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付出会有回报。
世间的人言书卷总是在强调这句话,在满目篇章中或歌颂或吹捧,将它镀上耀眼的光环,深深根植于人们的心里,以至于人们在默默付出时,总是会想起它,并对其中的哲思深信不疑,奉为圭臬。
张谷神也曾相信它,这句话是书中经典,大人教育孩子,老师教导学生,长者鼓舞后辈,奋斗者勉励自我,都以其为标榜。
后来他才逐渐明白,回报并非明码标价的商品,它将生活描述的太过理想化,而这个世界容不下太多理想。
所以又会有人说,前功尽弃,付诸东流。
回头看看,他确实是蹉跎了这么多年。像个水中浪子,上岸后才发现那些在意的涛光粼粼,伏波幻景,流得走,留不住,连水上的鸥鸟都飞走了。
赤裸裸,湿漉漉地狼狈。
于是往后的他,在经历越来越多的东流水后,开始只相信自己。
但是现在的他对此仍所思甚少,只是开始质疑付出并非会有回报,转而去思索那一句话:
凡有所取,必有所予。
如果每一份收获都能明码标价,注明付出,而不必空费心血,蹉跎时光,那该有多好。
因此他选择了《盗天避世大咒》,去获取想要的收获,不再看那东流水。
日后的张谷神不会去评价现在的自己,至少他已经做出选择,走在对的路上,而非随波逐流,四顾彷徨。
“奇怪,怎么过去一晚,就感觉你变了不少。”
看到刚下楼的张谷神,刺青汉子摸着下巴,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一怔,看了看自己,也没有发现异常。
“我变了吗?”张谷神整了整衣裳。
“确实有点,昨天像朵轻飘飘的云,现在……”汉子搓起胡茬,眼神在他身上转了又转,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多了股锐气,像要下雨了。”
像聚拢的云层,积蓄雷霆,招徕风雨。
他失神了片刻,又很快掩饰过去。
旁边传来噗嗤的笑声,有人哄笑:
“还轻飘飘的云,老豹你肚子里的墨水够用吗?”
刺青汉子涨红了脸,臂上的青色虎脸变得狰狞起来,挥起拳头威胁道:
“*龙门粗口*!你小子皮痒了?老子从小就喜欢看书,不行吗?”
在旁人讨饶后,汉子舒缓脸色,又忽然来了兴致,说起过去的往事。
这是个下城区常见的故事,本来是个普通的下城区家庭,过着贫穷但充实幸福的生活,但在源石加工厂工作的父母接连感染矿石病,随后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在教会学校读书的孩子不得不放弃学业,为了照顾家里的两位老人而奔波生计,吃尽苦头,直到加入帮派。
张谷神终于了知道校友的名字,李若豹。
“我那时候啊,在学校成绩好,爱读书,虽然壮实了一点,也有不少女生喜欢,”李若豹感慨着,瞥了一眼张谷神,“喏,大概就像阿神的样子了。”
众人面面相觑,在张谷神与李若豹之间打量,然后爆发出快活的哄堂大笑。
“笑个屁啊!老子这是比喻,比喻懂吗?!”
汉子慌了手脚,意识到自己言过其实,于是和张谷神搭话转移话题道:
“那个,阿神,你今年刚考完修业试吧?有读大学的打算?”
大学,这个词明明很熟悉,现在却变成陌生起来。
“没有。”他笑着否认,眼睛是清澈的光。
坐在这里的人,都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有哪个会与大学有联系呢。
李若豹再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巴掌,只好提起桌上的酒瓶,悻悻地猛灌一口。
但汉子不由多看了少年一眼,清朗俊秀,温文尔雅的模样总是能令他联想到从前的学生时光。
真好。
可惜,这世道。
“豹哥,你现在还看书吗?给兄弟们读两篇,补补肚子的墨水!”旁边的人注意到短暂的默然,叫喝着活跃起气氛。
“看个屁的书!”汉子松了一口气,呼出个酒嗝,大声笑骂道,“这么多年,字都认不得了!”
李若豹用力挥着手,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看热闹的汉子。
于是汉子们走的走,散的散,继续聊天打屁,喝酒赌牌,看守这个赌场对他们而言,似乎只是在街头拼杀的日子里,难得地给自己放个假。
他们都说,原来占据这个赌场的帮派,想必已经要被虎爷打散了。
谈起虎爷,虎帮的汉子们眼里都是崇拜与敬服,再傲气的汉子都会低下姿态,用敬仰的语气说出对追随虎爷的自豪。
张谷神仅与虎爷有数面之缘,对这个虎帮大佬的印象只有几个零星碎片,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是那个男人,说不定真的能做到。
但他的心里仍有隐约的不安,像是满月上的萤末瑕疵,微小而异样,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至少在坏的一面,他的预感还是很准确。
张谷神清晰地记得,那是在赌场的最后一夜。
那晚的阴云遮住了星月,万夜都陷入沉寂,在空荡荡的赌场里守了七天,虎帮汉子都已是最松懈的状态。
街道外接连传来摩托疾驰的轰鸣声,浩大的声势仿佛叫嚣的野兽,毫不掩饰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大厅里留守的汉子都被惊动,迅速地拿起身边的刀具,强打起精神聚在一起。
张谷神也在其中。
轰鸣声从远到近,直到停在赌场门外,才逐渐喑熄下来。
然后是大批的脚步声,几次震撼赌场大门的撞击声,最后红木大门轰然倒下,随之涌入黑压压的人影。
赌场大厅的吊灯很亮,他看得很清楚,那些闯入者都身材高大,戴着有狰狞面孔的奇怪面具,穿着松垮垮还扣着铁环的破烂衣裤,脚下踏着皮靴或木拖鞋,装扮相当怪异。
最有趣的是那些面具,颜色和样式都不一样,做出或哭或笑或是愤怒的表情,但全都长着两支或单支的长角,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极具威慑感。
《社会学》里介绍过东国文化,那是东国鬼族的面具,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实物。
一见到这些鬼族,李若豹就握紧了钢刀,扯着嗓子,高声咆哮:
“中水的烂鬼,这不是中水的地盘,你们过界了!”
“鸿发赌场也不是你们虎帮的地盘,凭什么你们能占,这么大个场子谁不心动呢?”
为首的面具人挎着刀,大喇喇地站到大厅里,他的声音藏在木质面具下,显得低沉而傲慢。
“*龙门粗口*!你们早吔屎去了!虎帮打下来你们再来抢!”
“呵!按规矩,七天还没到,鸿发可不算虎帮的。”面具人冷笑一声,透过面具那黑洞洞的眼眶,几乎能看到他轻视的目光,“你们才三十几号人,我卖虎帮个面子,乖乖让开,不伤你们。”
面具人就站在那里,有恃无恐,仿佛胜券在握。
张谷神朝他身后看去,憧憧的人影交错,至少有近百人。
他拉住正要说话的李若豹,往后看了一眼,对刺青汉子说:
“豹哥,他们人多。”
刺青汉子与他对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扬刀,对着虎帮汉子们道:
“退,去楼上!”
大厅太过空旷,在这里纠缠不利。
在虎帮汉子抱团往后退时,为首的面具男人歪了歪脑袋,不悦地发出命令:
“追上去,砍断手脚!”
早已跃跃欲试的闯入者应声而动,拔出寒光闪闪的长刀,蜂拥着往深处追去。
但在通向二楼的楼道前,被提刀的张谷神拦住了去路。
狭路相逢。
没有多余的言语,追赶者大喝着砍杀过来,锋刃照映着少年平静的脸庞。
他们的刀极长,也很纤细,双手擎着挥砍时,像一轮弯弯的月眉,张谷神一眼就看出这种刀擅长斩切和刺击。
虽然他后来才知道,东国人把这种刀叫做剑。
他的身影突进入追击者的人群中。三个人一照面就被他砍倒在地,然后脚步一拧,宛如迅捷的风和轻快的飞鸟,直直地退了出来,沿途像折断三支稻草,又砍翻了三个追击者。
他们被震慑住了,眼睁睁看着张谷神的身影往后上了楼,留下六个哀嚎的覆面同伴。
张谷神并没有下死手,这群人的素质比原来赌场安保稍强一些,他便对着他们的手脚多下了功夫,短时间内没有性命之忧。
当为首的面具男人赶到时,他的手下还愣在原地,只是扶着倒下的同伴包扎了伤口。
“鬼仔发,来咬老子啊!”
楼上传来欠揍的嘲讽声,气得他指着楼梯大骂:
“你们蠢吗?我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刀都能砍死他们三遍,还不如快追!”
他拔刀一振,面具下的声音嗡嗡作响,鼓舞起手下的士气。
于是,这批闯入者再次重振旗鼓,顺着外挂的旋转楼梯往上,在二楼的楼梯口撞见了严阵以待的虎帮汉子。
这里的视野极佳,能俯瞰整个赌场一楼的风景,但楼道宽度有限,只能容纳三人并行,堵在此处,就是打一场短兵相接的巷战。
两个帮派的汉子挤在狭窄的楼道中,呐喊着战作一团,厮杀声再次在这间赌场中回荡。
张谷神守在最前排,直面从下方涌来的面具汉子,他手中的钢刀极快极准,在打落长刀的同时还能挑断手筋,斩开肩胛。
有人提刀从下方往他的下路刺去,但他的脚却像长了眼睛,侧腿一踢便弹开刀刃,然后快若流星,顺势猛踹在那人的脸上。
面具和后边的鼻梁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这个可怜的鬼族汉子惨叫着倒去,和身后的人滚在一起摔下楼。
他们选择在楼梯中交锋时,就已经注定了失败。
东国的长刀双手持握,大开大合,讲求迅疾威猛,快人一步,合身一击,在拥挤的巷战中则处处掣肘,难以发挥。
他就像一座屹立不倒的礁石,承受着海潮的冲击,一抹抹刀光翻飞,分开道道血色浪花。
等到面前的身影一空,再也没人嘶喊着上前,他向下一看,长长的阶梯上满是瘫倒挣扎的面具人,还有些从扶手边摔下而不见动静的汉子,几十个染血的身躯一直延伸到一楼的赌场大厅下。
“豹哥,那帮烂鬼要跑了!”一个虎帮汉子握着刀,脸上破了道大口子,满脸骇人的鲜血,张口大喊道。
“跑个屁!”李若豹提腿把脚边的面具人踢下阶梯,狰狞暴躁地吼了一声,“还能动的跟我追上去,活捉鬼仔发!”
剩下的虎帮汉子高声应喝,有心急的直接从二楼的走廊上跳下,落在地上滚了一圈,继续往外追去。
攻守之势易变。
“发哥,虎帮的追上来了!”
此时的鬼族虽然少了大半人,但人数仍然不少,鬼仔发看到虎帮居然还敢追上来,顿时来了火气,于是带着人手在空旷的大厅中转身一挡,准备再用手里的剑找回面子,讲讲道理。
若不是我托大……
面具下的脸色阴晴不定,几乎要把一口白牙咬碎。
可惜,张谷神不想讲道理。
当张谷神一照面再次放倒三个大汉,随后的虎帮汉子如虎入羊群,神勇砍杀时,这些鬼族的士气即刻崩溃。
他们连刀具都扔了,只为了能跑快些。
“发哥,快跑吧,我们挡不住了!”
鬼仔发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本来还有得打的场面,为什么忽然就一触即溃。
无法接受。
面具男人咆哮起来,发疯似地执起长刀,向冲在最前头的虎帮人劈去。
叮——!
张谷神有些惊讶,这群鬼族里居然还有能接下他一刀的人。
他握紧了刀。
一道白练骤然升起,扫清六合,隐隐有风声呜咽,蛟龙低吟。
草。这是鬼仔发的想法。
面具男人再睁眼时,他已经倒在地上,双手止不住地颤抖,那张木质面具分开落在脸颊两侧。
鬼仔发明白了。
“虎帮里没有你这号人物,你到底是谁?!”鬼族男人睁大眼,愤怒地嘶嚎,“鬼姐不会放过你!中水社也不会放过你!”
张谷神看到面具后的面孔,是个长着独角的年轻人,岁数似乎和他差不多大。
他觉得颇为有趣,于是蹲下身,用冰冷的刀身拍了拍年轻鬼族的脸:
“那你们怎么才会放过我?”
鬼仔发的话被噎在喉咙里。
“草!”鬼族男人双目无神,盯着天花板上的大吊灯,喃喃自语,“真*龙门粗口*丢人。”
认真说起来,这算是张谷神第一次与她的交集。