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门生活的时间太久,几乎让张谷神认为自己在逃避。
他从没忘记过去,可也不敢频繁回忆,怕困在那里。
人一旦被困在某个地方,就很难出来了,哪怕那只是自己随手画的一个圈。
这里有林风眠的呵护、两姐妹的陪伴、师兄们的关怀、八方馆的温馨,时日一长,过往的碎片就被埋藏在岁月与记忆的河里。
他也不去看,任那时光河水静静流。
但过去还是没停留,主动找到了张谷神。
他一直以为父亲不想让自己踏入武道,在国公府的那段日子里,张牧之确实是那样做的。
直到最近,张谷神才知道父亲终究还是希望他习武。
因为那脑海中的《拳王经》。
它不是突然出现的,在它的身影浮现前,张谷神经历了一些身体方面的不适,比如头痛胸闷,气窒体乏,迷音幻视。
像一个懂规矩的来客,在拜访前礼貌地敲响房主人的门。
只是动静大了些。
它出现后,张谷神便自然而然,神而明之地知晓了一些东西,就如鱼儿生来会游水,孩子生来会呼吸,只要他闭上眼默默呼唤,它的内容就会像流水般涌上心头,淌过心间,仿佛本能。
他也知道了,《拳王经》的来历。
它生于九州浩土,早于大夏神朝,是张氏家传的修行典籍,武学总纲,直通武道极境,记载着历代先祖的修行体悟,武道经略,非张氏血脉不得修习,非张氏血脉不得阅览。
它是他的同乡,也是张牧之留下的传承。
生活充满着太多变数,你很难对某件事去下论断,当张谷神认为父亲无意让他习武时,张牧之为他留下了《拳王经》,当张谷神几乎要忘记故乡时,它又悄悄找上门来。
像蜿蜒的河流,不知有多少曲折,巍峨的山川,不知有多少辗转。他真的深有感悟。
所以张谷神想要把握它的方向。
这一年他十八岁,漂泊离乡十二年后,初涉武道,开始修行第一境。
神州武道的修行,在第一境是专注肉身,夯养根基,打熬筋骨,搬运气血,与炎国武学有异曲同工之妙。
肉身是武道修行之基,神州各家,道佛各派也同样重视,称肉身为皮囊、炉鼎、秘藏、渡世宝筏,暗合天地,孕育魂魄,生发神识,亦为仙道长生之母。
武道第一境需循序渐进,锻打皮膜,锤炼筋骨,温养腑脏,而后气血自壮,元阳自生,引动人身于胎胞中种下的先天一炁,生出肉身真炁,踏入第二境。
这个过程,武道称温养,道家称黄芽,佛家称小轮,寻常武人短至十年,长至二十年可成温养境界,再之后则不敌年岁,气血衰败,肉身枯靡,武道无望。
对张谷神来说,第一境的修行与炎国武学类似,虽然八方拳中没有如此巨细详致的境界划分,但平日里的练拳习武已经涵盖了肉身的锤炼,好似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修行不到两个月,他已经完成皮膜筋骨的打熬,正在进行腑脏的温养。
这样的修行令他受益匪浅,他的力气开始增长,气血愈发旺盛,劲力掌控更加精妙,就连皮肤都开始生出细微的纹理,眼中不时闪烁精芒,都是武道第一境有所小成的气象。
比如在包厢里把圆筒酒杯按成粉末,以林风眠几十年的寒暑纯功,火候老道的发劲手法能够轻易做到,甚至连扁厚的底座也能在掌中磨碎。但换做以前的张谷神,只能把酒杯拍成碎片,而在修行武道后,运用八方拳中的手法,也能勉强达成拍杯成粉的惊人之举。
当然,他不能直接对原涉说,我修炼了神州武道,小有成就,实力大涨,能做前人所不能做之事。
舞池的角落,灯光迷魅,歌声缭绕。
“这是崩字诀里的手法,关窍在于手腕、掌根、指节,先推做按,再拧转琢磨,发力于方寸之间,熟练之后水到渠成。”
张谷神和原涉对桌而坐,他一边解释,一边在桌上寻觅着,想拿起一只酒杯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捏起酒杯里的一枚方形冰块。
他把冰块放在左手掌心,右手往下轻轻一按,再摊开时手心里已是细碎的冰粉末,好似一捧冬日雪花,一块稍大些的碎片都没有。
“很简单的。”张谷神人畜无害地笑着,那眼神就像涉世未深的纯洁男孩,灿烂的笑容仿若阳光洒下来,温暖人心,“涉哥你一定懂吧?”
原涉没有说话,直直盯着师弟的手心,头顶上的耳朵不自觉地抖了抖。
他觉得口干舌燥,想拿起桌上的冰啤酒喝一口,手指却在即将碰到杯子时缩了回去,然后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衣领,往后靠在椅背上。
“我懂,怎么可能不懂呢。”他摇头晃脑,拿出了当师兄的威严,“只是崩字诀而已,八诀精要可是八方基础……我最懂了。”
“倒是我没想过阿神你这么给劲,怕是柯颜都做不到吧。”想到之前房间里那些虎帮大佬的表情,原涉不由嘿嘿直笑,师弟的技惊四座让作为引荐人的他与有荣焉。
“取巧的法子,不值一提。”张谷神拍下手中逐渐融化的粉末,谦虚地笑了笑,又看向沾沾自喜的师兄,犹豫着说,“涉哥,我只想请你别把这事告诉师父。”
林风眠一向看不起原涉厮混的下城区帮派,也没少骂过原涉,身为张谷神的养父,张谷神不敢想象男人知道他加入帮派后是什么想法。
尤其是林风眠身体有恙,还在修养的现在。
虎帮承诺的酬劳实在优渥,短期内他也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
现在无法拒绝,等过段时间,找到薪酬够高的工作再离开吧。他这样想着,心里却只有深深的不确定和迷茫。
“唉。”张谷神让原涉挠起脑袋,唉声叹气地说,“我哪敢和师父说啊,带着阿神进了帮派?师父他可要打死我。”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愁,唯有在昏暗朦胧的灯光下苦笑。
至少不是无路可走。
“打扰。”
一个声音突然插入,让两人往一旁看去,只见一个脸上有道狰狞伤疤的汉子走到了两人身边,他脸上伤疤从左眉到右鬓,斜跨整个面孔,几乎要把面庞分为两半。
“阿涉,没打扰你们的私事吧?”汉子虽然面向凶恶,态度却温和有礼,笑着对原涉打起招呼。
“没有的事,不如疤哥坐下喝一杯?”
原涉看到汉子,就直起了腰板,端起讨好的笑容,几乎要站起来迎接他。
“不了,我还有事,你们喝。”疤哥伸手按住原涉的肩膀,婉拒他的邀请,把视线转向坐在对面的张谷神,“我来只是想问问,阿神兄弟习惯用什么家伙,我也好提前准备。”
汉子的目光聚焦在他的双手上,那双手白皙修长,光滑干净,即使女人也会心生嫉妒,很难想象这样的手拥有那种骇人的力量。
纯粹的大力他见过很多,连他自己的力量也不小,但都是直来直去的蛮力,毫无特点可言。
在张谷神离开后,汉子也自己拿同样的酒杯试过,结果太过丢人,只把玻璃杯子拍成碎片,还被渣子扎伤了手。
要是被那双手握住,只怕会被捏成肉泥。汉子这样想着,打消了握手的念头。
“家伙?”张谷神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擅用什么兵器。
他眨了眨眼,想起了阴沉的天空,连绵的暴雨。
“刀,我练过刀。”
他练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