肤都刺激出了疙瘩。
菲林这时也清醒过来,面对这手鞭槌,他拉低身子,全身的重心下到脚尖,脚趾抓紧地面,迅动如风,一闪身就擦着林风眠右臂退开了。
林风眠的鞭槌一过,槐珑又欺身挺进,他双手齐出,寸拳连发,抢攻中线,不时以肘代拳,或高或低地顶撞斜击,每招都指向林风眠心口、两肋、小腹的脆弱之处,在空气中打出阵阵爆响。
而林风眠也熟悉了槐珑短桥窄马,以快打慢的打法,他仗着人高马大,用钢铁似的小臂横击竖挡,连打带消,眨眼间就和槐珑硬拼了二十多记。
他的手臂粗大,骨骼紧实,练出的桥手宛若金石,与槐珑相击只感觉阵阵刺痛,而槐珑却落于下风,林风眠的力道打得菲林拳肘发麻,掌臂酥软,难以久支。
于是槐珑眼中凶光一闪,抽身反肘,虚晃一枪,腾身而起,右肘一记回马枪直顶林风眠咽喉。
同时,一股恶风平地掀起,槐珑以他那奇诡的二字窄马,在几乎不可能出脚的缝隙里,并腿提膝,如一条蛟龙从深潭里破水而出,借着上路回马肘的掩护,踢向林风眠的腰胯要害。
七武破阵!
下路的杀招未至,林风眠已感觉到刺骨的凉意,但他并不惊慌,沉下气息,合身一抱,身躯就同塌陷的山岳般噌地蹲下,魁梧的身子在刹那间矮到了槐珑的腰下。
人呢?!槐珑杀招尽出,却发现眼前空无一物,拳脚力劲全打在了空处,无奈地发出凄厉的气爆声。
半空中的槐珑背部的肌肉噗噗乱跳,仿佛一只受惊的野猫,然后就被身躯斜下方的一股大力冲得翻起,手脚失衡,只能挣扎着扭动筋骨,惊险地落在武坛边缘。
但迎接槐珑的是一只沙包大的重拳!
“……”
“你心急了。”林风眠收回停在槐珑面门前的拳头。
“技不如人,受教了。”
“承让。”
台下,看着槐家凶虎灰溜溜地走回桌席,程默的脸上又露出了憨厚的笑容,就像一个看到满田粮食丰收的老农。
他的同座眼神深邃,捏着下巴做一副思索装……以后看人要不要请教一下这个鸟人的意见?
全程寂静,林风眠呼出一口气,环顾大厅,就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大厅里走出,虎背熊腰,钢肩铁胯,仿佛一堵会移动的城墙,横立在武坛上。
这是个顶着两个黑色半圆耳朵的乌萨斯人,气息厚重,甚至比林风眠还魁梧两分。
面对林风眠,乌萨斯人在打量他的同时缓缓开口:
“林馆主好功夫,我不趁人之危,今晚我们打最后一场,三招定胜负。”
“好。”
对这个乌萨斯人的善意,林风眠爽快应许。
“铁意六合拳,戴如竹。”
“八方拳,林风眠。”
“小心了。”
戴如竹低声提醒一句,就跨出一步,他的步履极长,借着脚趾抓地的力量,如同缩地成寸般突进到林风眠身前三尺,斗大的粗糙右拳空捏着,直来直往,奔向林风眠胸膛。
这一拳比起先前落败的两人都不一样,戴如竹的心意气势全都栓在这记直拳上,心如火,拳为炮,空气中的风声沉闷呜号,凭空间这三寸之地都变得焦灼炽热。
林风眠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凝重的神色,他迈步长身而进,左手如捉云罩雾,伸出五指,斜侧着摸上戴如竹的右拳手腕,用尽力道往外消去这记炮拳拳势。
他的身形不停,继续贴近对手,抬脚提腿如钟杵,做势撞在戴如竹的膝下,骨骼间的撞击声咯吱作响,重心的晃动不由让戴如竹的势头偏离。
砰!
这记炮拳终于打在空处,就像真的火炮般炸开,震得武坛大厅一晃,破碎的劲风刮得林风眠侧脸生疼。
看到林风眠如此欺进身前,戴如竹提气拧身,一口气吸得斯斯长鸣,他两路齐攻,左膝上顶,双手抱拳下捶,这个高大的乌萨斯男人此时好似一匹烈马,流线型的马身人立而起,前蹄上下交错,就要往林风眠身上踢。
戴如竹动若奔马,力越疾驰,如果打实在林风眠身上,只怕是要当场肉碎骨裂,被打成一滩烂泥。
此刻的林风眠异常冷静,他伸手一拉,右手就挂在了戴如竹的右臂上,口中闷喝一声,以气促力,整个人都如猿猴般束在那粗壮的臂膀上。
他脚下飞动,借着上半身强抢来的支撑,整个身躯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关节间的摩擦扭动声如鞭炮一样响起,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在戴如竹的身侧。
双脚甫一着地,林风眠就扎稳了架子,力从地起,由脚至膝,膝发腰胯,腰胯拧动上达肩背,人如岳动,势若山崩,整个侧身合力,撞在戴如竹身上!
戴如竹的野马长蹄还未力尽,就被林风眠撞了个满怀,两个精钢般的身躯居然发出了钟吕碰撞之声,他也拿捏不住脚力,高大的身子向右侧偏去。
腥风骤起,林风眠分指成爪,五指的各个指节高高突起,指尖在气血凝聚下泛着殷红,追击似的向前一抓,乘风破浪,如云龙探爪,就捏在了刚站稳的戴如竹咽喉上。
“好功夫!我输了。”
“承让。”
林风眠收回轻轻颤抖的右手,因为把不住力道,在乌萨斯男人的喉咙戳出了五个细小的血洞。
台下的程默大笑着拍桌站起身,端起盯了许久的酒杯,高声喝道:
“林馆主武艺精深,我服了!”
黎博利男人举杯一饮而尽。
全场哄然,在座宾客皆举杯而起,为八方武馆道贺。
张谷神只记得那晚林风眠喝了很多酒,回到八方馆小楼的男人,坐在一楼的沙发上,醺醺然哼着调子。
那旋律好听极了。
灯火楼台,火树银花,笙歌对月,拳会龙门豪杰,二十年醉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